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長江報》2018-2-9
賈平凹說,樹是一條豎起的河。我則說,樹更是一口井。
井雖小,但對人類的養(yǎng)育之恩決不亞于都江堰、大運河,史上漫長的歲月,幾乎是無人無處無時不受益于井。北方有井,首重灌溉。北方地區(qū)缺地表水,發(fā)現(xiàn)井水后,就想到用井水來灌溉,一口井能澆灌一畝至數(shù)畝土地,井灌技術很發(fā)達?!豆茏印こ笋R》記載,有井灌溉的農田劃入高級農田,可增加賦稅,相當于現(xiàn)在搞了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直到現(xiàn)代,北方的水土保持,井仍是不可或缺的小型水利水保工程。而南方,井首重于飲用,大多集中在較大的集鎮(zhèn)或縣以上城市,現(xiàn)在,鄱陽湖每遇大汛,橫七豎八的大小長堤,最怕出現(xiàn)“黃龍”管涌,也是靠“井”來鎮(zhèn)治這些“黃龍”,大汛一過,鄱陽湖周邊就出現(xiàn)無數(shù)“井”的奇觀。
祖先依河(湖)而居,創(chuàng)造了早期的黃河、長江、珠江、鄱陽湖、洞庭湖等水系文明。有了井之后,依河(湖)而居的居民也能依井而居了,一部分人遠離河(湖)遷徙到平原、山區(qū),依山而居、依土而居,井的挖掘很關鍵。圍井而居的生活很安逸,帝堯時代的《擊壤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井成為生活必備。
我們曾誤讀農民最散漫,井田制最保守,其實不然。上古時代源于井的井田制,將一里方九百畝劃分為九區(qū),形如“井”字,一族聚井而居,同井之人為一區(qū)。井田制能讓社會“井然有序”“井井有條”“井水不犯河水”?!熬镏堋薄白^天”“落井下石”在古代就是一個貶義詞,是對保守戀舊、陷害同類的極端鄙視,激勵人們不要戀家,要勇于開拓,面向世界并非“背井離鄉(xiāng)”,相反要認得家鄉(xiāng)的井,牢記故鄉(xiāng)的根。井在水文化里,包含著紀律與自由、進取與奮斗、團結與和諧、愛國與思家的人類核心價值觀。
鄉(xiāng)村的井因灌溉功能還有著強大的生命力。2013年江西大旱,我到贛州,市里陪同的防辦負責人反復地告訴我井抗旱的神奇,并寫了論文,要求我到現(xiàn)場看看。一路上,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正在挖井。在興國縣碧綠的田野里,星星點點有人守著自家的井,塘、渠、河都枯了,但井沒有枯,抽水機的管子伸進井里,老百姓守著井水賣錢。鄱陽湖區(qū)的井也沒有廢棄,湖邊的余干縣、鄱陽縣就有很多井。干旱時,鄱陽湖“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不如“近井”。
我想起家鄉(xiāng)安徽太湖的井。我把我小學里那口井叫“校井”,它在學校食堂的大門前。學校前身是一座洋教堂,那井也很講究,高高的井沿,正正方方的井臺,全是紅褐色石塊鋪就的。平時我和很多同學喜歡俯瞰井水,那井很深,石壘的井壁黑黑的,一汪油亮的水在井底晃蕩,看了頭暈。學語文“井底之蛙”,學科普井水冬暖夏涼,就要到井邊體驗遐想一番。嚴冬,露天裝滿井水的缸,第二天就結成一圓圓的冰,引來孩子們圍觀?!敖弦换\統(tǒng),井上黑窟窿”雪天的“校井”就會再現(xiàn)這副畫面。我把父親住的縣委大院的那口井叫“父井”。我到父親那里小住時,就常常到井邊汲水、洗衣洗碗。常遇到“縣太爺”們在井邊汲水、洗臉等,還親切地交談和詢問,井讓我看到了高官們平凡的一面。我把縣城十字路口邊的那“全縣第一井”叫“妻井”。上縣的人都知道并受益于那口井,洗洗手,解解渴等。妻子說:“我家就住在井邊的小區(qū)。由于那里交通方便,所以不止一個小區(qū)享用,汲水有時排長隊,街坊們在那里家長里短聊天有時忘了回家。有了自來水后,那井寂寞了,最終修路那井就壓在了花園底下。”我把農村家家新建的壓水井叫“鄉(xiāng)井”。鄉(xiāng)親們以前常常痛苦地談到,村里的男人很少活到60歲的,總得些不治之癥。我首先想到了水,全村飲用水的那口水塘,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很不衛(wèi)生,建議鄉(xiāng)親家家打口壓水井,大概一井費用200元,可以承受。鄉(xiāng)親們聽了,家家門前都有了一架“鐵蜻蜓”,不再挑水生活了?,F(xiàn)在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多了,主要是改革開放農民生活富裕了,但壓水井也功不可沒。
南昌城里睜了2200年明亮眼睛的井是安詳?shù)睾仙狭?,很多井有尊嚴地掩埋在地下,成了地下文物、水利文物,她是人類最早水利工程紀念碑,是水文化、水利文化之根。取而代之的發(fā)達水網,乃是水利的進步,是水更發(fā)達、更深邃、更廣大的根系,勿忘古井,記住鄉(xiāng)愁,自當欣然!
附原文
賈平凹說,樹是一條豎起的河。我則說,樹更是一口井。
井的誕生,開始與水無關。相傳原始社會,井是作為一種狩獵的工具,即“陷阱”,井口放四根樹枝,架成“井”字形,再鋪上一些雜草,等候獵物陷入。
井與水相關源于需求的增長。開始,陷阱挖得不深,困住些體型較小的動物就夠了。后來需求增長了,需要陷入體型較大的獵物,于是“陷阱”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終于挖出了地下水。人們發(fā)現(xiàn),井水相比獵物來說更重要,獲取井水慢慢取代了獲取獵物,井的功能由此發(fā)生了質變。
宋代高承《事物紀原》說:“《世本》又云:黃帝正名百物,始穿井?!吨軙芬嘣唬狐S帝作井。”《后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荊州記》云:“神農既育,九井自穿,汲一井則九井動。”雖然井的發(fā)明在民間,但首領及時發(fā)現(xiàn)、提升、推廣了人民的智慧,所以就把井的發(fā)明權歸功于炎黃。
井雖小,但對人類的養(yǎng)育之恩決不亞于都江堰、大運河,史上漫長的歲月,幾乎是無人無處無時不受益于井。
北方有井,首重灌溉。北方地區(qū)缺地表水,發(fā)現(xiàn)井水后,就想到用井水來灌溉,一口井能澆灌一畝至數(shù)畝土地,井灌技術很發(fā)達。《管子·乘馬》記載,有井灌溉的農田劃入高級農田,可增加賦稅,相當于現(xiàn)在搞了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直到現(xiàn)代,北方的水土保持,井仍是不可或缺的小型水利水保工程。而南方,井首重于飲用,大多集中在較大的集鎮(zhèn)或縣以上城市,而鄉(xiāng)村主要靠河塘。南方多是水鄉(xiāng)澤國,常常洪水為患。東晉時期,江西南昌來了一位叫許遜的道士,擅長興修水利,得罪了水妖蛟龍,水患不斷。許真君就鑿了很多井,在南昌城南萬壽宮的鐵柱井里鑄一鐵柱,在西山萬壽宮的鎮(zhèn)龍井里安裝八條鐵索,把孽蛟牢牢鎖于井下,從此水患不生,說明井能治水患?,F(xiàn)在,鄱陽湖每遇大汛,橫七豎八的大小長堤,最怕出現(xiàn)“黃龍”管涌,也是靠“井”來鎮(zhèn)治這些“黃龍”,大汛一過,鄱陽湖周邊就出現(xiàn)無數(shù)“井”的奇觀。景德鎮(zhèn)市治下的樂平市,保留了很多古井及其傳說,最動人的是北宋范仲淹率民挖井的故事。樂平那里煙花業(yè)發(fā)達,常發(fā)火災,范先生教民挖井消防,以水龍制服了火龍。
祖先依河(湖)而居,創(chuàng)造了早期的黃河、長江、珠江、鄱陽湖、洞庭湖等水系文明。有了井之后,依河(湖)而居的居民也能依井而居了,一部分人遠離河(湖)遷徙到平原、山區(qū),依山而居、依土而居,井的挖掘很關鍵。“九夫為井,四井為邑”,群井群居形成了市井。南昌古時到處是井,有處“三眼井”,其碑文云:“三眼井,豫章著名古井也。千百年來,此處市井喧囂、商賈云集。明清兩代,山陜會館開立于此?!眹拥纳詈馨惨?, 帝堯時代的《擊壤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井成為生活必備。
我們曾誤解農民最散漫,井田制最保守,其實不然。上古時代源于井的井田制,將一里方九百畝劃分為九區(qū),形如“井”字,一族聚井而居,同井之人為一區(qū)?!睹献印る墓稀吩唬骸八泪銦o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唐代杜牧《塞廢井文》曰:“古者井田,九頃八家,環(huán)而居之,一夫食一頃,中一頃樹蔬鑿井,而八家共汲之?!笨梢?,井田制顯然是穩(wěn)定的社會經濟制度、耕作方式、租稅制度、宗族制度、軍事組織和村落形式,能讓社會“井然有序”“井井有條”“井水不犯河水”。井還讓農民擺脫了河(湖)的束縛,“依水而居”進化到“依井而居”,又進化到水依人居、紅雨隨心。星羅棋布的井是人類最早的“控水”,它與都江堰、鄭國渠、大運河、三峽樞紐、南水北調是根與樹的關系,就如百姓與國家、鄉(xiāng)村與都市?!熬镏堋薄白^天”“落井下石”在古代就是一個貶義詞,是對保守戀舊、陷害同類的極端鄙視,激勵人們不要戀家,要勇于開拓,面向世界并非“背井離鄉(xiāng)”,相反要認得家鄉(xiāng)的井,牢記故鄉(xiāng)的根。井在水文化里,包含著紀律與自由、進取與奮斗、團結與和諧、愛國與思家的人類核心價值觀。
“ 一井為口求生存,二井為日作息明,三井為品頌民德,四井為田農為本,五井為吾強家國,六井為晶水清瑩。”南昌城內,曾經有一眼、二眼到六眼之井,杭州據說還有錢氏九十九眼井。現(xiàn)在南昌人記憶猶新的還有“三眼井”和“六眼井”。“六眼井”位于南浦路與象山南路交會處,被稱為“南昌第一井”。我?guī)状卧噲D去親眼看看“六眼井”,但“六眼井”僅剩一個地名,只有“六眼井”弄道了。老南昌小時候見過“六眼井”真身,說整個井的直徑2米,每孔直徑大約有50厘米?!叭劬瘪v地有個市民休閑廣場,精心仿制原“三眼井”,其碑文續(xù)曰:“抗戰(zhàn)時新四軍戰(zhàn)地服務團曾經駐扎,新中國成立后改為聯(lián)立小學與三眼井小學。此井,為新鑿景觀井也?!蹦喜堑木饕в谧詠硭W和贛撫平原灌區(qū)入城,但井的文化還縈繞在市民的心頭,南昌繁華的步行街勝利路中段,有一座銅雕:一井,一老者提水,一媳婦洗衣,一孩童觀井,凝固了南昌井恬淡的生活。
鄉(xiāng)村的井因灌溉功能還有著強大的生命力。2013年江西大旱,我到贛州,市里陪同的防辦負責人反復地告訴我井抗旱的神奇,并寫了論文,要求我到現(xiàn)場看看。一路上,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正在挖井。在興國縣碧綠的田野里,星星點點有人守著自家的井,塘、渠、河都枯了,但井沒有枯,抽水機的管子伸進井里,老百姓守著井水賣錢。鄱陽湖區(qū)的井也沒有廢棄,湖邊的余干縣、鄱陽縣就有很多井。干旱時,鄱陽湖“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不如“近井”。
我想起家鄉(xiāng)安徽太湖的井。我把我小學里那口井叫“校井”,它在學校食堂的大門前。學校前身是一座洋教堂,那井也很講究,高高的井沿,正正方方的井臺,全是紅褐色石塊鋪就的。平時我和很多同學喜歡俯瞰井水,那井很深,石壘的井壁黑黑的,一汪油亮的水在井底晃蕩,看了頭暈。學語文“井底之蛙”,學科普井水冬暖夏涼,就要到井邊體驗遐想一番。嚴冬,露天裝滿井水的缸,第二天就結成一圓圓的冰,引來孩子們圍觀?!敖弦换\統(tǒng),井上黑窟窿”雪天的“校井”就會再現(xiàn)這副畫。我把父親住的縣委大院的那口井叫“父井”。我到父親那里小住時,就常常到井邊汲水、洗衣洗碗。常遇到“縣太爺”們在井邊汲水、洗臉等,還親切地交談和詢問,井讓我看到了高官們平凡的一面。我把縣城十字路口邊的那“全縣第一井”叫“妻井”。上縣的人都知道和受益于那口井,洗洗手,解解渴等。妻子說:“我家就住在井邊的小區(qū)。由于那里交通方便,所以不止一個小區(qū)享用,汲水有時排長隊,街坊們在那里家長里短聊天有時忘了回家。有了自來水后,那井寂寞了,最終修路那井就壓在了花園底下。”我把農村家家新建的壓水井叫“鄉(xiāng)井”。鄉(xiāng)親們以前常常痛苦地談到,村里的男人很少活到60歲的,總得些不治之癥。我首先想到了水,全村飲用水的那口水塘,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很不衛(wèi)生,建議鄉(xiāng)親家家打口壓水井,大概一井費用200元,可以承受。鄉(xiāng)親們聽了,家家門前都有了一架“鐵蜻蜓”,不再挑水生活了?,F(xiàn)在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多了,主要是改革開放農民生活富裕了,但壓水井也功不可沒。
南昌城里睜了2200年明亮眼睛的井是安詳?shù)睾仙狭?,很多井有尊嚴地掩埋在地下,成了地下文物、水利文物,她是人類最早水利工程紀念碑,是水文化、水利文化之根。取而代之的發(fā)達水網,乃是水利的進步,是水更發(fā)達、更深邃、更廣大的根系,勿忘古井,記住鄉(xiāng)愁,自當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