◎編寫/顧惟盈
楊絳先生向來低調(diào)，以“不值得傳記作者為我立傳”之由，躲避著那些不相知、不相識卻有意為她寫傳的人，而最近出版的《聽楊絳談往事》，卻是征得她同意的傳記，并“只此一篇”。作者吳學(xué)昭是楊絳的好友，被后者以“篤實忠厚”來形容，吳學(xué)昭所記下的楊絳往事，仿佛是一個老者對一個知心朋友的重溫往昔、體味舊情，沒有驚濤駭浪，也沒有恩怨糾葛，只是學(xué)者光環(huán)之下一個平常人的平常故事，書中除了記錄了錢鐘書夫婦留學(xué)海外以及做學(xué)問的趣聞逸事外，還大篇幅介紹了他們在抗戰(zhàn)艱難時世中的相互扶持，共同支撐著清貧卻充實的“小日子”。
復(fù)興中路在1943年以前叫辣斐德路，是法租界里的東西向干道。辣斐德路是錢鐘書夫婦在上海生活過的地方，正如“孤島”時期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們躲避在擁擠的洋房弄堂里被窄小的空間與柴米油鹽占據(jù)了大量時光，卻在這里開啟創(chuàng)作之路——辣斐德路的亭子間，錢鐘書正是在那里頭寫出了《圍城》。
避居孤島
阿季（楊絳小名）帶著女兒圓圓，由鐘書的弟弟接到了辣斐德路609號錢家，從此開始了她長達(dá)八年備嘗艱辛的抗戰(zhàn)歲月。辣斐德路609號是鐘書叔叔在上?；ù髢r錢“頂”來的一所臨街的三層樓弄堂房子，后面一大片同式樣的樓房，由弄堂進出。抗戰(zhàn)初期，人們從四面八方涌向上海租界避難，房屋難覓，一些承租人紛紛把所租賃房屋以高價將租賃權(quán)轉(zhuǎn)讓他人，稱“頂”。
叔叔一家住三層大房間以及三層與二層之間的亭子間，鐘書的父親帶著三弟和妹妹住二層，鐘書的二弟夫婦和兒子住二層與底層之間的亭子間。廚房由鐘書父母家使用，兩家分灶。叔叔家在三樓通向屋頂曬臺的通道上擱個爐子，充當(dāng)廚師。底層客堂兩家共用，近廚房處充鐘書父母家的吃飯間，臨街窗下是叔叔的客堂。中間放個桌子，是叔叔教孩子們學(xué)習(xí)英語的課堂?？吞枚阎s物，住三女傭：叔叔家有無錫出來的女傭，加上鐘書母親家的女傭。一張床是夜間搭上，日間拆掉。
鐘書那時還在西南聯(lián)大，阿季抱著圓圓回來，二弟擠入父母和弟妹所住房間，阿季和圓圓睡亭子間，與二弟媳婦和兒子同住，各睡一小床。阿季旅途勞頓，困倦欲眠，弟媳好不容易逮住個說話對象，向她訴苦，怨日子不好過，講了一夜話。阿季不得休息，苦不堪言。
國難時期，“做媳婦”已大不同于阿季初嫁當(dāng)新娘時的情況，當(dāng)年“三日入廚下”多少還帶點象征意義，煎魚也不過將開膛洗凈的生魚溜入油鍋，如今卻實打?qū)嵉貙W(xué)著做許多家務(wù)了。大熱天，一大家人擠在一處，晚上都在二樓大房間乘涼。三弟結(jié)婚后又添了個妯娌。阿季跟婆婆、妯娌、小姑們沒多少共同語言，又不便加入鐘書、圓圓一伙玩，更不敢公然讀書，好像看不起她們，只好借了縫紉機，汗流浹背，獨自在蒸籠般的亭子間里為鐘書和圓圓做衣服。阿季沒有獨自休息的地方，連和鐘書說說知心話的時間空間也沒有。這對于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四小姐”，滿腦袋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的MissYang，無異是嚴(yán)峻的生活考驗，但她卻很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變化，默默地學(xué)做一切大家庭中兒媳婦所擔(dān)負(fù)的瑣務(w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從阿季到楊絳
抗戰(zhàn)時期，住在辣斐德路的鐘書和阿季像許多淪陷在上海的知識分子一樣，由于敵偽的禁錮、高壓和多方管制，精神上難免壓抑和郁悶，有一種“長夜漫漫何時旦”之感。只有走得較近的朋友間，能夠談?wù)勑?，交換一點信息，分析分析形式，相互鼓勵。當(dāng)時，鐘書夫婦往來最密的朋友，大概是陳麟瑞和夫人柳無非了。兩家住同一條街上，相隔不過5分鐘的路程。陳麟瑞筆名石華父，是一位極欣賞鐘書才華的忠厚長者。據(jù)楊先生回憶，陳麟瑞“對朋友，有時候像老大哥對小孩子那樣縱容，有時又像小孩子對老大哥那么崇敬”。陳麟瑞第一次來到鐘書住的亭子間，見了阿季就說：“哦！我現(xiàn)在明白了，鐘書為什么總這樣高興快活，原來他有這樣一個wife。 ”然后笑呵呵地對阿季說：“他打我踢我，我也不會生他的氣。 ”鐘書和阿季每想到這句話，總有說不盡的感激。
陳麟瑞是柳亞子先生的女婿，到了鐘書家就說說笑笑開心至極，不想回家了。家里來電話催姑爺回去吃飯，于是鐘書又拉又推又趕他走。他常帶鐘書和阿季去嘗新，例如烙炸，他們從未吃過。 “康樂過橋面”也是他介紹的。小碟雞片、火腿片、腰片、蝦仁，倒入滾燙的濃雞湯里燙熟，和著面條吃，便宜而美味。
陳麟瑞留學(xué)美、英、法國研究文學(xué)專攻戲劇，他總邀請阿季去看他創(chuàng)作和改編的戲，并喜歡跟她談戲劇。正是在他的啟發(fā)與鼓舞下，楊絳先生開始嘗試劇本創(chuàng)作。1941年夏，正在上海當(dāng)小學(xué)代課老師的阿季，利用業(yè)余時間寫劇本，沒多久，她寫出一部四幕劇稿，改寫完，想不出題目，在亭子間里團團轉(zhuǎn)，忽然想出“稱心如意”四字，很切合劇情，大喜。
很快，《稱心如意》的劇本被黃佐臨看中，馬上排演。要出海報了，別人問阿季使用什么名字，阿季不敢用真名，怕出丑，想起姐姐妹妹嘴懶，總把“楊季康”后二字說成“絳”，于是答稱：“就叫楊絳吧！ ”阿季一夜之間成了楊絳，她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起于一瞬間的名字直使用到了今天。
誕生《圍城》
楊先生并不諱言她最初試寫劇本，也有為“稻粱謀”的動機。1943年秋，她辭去小學(xué)教職后，已沒有固定收入，日子實在很困難，以為創(chuàng)作劇本若獲上演，多少可以改善一點生活?！斗Q心如意》搬上舞臺，上演稅只夠她請朋友吃了一頓蹩腳館子。劇作出版以后，阿季家又吃了一頓老大房的醬雞醬肉。 “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圓圓，吃完了肉又找肉。
阿季的第二部戲《弄假成真》，鐘書去看了，回來對阿季說：“我也要寫，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 ”阿季大為高興。剛巧他們的女傭回鄉(xiāng)下，為了支持丈夫?qū)懽鏖L篇《圍城》，更為了替家里節(jié)省開支，阿季便不另覓女傭，自己兼任灶下婢。阿季請叔叔家女傭為她上街買菜，其他家事就全部自己擔(dān)任。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阿季全是外行，不是染個花臉就是熏得滿眼是淚，經(jīng)常切破手指或被滾油燙出泡來。
阿季每天有太多家務(wù)要做，還要指導(dǎo)圓圓功課，此外，她自己還在寫作，她的第四部劇作《風(fēng)絮》就是在兼任灶下婢的那段時間完成的。阿季的勞累辛苦，三言兩語難以言盡。不過阿季從來把鐘書看得比自己重，只要為了鐘書，為他們這個家，自己再苦再累，她都甘心情愿承受。鐘書將自己的長篇小說每寫完一章就先讓她讀，她很欣賞鐘書想象的豐富和筆調(diào)的幽默，因為熟悉其中典故和某些人的影子，讀時往往大樂，讀完又急切地等待接讀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