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里的流年
發(fā)布日期:2021-03-08 11:19 信息來源:省水利廳 作者:姜麗敏 瀏覽次數(shù):36 字號:[大] [中] [小]暑假里某一天,帶孩子回到久別的井沿,頭一回細細端詳古井,和青石井壁上鑿刻的痕跡。
“乾隆壬辰年合族仝造”。
公元1772年,歲次乾隆壬辰。長達248年的光陰隱遁,時間和塵土掩上來,折疊了多少人間沉浮、世事興廢?后人不得而知,古井也默然不語。然而井壁上鑿下的紀年,會在某個機緣下提示來者,過去的時光仍持續(xù)在今日的時光內(nèi)部回響。
先人自古逐水而居,有水流處乃生人煙。合族造井一事,意義重大。祖先們篳路藍縷幾經(jīng)遷徙,于乾隆年間的某一日輾轉(zhuǎn)到此,意外掘得一眼旺泉,泉水清悠四季不涸宜于安身立命,遂在此地扎根。
一口井的出現(xiàn),為周邊一帶地方賜名?!熬亍?,演變成青磚黛瓦連綿不絕,演變成為今天廣豐縣城東關(guān)村的一個村組。最憶兒時的雨天,瓦檐兒上的水滴,連珠兒地滴落下來,地面薄薄的塵土被砸出一個個小坑,發(fā)出“噗兒、噗兒”的響聲……雨水很快在青石板上匯成一股股晶亮,汩汩地流向井邊的溝渠。小心邁過苔跡斑斑的井臺,如鏡的井面也被敲出一個個小圓窩,水草間紅鯉聞聲而動,身影倏忽。
水井,見證了繁衍生息瓜瓞綿綿。
環(huán)眼四顧,記憶中的老屋已然倒得倒,拆得拆,蜿蜒其間的青石路也被雜草吞沒,氣象衰減。不過距古井東邊50多米處,仍矗立著一座老四合院,保存完好如同一個異數(shù)。四合院建于清道光年間,三進三開大天井設計,門匾上“羽豐遞翠”四字意為“漸入佳境”,寄托了祖宗對子孫的殷殷期望。老人們說,院子里最熱鬧時住了六戶人家,便得了一個親切的昵稱——“六家斗”,許是指每家人都有一間斗室?我的祖父母便是六家之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母親嫁過來,在這四合院里住了些年頭,我和大弟相繼出生在院子里。
祖父當年是個匠人,他的吃飯手藝正是鑿刻……當下里,凝視井壁上的石刻,仿佛在鏗鏘四濺的火星中,見諸一個個方塊字緩緩成形。不免聯(lián)想起祖父,無數(shù)次鑿刀高舉,輕敲或重錘,在留給后世的諸多印記里,完成了他的一生。
祖母身形嬌小,眼神卻堅毅,生活的苦到了她這兒,似乎拿水和一和,就能吞了下去。那年祖父過勞成疾早早離世,她年方四十,“漸入佳境”成了難以企及的夢。她哀怮哭泣一整夜,數(shù)度昏厥。也只是一夜。次日天亮,祖母便從夏布帳里起身,睜開紅腫如桃的雙眼,如常打點一切。
祖母起早貪黑地勞作,終日像個陀螺在以井為圓心的圓周里轉(zhuǎn)??此剖萑醯纳碥|蓄著井水般不竭的力量。把父親、姑姑們拉扯大,苦不堪言的生活漸漸顯出曙光。我出生不久后白天由祖母帶,印象中最深的,是她同一眾媳婦閨女們團團圍坐,飛棱走線,績麻織布。
績麻是做夏布的主要工序,在此之前需先浸麻。浸麻在井邊完成,清凌凌的井水被打上來,嘩嘩倒入木桶里,剛刈下的苧麻杵在桶里,愣頭青似的桀驁不馴,泡上一夜,便服了軟,到次日晨就可以剝麻了,爾后漂洗一番,即可捻絲、績線……
童年記憶一經(jīng)井水浸潤,便鍍上一層柔光。嚴冬,手、臉皴裂,關(guān)節(jié)紅腫,是井水溫熱緩和了肌膚刺痛;夏日里,地里摘回西瓜,小心裝入網(wǎng)兜里,徐徐吊入井中,浸得半日沁涼,便是人間至味;若家中來了客,不免要打打牙祭,從村頭小賣部買回的啤酒或汽水,必要泡在井水里鎮(zhèn)一鎮(zhèn)。做這些事時,內(nèi)心的興高采烈如風帆鼓漲著,在以后漫長的人生里,鮮少被超越。
兒孫個個成家,土屋換新樓。祖母到晚年,時常念叨“世道真是好”。她走后不久,社區(qū)的牌子大模大樣地掛起來,村莊日漸消瘦。城里的火熱猶如渦流將“六家斗”里的后代陸續(xù)吸走,一些紅磚房子也被吸空。年深日久,井沿的青石板上,苔蘚濃成一片墨綠的毯子。
躬腰探向井的上方,井水如鏡,幾尾紅魚依舊悠游,安靜如故。這樣的安靜,映照出來者身上的奔波、動蕩;這樣的安靜,蘊藏著極大的力量,讓人陷入鄉(xiāng)愁的一團黏稠。對孩子說,這是滋養(yǎng)我成長的一口井。孩子只盯著魚,完全無感于一個中年女人當下的悵然。
一只雀鳥撲愣愣從瓦檐飛上樹枝。單身漢老拐的身影劃過“六家斗”的木門檻,腿一顛,肩跟著一聳。老拐幼時患小兒麻痹,命運多舛,未婚配。他父母死后,一兄一妹自顧不瑕,先后搬離,只剩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守著老屋,似乎與命運倔強地賭著一口氣。
老拐走近,神情安然。他指向水井內(nèi)壁,那兒多出一根雪白的pvc水管。攀援而上的水管沿著角落徑直伸向青石巷的盡頭,直達柏油路連通的外部世界。原來是社區(qū)近兩年辦起的礦泉水廠,將老祖宗掘得的清甜井水汩汩汲起,經(jīng)檢測包裝后送入千家萬戶。而老拐,先被評了貧困戶,又被礦泉水廠優(yōu)先招了工,負責維護水泵安全、管理水井衛(wèi)生。
“沒想到有靠水吃水的一天”。仲夏微風掠過,井水的蔥茂氣息在空氣里流動,老拐臉上的褶子舒展開來。我心頭的黏稠也淡了。
水井,歷經(jīng)世事離合,笑看風云巨變。
于游子而言,兒時家門口的水井是精神原鄉(xiāng),它連著故里,連著生命的緣起。于外嫁的女人們,她們的命里不止連著一口井。
母親嫁進六家斗前,是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從前廣豐縣城不大,鳥林街離縣政府近在咫尺,此間商賈林立,人流如織,外公外婆的家就安在這繁華的所在。若鳥林街是縣城的主動脈,“豐溪第一泉”無疑是縣城的心臟了。是的,“豐溪第一泉”,那口水井的名頭如此響亮,以至于母親每每講起童年舊事,必不忘提它。這口井鑿于解放前,在廣豐城里家喻戶曉,長街數(shù)百米近百戶上千人口全仰仗它的潤澤,每日引車賣漿、販夫走卒之流, 乏了,渴了,也要到這井邊喝一口水。
時間和水交疊流動,新千年滾滾而來,以摧枯拉朽的姿態(tài)。鳥林街被夷為平地,新街橫空出世,服飾精品、食肆茶樓、銀行、金店……成為縣城最繁華時尚的所在。
“井,還在嗎?”彼時外婆垂垂老矣,母親也兩鬢飛花,兩代人不約而同將心頭的惦念托出。幸好,街已改,井仍在?!柏S溪第一泉”的井壁隨路面加高,被修筑成六邊形,其中五面分別書刻“豐、溪、第、一、泉”五字,第六面鐫刻銘文如下:
“據(jù)廣豐縣志記載,此井歷史悠久,井水清澈冬暖夏涼,堪稱豐溪第一,古井圈鐫有'豐溪第一泉’五字,于公元一九四三年。二零零二年元月重修?!?/p>
題字落款為“靜遠室楊劍”。楊劍其人,廣豐籍,蜚聲全國的大書法家。有他的墨寶加持,“豐溪第一泉”頓顯文氣斐然。
今天,“豐溪第一泉”佇立于鳥林街社區(qū)路口,靜悄悄地,被不銹鋼柵欄妥善地保護著。自來水管網(wǎng)遍布的年頭,水井不再承擔供養(yǎng)之需,從潤澤一方百姓到賡續(xù)地方記憶,已然演化為一枚印鑒,嵌入小城的脈絡里。
因工作緣故,這些年我的足跡遍布大大小小的村子,見過形形色色的水井。圓的,方的,高的,平的……水井如大地的穴位活泛了老百姓水氣淋漓的日子。這當中,最別具一格的,要數(shù)龍溪村的木勺井。
村史館展廳里顯示,郎峰四十二世祖祝氏紹文公,于永樂年間宦游至廣豐龍溪時,愛其山清水秀,更有七泉清洌甘甜,久旱不枯,乃攜家由江郎山徙居龍溪(今日廣豐區(qū)東陽鄉(xiāng)龍溪村)。
自徙居以來,祝紹文公秉承“天人合一”的儒家思想,因地制宜建造了一系列方便生產(chǎn)、生活的基礎(chǔ)設施和建筑,可計為“一橋、二閣、三碓、四廟、五祠、六廳、七井、八塘、九壩、十亭”。
如散落鄉(xiāng)間的瑰寶,這些設施和建筑至今有跡可尋。尤其是七井(分別為木勺井、漁塘閽井、新屋里井、四角井、安塘頂井、祠堂后井、大屋北井),布局暗合北斗七星,符合古人營建的風水學。其中木勺井最為古老,從開族之初掘建,已有近600年歷史。因外形酷似大勺而得名。
龍溪村典型的江南文化古村風貌得被小心加以呵護,如今這里是AAA級旅游鄉(xiāng)村、水生態(tài)文明村。每每外地朋友來訪,我會帶他們到龍溪村走一走。一路徜徉修舊如舊的古橋、古祠、古閣,間或泛舟河面,沐浴山風溫軟,體會古老與清新的交融,自是無限沉醉。木勺井安排在壓軸出場,作為水系連通的獨特案例,一次次令友人眼睛發(fā)亮。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可用來形容龍溪七井中歷史最悠久地位最核心的木勺井。水井安然嵌于一口池塘內(nèi),體量約普通水井的兩倍,井水與塘水持平卻互不相犯。歷經(jīng)600年時光打磨,周身溢著歲月的包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村人們沿著麻紋條石砌成的“勺柄”走近它,新生兒洗浴、日常漿洗飲謁、乃至為臨終者送行“買水”,木勺井裝下了一個村落的源遠流長,根深實遂。因年代過于久遠,石板上的紀年已被往來足跡磨平,它的生平已被寫進村史,樸素又榮耀地成為展廳里不可取代的一部分。
來客們舉著相機,近乎貪婪地,想從不同角度記錄一口別致的井。背景里的池塘經(jīng)過美術(shù)學院重新設計,太湖石犬牙差互,綠竹靈動飄逸,愈發(fā)襯得木勺井拙樸又清明。鏡頭定格,井底隱約可見石灰沉淀,古老的洗井法子得以延續(xù)。一個村婦抬眼瞅一下,又顧自低頭洗起菜蔬,水聲嘩然。臨了,爛葉一片片撿起,不留下一絲臟污。旁人眼里的美學,于她,不過是尋常日子。
在井邊待的時間久了,漸漸懂得,那里盛著清水悠悠,也盛著涓涓流年,二者氤氳交織,從不曾分割,亦不會被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