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教科儀供品雜談
——以《供天》、《朝飯》科儀為例
吳忠正
上海道教現(xiàn)在的《供天》科儀的供品可謂是五花八門。宮觀普遍的做法一般是要求齋主備一塊肉、一只尾巴帶毛的雞（也有用一些雞蛋）、一條魚，富裕或還鼓勵用三牲代替雞肉魚，及一些糕點(diǎn)水果。那么這些用做《供天》科儀的供品合不合適呢？
上海的《供天》科儀全稱叫做《靈寶供天行道金科》，俗稱“齋天”。首先就“齋”字而言。齋的本義是潔凈、齋戒之意?！墩f文解字》釋“齋”說：“齋，戒潔也?！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又有解釋云：信仰佛教、道教等宗教的人所吃的素食。所以從字面上解釋《齋天》科儀中的供品似乎不應(yīng)該有肉類、葷物，而只應(yīng)該是素食。事實(shí)上，道教的一些經(jīng)籍對供神也是有所論述的。如道教經(jīng)典《上清靈寶大法》曰：“時新果實(shí)，切宜精潔。舊儀建齋則逐日易之，不用石榴、甘蔗之類及穢泥之物，枝上凈果為佳。上帝三寶前列茶湯果實(shí)供養(yǎng)如法，六幕并將吏神祇前備齋饌凈食之類供陳之上。及薦神真，下及道眾，飲食并須潔凈，不用酥乳、醍醐、酢酪等物，皆為葷?；蛄笃っ祝銐欙嬍持?。禁貓犬禽獸之畜污犯壇中?！薄赌隙方?jīng)》曰：“供食可糖餅棗等，不須酒脯，此最為要道，以此迎請神真，真圣自降，……”。脯的意思是什么？許慎的《說文解字》認(rèn)為：脯，干肉也，從肉。以上種種說法似乎表明供神的供品其實(shí)只需要果類、糕餅等，特別是不應(yīng)供奉肉等葷類食物。
其次，對神仙真圣不供肉類葷物的觀點(diǎn)，道教早在祖天師張道陵創(chuàng)教時期就提出來了。祖師創(chuàng)教時就有“神不血食”的說法，其時廣用的《正一法文經(jīng)章官品》“治收糴鬼”條有記：“天愿白候?qū)④?，兵士十萬人，主收自稱天地水三官、萬道逆鬼考問人，不得從民求飲食?！庇钟洠骸疤隙教毂氖f人，主收自稱皇天上帝之鬼?！奔牢宓蹫闈h代之重大祭祀，但在張陵心目中，神不血食，豈得冒充五帝，故不能采取傳統(tǒng)的祭祀請禱方法。也就是說正統(tǒng)的道教教義認(rèn)為道教的正神是不應(yīng)吃有血的肉類的，吃肉類的肯定都是邪神?！洱S天》科儀中請奉的都是道教中的正神、三清上圣天尊，十方高真仙眾等?？催^《西游記》的讀者可能都知道，在其第87回“鳳仙郡冒天止雨，孫大對勸善施霖”中也有關(guān)于民間齋天的記述：“玉帝道：‘那廝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監(jiān)觀萬天，浮游三界，駕至他方，見那上官正不仁，將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穢言，造有冒犯之罪……’”。小說來自于生活，可見明代齋天也是素席素齋。道教中還有一則故事，傳說廟觀中常在前門護(hù)觀護(hù)法的王靈官當(dāng)時曾因?yàn)橐傩展┓钛?，甚至要童男童女，而被薩守真人視為邪神，從而對其砸像燒廟，斷其供養(yǎng)。
但是，為什么現(xiàn)在的齋天科儀中會有供奉血食葷物的做法呢？這個可能是受到了道教另一則科儀的影響，即道教的《上供》科儀。道教的上供科儀供養(yǎng)供奉的是齋主的祖先或親屬亡人，但顯著不同的是他們的身份是鬼，而不是神仙上真。道教的《朝飯》科儀會在供桌上供奉許多肉類酒類等許多美味食品。其實(shí)中國人很早就有信鬼祭鬼的做法。比方說周代人就非常相信，如果人非正常死亡，其靈魂便會化作惡鬼而對人類帶來災(zāi)厄?！蹲髠鳌氛压吣?，曾記載了一則《伯有為厲》的故事。而晉國能臣子產(chǎn)則對此有過一番闡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qiáng)，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婦強(qiáng)死，其魂魄猶能憑依于人以為淫厲。況良霄，我先君穆公之冑，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代矣?！溆梦镆埠胍樱淙【捕嘁?，其族又大，所馮厚矣，而強(qiáng)死，能為鬼，不亦宜乎？” 此處所謂“厲”，即為惡鬼，而惡鬼會加害于人，而避免禍患的唯一之道，即為向厲鬼獻(xiàn)祭。解決之道是子產(chǎn)為子孔、伯有立后以撫之，使之有宗廟可居，且得以享血食之祭，進(jìn)而能收到“使其鬼有所歸則不為厲”的效用。假如祭禮太簡慢了，祖先吃得不痛快，那可是要發(fā)怒的?！赌印っ鞴怼酚涊d：佑觀辜替宋文君禱祀，因牲禮不合度，鬼怒，依附在祝史身上，用杖把他活活打死在祭壇上。故《尚同中》云：“圣王……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潔，犧牲不敢不腯肥?！笨梢娂拦硎且篝~大肉供養(yǎng)供奉的。
另外，中國民間一般如果收成好了，家中富裕平安，一般也認(rèn)為是祖先蔭佑，所以常常會制酒食以祭祀，剝牛烹羊，或陳列或進(jìn)獻(xiàn)，讓神及祖先來品嘗，以使子孫獲得更多的福報(bào)?！吧袷蕊嬍?，使君壽考”，說得多么明白呀！凡祭祀，都服膺這個道理，但此處的神實(shí)則是指鬼。又如《信南山》云：“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亨于祖考。執(zhí)其鸞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膋。是烝是嘗，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報(bào)以介福，萬壽無疆”，《鳧鹥》云：“爾酒既湑，爾肴伊脯，公尸燕飲，福祿來下”，《大雅·旱麓》：“清酒既載，骍牡既備，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說的也都是用骍牡（祭祀用的赤色的公牛）、脯等祭祀祖先，亨于祖考。所以供鬼必須是殺牲祭拜，只有供奉他吃得滿意了，他才會福報(bào)你；當(dāng)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鬼的飲食其實(shí)就是人的飲食。人喜歡吃的東西，即是鬼所嗜食者，并不要另外準(zhǔn)備更“圣潔”的食物。祭完鬼之后，人甚至還可以分食鬼所食之物，人鬼同食，故亦同樂。道教的許多教義都是來源于民間的信仰，不可否認(rèn)，這種《上供》科儀跟民間的祭祀祖先，以一表懷念，二想祈福的思想是同出一轍的。
最后，基于道教“貴生”之觀念，我以為道教的教義事實(shí)上也是反對殺生祭神，反對吃肥甘醴脂，即使是對于祭鬼祭祖先。道教《道書援神契》曰：“古者祭用黍稷、犧牲。梁武帝以面為犧牲代之。唐玄宗又以餅餌代之。周邊籩掌棗栗菱芡，又有糗餅粉餈，又酒正常五齊三酒?！绷禾坪蠼y(tǒng)治上層就倡導(dǎo)以素品祭祀為上，為什么到現(xiàn)在的《齋天》科儀卻是要供葷類呢？我以為這很有可能有道教的自我發(fā)揮，隨方設(shè)教，認(rèn)為對人來說是好吃的好喝的，那么神仙肯定也認(rèn)為是好吃的好喝的。所以現(xiàn)在齋天的供品中還出現(xiàn)了很多古代沒有的東西，如可樂，咖啡，甚至香煙等等。
《天皇至道太清玉冊》中的一句話說得最好了：“建醮須是量力所為，富則備物，貧則隨宜。所市醮需，毋用非義之財(cái)及與人爭較價直之物。及力有余而茍且營辦，力不及而勉強(qiáng)經(jīng)營者，皆為不誠，難于感格?！睆倪@個角度來說，那么道教的供品就是以誠當(dāng)先，以凈為本，其它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關(guān)于這個《齋天》科儀為什么要用肉類葷物供奉，我曾問過一些道長，一些認(rèn)為是師傅傳下來的，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也有道長說，因?yàn)榭苾x書結(jié)尾中有：“……齊來用膳……”這個字句，有個膳字，而許慎《說文解字》：膳，具食也。從肉。所以應(yīng)該供奉肉類?？墒恰豆盼淖衷b林·金文編》卻另有說法：“膳，不從肉。大簋。（四464）齊侯敦?！崩钚⒍ā督鹞脑b林讀后記卷四》也曰：“膳字所從肉旁，與所從善聲連書，乃作字者任意為之，非正例也?！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膳，是饍的簡寫，是飯食的意思。而《康熙字典》卻只記載有：“饍，《玉篇》食也，與膳同?！墩f文》具食也。”所以也有理由相信，《齋天》科儀中的“膳”原來很可能寫作是饍字，并不是代表肉的意思，而只是代表一些美食。再者道教科儀很多都是手寫本，把“饍”抄成“膳”字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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