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有過激越青春,在還很年輕的時候,一個人背上行囊,漫游西部,討論哲學,創(chuàng)作詩歌,交筆友,留板寸,聽重金屬搖滾,激渴地尋找那些小眾電影,很認真寫一些現(xiàn)在看起來非常裝的文字。年輕人的狂放、反叛、憤怒是每個時代的共同點,那是年輕的荷爾蒙和最簡單粗暴的生命本原。我的整個青春曾被搖滾樂所橫亙,這種以批判、節(jié)奏和吼嘯為鮮明特色的音樂形式,重重敲擊過我彷徨和失落的歲月。
這是人和自己的沖突,感覺自己如同一顆往復滾動、遍體鱗傷的石頭,狂風驟起,惶然四顧,看不清現(xiàn)在、找不到未來。茫茫天地之間,一無所有。只有震耳欲聾的搖滾的敲打才能忘懷生命的某種輕與虛。崔健、侯牧仁、唐朝、黑豹、面孔、清醒、輪回、呼吸、眼鏡蛇、超載、指南針,SUEDE、BON JOVI、NIRVANA、U2、Pantera、METALLICA、Guns N’ Roses、Scorpions等搖滾樂隊,我曾一年又一年交纏在這些歌曲澎湃壯烈的音場里。一遍遍地聽鮑勃·迪倫那首被一代青年引為“戰(zhàn)歌”的《像一塊滾石》:“這感覺如何,這感覺如何,獨自一人感覺如何,沒有家的方向感覺如何,像一個徹底的無名氏,像一塊滾石……”這樣的問個不休,在動蕩和時代變化中掙扎的我,感到心臟被攥緊。
搖滾當中有一個精神是出走和流浪,是以個人去面對自己的孤獨感。當生命處于荒涼的流浪當中,這個生命必須不斷活出極限,不斷爆發(fā)出火焰。搖滾是狂放的青春加文藝氣質(zhì)的復合,它或許是年輕人最完美的狀態(tài),不那么粗俗,又充滿荷爾蒙的清香。但真正搖滾的狀態(tài)就是生理的狀態(tài),當青春的拋物線反轉(zhuǎn)向下,搖滾會震的你煩躁,生理性的指標無法讓你持續(xù)保持對它的感知,或只在偶爾酗酒、聚集、飆車的時候,才讓你騷動幾分鐘?,F(xiàn)在是民謠愛好者,從北大未名湖邊聽周云蓬抱著吉它唱海子的《九月》開始,萬曉利、李志、張瑋瑋、小河、蘇陽、趙雷、張過年、鐘立風、野孩子、張佺、剛子、趙昭、程璧等民謠歌手成為心頭好,常常在深宵里低低地放著一首首民謠,信馬由疆地敲著鍵盤胡亂寫點什么。跑調(diào)的左小祖咒、詩歌傳唱人蔣山、方言歌手秦歌十三狼都曾邀請來過學而講壇。
批判社會現(xiàn)實早年屬于搖滾的責任,現(xiàn)在被這一批民謠人很好地繼承下來了。要對一個時代發(fā)言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而新民謠有著真實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東西在,對未來的執(zhí)著,對社會的批判,往往力度更大,更能透徹心扉。我同意詩人尹麗川在試圖解釋新民謠的崛起和繁榮時,形容民謠歌手的一句話:“他們滿懷熱情地去歌唱命運的悲傷,這是那些煽情虛偽的上榜流行歌曲所永遠無法企及的。這個時代,熱情是一種幾近喪失的品質(zhì)?!痹姼柙诋敶闹匾l(fā)展,有一部分是在搖滾樂中發(fā)生的,現(xiàn)在是在民謠中發(fā)生。因為這些歌詞關(guān)注當代,關(guān)注我們生存的現(xiàn)實,它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切入生活,而且旋律悠揚、傳唱人間。
當年搖滾教父崔健以《一無所有》作為中國內(nèi)陸的搖滾樂之匙,一戰(zhàn)成名,開啟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時代,一首歌中近30次言及“我”,讓“我”從集體中跳脫,但這首歌玩兒的其實是西北風,你聽“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不覺得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很像嗎?崔健的作品,勾勒的時常是農(nóng)業(yè)景象,一聽就是紅色中國出來的。他的那種力量,野蠻成長于“文革”之后集體主義逐漸瓦解和公眾自我意識復蘇的大歷史中,港臺音樂根本無法企及。從崔健開始,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搖滾與西安密不可分。搖滾西安,當年如虎如狼的秦兵之城,“八千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兒女齊吼秦腔”,天生就具有重金屬硬搖滾氣質(zhì),現(xiàn)在的西安搖滾歌手馬飛和黑撒樂隊都帶有點秦腔味道。有人說秦腔就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搖滾樂,大氣,蒼涼,清一色的硬漢。西安這座搖滾城市,以其厚重悠遠的頹城氣質(zhì),就像一茬一茬玉米一樣盛產(chǎn)搖滾歌手、音樂詩人。壁壘森嚴的城墻里飛出了許巍、張楚、鄭鈞,飛出了對自由的向往。
當年有個著名的搖滾樂隊,叫唐朝。歌詞寫得極好,“向當年,狂云風雨,血洗萬里江山”,“歲月正華發(fā),寶劍依舊亮,熱血洗沙場,江山歸故鄉(xiāng)”。去年央視中秋晚會在西安大唐芙蓉園舉辦,唐朝樂隊的出現(xiàn)讓很多人感到非常驚訝,據(jù)說央視16年沒播過搖滾了……畢竟是幾代人的搖滾記憶,但他們那一曲 《夢回唐朝》的表現(xiàn)卻如車禍現(xiàn)場。歲月是把殺豬刀,丁武老了,趙年胖了,《夢回唐朝》明顯吃力了。唐朝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底氣和肆意了。唐朝樂隊是向往唐朝的,但我們的時代卻是宋朝的,是內(nèi)斂的、收縮的,宋朝歸于小玩意兒,而我們歸于官能和人性,所以對唐朝的繁盛和孤獨,我們無論再怎么向往,最后也只能相望相忘,因為唐朝去不再來。今天的西安,也不再是大唐盛世時的長安,這個城市的色調(diào),除了黃色的土地就是灰色的天、灰色的城墻和灰色的屋頂,這樣的色調(diào)多少讓人感到有些沉悶和壓抑。當然,西安,是一座極其特別的城市:當你身處其中時,感受到的可能是保守、壓抑和蒼涼。千方百計地逃脫之后,卻又日思夜想,我在離開它之后多年,又從北京歸來,就是戀戀終不能忘。出走的張楚鄭鈞和許巍,當代中國多少搖滾之子,都要歌唱遠方的長安,因為西安早已融入他們的血液和靈魂。唯有放聲歌唱,才能頂禮故鄉(xiāng),但那不是現(xiàn)實中的西安,而是作為他們的遠方的,想象中的長安。
搖滾樂的精神,首先是一套自覺的意識,自覺到藝術(shù)的獨立性質(zhì),意識到藝術(shù)場域與其他社會場域的斷裂之必要。于是尊重一切自發(fā)的傾向和本真的價值,抗拒經(jīng)濟和政治領域的招降與吸納,反對一切形成體制的藝術(shù)語言與慣習。在這個意義上講,這是一種“沒有理由的反叛”,不知道要憤怒什么的態(tài)度。是要背棄原來、尋找一種新的東西。新的在哪兒?不知道,但是就是要去尋找。過去搖滾是啟蒙性的,突出表現(xiàn)在對歷史、社會的反思,對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那時人群是整體的,有相應的反應機制。商業(yè)、經(jīng)濟統(tǒng)治社會后,社會對人的控制一下子松馳了,整體性人群開始崩潰。藝術(shù)家對社會的無力已一覽無遺。許巍李健這樣的抒情詩人,在平庸的年代里,繼承了中國的搖滾傳統(tǒng),同時又改寫了搖滾樂發(fā)展的路徑,當他們?yōu)閾u滾圈注入一種健康、溫暖、陽光的活力時,也注定了在雞湯的路上開始義無反顧地走得更遠,汪峰的《春天里》,樸樹的《平凡之路》,也是如此,意外地并入了消費主義時代的大江大海。如果說崔健是在為社會代言,從而使集體回到了個人;許巍則是為內(nèi)心代言,使個人回到了心靈。信仰在風中流浪,歌唱漸漸暗啞下去。這條路是孤單的,從樸樹到許巍,他們一個個開始罹患抑郁癥。為了療愈以及自我救贖,一個人走出黑暗,走出眼前的茍且,他們寧愿背對時代,被遠方養(yǎng)育 。
在這個商演發(fā)達的年代,搖滾靈魂已斷,但力量猶存,力量要再斷,就沒搖滾了。搖滾就是那口氣,音樂是軀體,歌詞是靈魂,但搖滾在當代的路徑,就是以流暢、平緩,抒情性的詞句,來塑造一種所謂的“都市流浪”的氣質(zhì)。在這個人口流動急遽的年代,或許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流浪漢。流浪不一定要大漠黃沙、仗劍天涯,也可以在車流和人流中“都市流浪”,人們需要這種表演性的個性以及安全的特立獨行,這種對人生淺顯的釋義正符合我們?nèi)找婧喕那檎{(diào)。與此同時,新民謠擁有一種溫和的批判力,只描述不批斗,戲謔甚至嘲弄,疼痛但不絕望,也在漸變的社會中崛起。
不過,說來說去,民謠和搖滾都算小眾,因為不能得到廣場舞大媽的賞識和演繹,不是廣大人民群眾的喜聞樂見。到頭來,廣場上一曲響起,唱民謠的都身在他鄉(xiāng),唱搖滾的都生來彷徨,唱情歌的都念念不忘,還是民族風最灑脫,總在策馬揚鞭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