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于敢則殺”章
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栝。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之道,不戰(zhàn)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弗召而自來,繟而善謀。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
對于此章內(nèi)容的理解,對大多數(shù)注家都不認為老子對于“勇”有什么褒貶,而是根據(jù)世傳本的“勇于不敢則活”認為老子還是在闡述“不敢”的所謂守弱的不爭之德,其代表性譯文如陳鼓應先生的“勇于堅強就會死,勇于柔弱就會活?!?;另一種觀點,如沈善增先生,根據(jù)帛書的“勇于不敢則栝”,認為老子在此章中對于“勇于敢”和“勇于不敢”都不持反對態(tài)度,其譯文為:“果決表現(xiàn)在進取上就像利箭,果決表現(xiàn)在不進取上就像射箭器。”。我認為這些理解從《老子》整體的論說思路的角度來看都是與前后不銜接的,是與該部分的內(nèi)容不協(xié)調(diào)的。
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栝。
首先,我認為要明確老子對于“勇”是持一個什么樣的基本態(tài)度。在“天下皆為我大”章中,老子提到了“勇”時說“慈故能勇”、“今舍慈且勇......死矣?!???梢?,老子對于單純的“勇”是持否定的、批判的態(tài)度的。老子對于“勇”的肯定是需要以“慈”為前提的。老子只承認以“慈”為根本的“勇”,或者說只承認由“慈”而產(chǎn)生的“勇”。但是顯然,此章的“勇”,并不是以“慈”為根本的“勇”,“敢”與“不敢”都絕對和“慈”扯不上什么關系。因此,我認為在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老子對于本章中的“勇”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此章中的勇是老子的批判對象。
以上是從老子的思想的角度來分析老子對于“勇”的態(tài)度,還有兩點文章邏輯的理由可以佐證這一分析:
一、從老子全文來看,從“吾言甚易知”章開始,老子都是在批判那些“無知”的作法,而此章若按通行的理解,則與前后各章均失去了內(nèi)容上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唯有因循《老子》的行文思路及前文中對于“勇”的態(tài)度,才能使老子的思想保持一致性;
二、從本章內(nèi)容看,后文的“天之所惡”也說明從“道”的角度對于“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栝。”亦是否定態(tài)度。
也就是說,勇,無論是敢還是不敢,都不是老子肯定的對象。
勇:本作勈,或作恿?!墩f文》:“勇,氣也?!?;勇有勇猛義,也有果敢、決斷義。同時,《左轉》:“知死不辟,勇也?!?。在上文中我們曾分析了,在此章中和在《老子》全文中單純的“勇”,換句話說,勇用在侯王身上,并非褒義,所以此處的勇絕非是在對敵時的勇猛頑強。那么,是什么樣的勇讓老子如此的不齒呢。在前章,老子討論的是“民之不畏畏,則大威將至矣?!?,是如何防止“民不畏畏”的問題;在后章,老子討論的是“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殺懼之也?”也就是針對“民不畏死”的具體方法的問題。如果我們用連續(xù)思維的角度來看的話,在正常情況下,在前面的發(fā)現(xiàn)問題、防止問題的出現(xiàn)和后面的處理、解決問題之間,應當有一個如何面對問題,面對問題有一個什么樣的立場、什么樣的態(tài)度的問題。
從文字和文理這兩個角度出發(fā),我們很容易能夠找到一個交集,那就是,這里的“勇”,這里老子要批判的“勇”,是侯王針對“民不畏死”時的錯誤立場、錯誤態(tài)度?;蛘邔挿阂稽c說,則是侯王將“勇”錯誤地使用到了民的身上。所以,我將此處的“勇”意譯為“強橫”。
敢:敢字除了在先秦有“有膽量做某事”之義外(此義項在此句中不十分協(xié)調(diào)),還有侵犯、冒犯意,如《國語·吳語》:“ 吳王夫差既勝齊人於艾陵,乃使行人奚斯釋言於齊,曰:寡人帥不腆吳國之役,遵汶之上,不敢左右,唯好之故?!倍@個義項在這里表示侯王在對于“民不畏畏”采取“勇”的強橫立場的基礎上進而所實施的對民的侵犯、冒犯的行動。
此句中的殺與栝相對,栝為機弩牙栝、箭栝,也就是射器;殺為殺矢,即利箭。利箭對于侯王的威脅是直接的,射器的威脅則略顯滯后。但對于侯王來說都是兇器。也就是說一旦侯王對于出現(xiàn)的“民不畏畏”的問題,采取了“勇”的強橫立場、強橫態(tài)度,則:若是立即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就會象面對利箭一樣面對著現(xiàn)實的危險;即便他沒有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但由于他的“勇”的立場,也會象面對射器一樣面臨著隨時可能暴發(fā)的危險。
此句可通譯為:
(對于“民不畏畏”的問題,或者說,對于民眾產(chǎn)生的問題,侯王)若是采取了“勇”的強橫立場、強橫態(tài)度,進而立即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就會象面對利箭一樣(面對著現(xiàn)實的危險);若是采取了“勇”的強橫立場、強橫態(tài)度,即便他沒有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也會象面對射器一樣(面臨著隨時可能暴發(fā)的危險。)
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或:我認為應取其代詞,誰,表示疑問的義項。(《詩·豳風·鴟鸮》:“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誰利誰害,與其理解為疑問句,我倒毋寧理解為反問句,因為后面的“天之所惡”明確的揭示了“此兩者”并無利可言。所以“或利或害”實際是落腳到“害”上。
此句可通譯為:
這兩者誰有利誰有害?!老天所厭惡的東西,誰知道其中的緣故呢?
天之道,不戰(zhàn)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弗召而自來,繟而善謀。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
此部分從文字角度是對“孰知其故”的解答。從文理上則是在上文闡述現(xiàn)象,提出問題的基礎上提出了針對問題的解決方法。也就是要求侯王在立場上,在態(tài)度上不能徒逞其“勇”,而是要因循“天之道”而施為。
戰(zhàn)(不戰(zhàn)而善勝):多被理解戰(zhàn)斗,我以為應取其廣義,即爭斗。這里是指對于民眾的不滿,對于民的問題不能采取對立的態(tài)度和立場,而是要善于“勝”,即要善于承擔。只有這樣理解才能與上文相銜接。
言:我還是,象在注解《老子》過程中多所采用的,取其“政令”義。但由于在此處老子明顯表示的是否定義,所以我意譯為“禁令”。
應:應和,響應。
繟:寬綽、舒緩義。
這幾句,按通行的注釋只能理解為格言警句,很難找出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而一旦文章的主題確定了,我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幾句的內(nèi)容竟然緊密貼合,相輔相成。
首先是對待民的問題的立場要求是不對立而要承擔(不戰(zhàn)而善勝),進而處理問題的原則是不靠禁令而靠響應(不言而善應),最后在解決的過程中要主動(弗召而自來),要善于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繟而善謀)。
我的天,
My God,
Mon Dieu.
這些原則和方法即便是放到現(xiàn)在也絲毫不過時。
此段可通譯為:
天之道:(對于“民不畏畏”的問題)不要爭斗、對立而要善于承當;不要濫用禁令而要善于回應(民的要求);(不要等問題擴大了)要不用召喚主動前來(處理問題);(對于問題)要能夠從容不迫地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天的網(wǎng)眼很大,但盡管稀疏,卻什么也不會失去。
此章可通譯為:
(對于“民不畏畏”的問題,或者說,對于民眾產(chǎn)生的問題,侯王)若是采取了“勇”的強橫立場、強橫態(tài)度,進而立即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就會象面對利箭一樣(面對著現(xiàn)實的危險);若是采取了“勇”的強橫立場、強橫態(tài)度,即便他沒有采取對于民的冒然侵犯的行動,也會象面對射器一樣(面臨著隨時可能暴發(fā)的危險。)這兩者誰有利誰有害?!老天所厭惡的東西,誰知道其中的緣故呢?天之道:(對于“民不畏畏”的問題)不要爭斗、對立而要善于承當;不要濫用禁令而要善于回應(民的要求);(不要等問題擴大了)要不用召喚主動前來(處理問題);(對于問題)要能夠從容不迫地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天的網(wǎng)眼很大,但盡管稀疏,卻什么也不會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