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道菜 上海咖喱
柏邦妮
請我教做菜的,她是第一個。她想學(xué)的是一道如今不太有人吃的菜,上海咖喱。
十多年前,沒有這么多外國餐廳,上海人畢竟洋氣,有一些洋涇濱風(fēng)味,上海色拉(以雞蛋黃攪打成色拉醬),上海紅菜湯(加西紅柿和卷心菜),上海咖喱。最后一道,只有上海牌爸爸會燒,熒光黃辣辣爛爛的一大碗,相當(dāng)開胃。不小心蹭到衣服上,洗不掉。即便挨罵,也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是咖喱雞!你沒吃過吧?”在小朋友面前,嘎有面子。
上海爸爸會燒菜,上海女兒長到三十歲手沒碰過鍋鏟。如不意外,她嫁到一個地道上海老公,可以一輩子不碰鍋鏟。爸爸出差,她連吃幾天小館子,買來的涼皮連塑料袋套碗上,吃完丟掉,碗都不洗。爸爸回家,笑笑系上圍裙。菜燒好了,上海爸爸抿著二兩小酒,看著她吃,擦擦冒出的油汗。
上海爸爸兩年前開始暴瘦。起先是舌頭嘗不出味道,怎么查也查不出問題。后來查出來了,重癥肌無力,俗稱漸凍人。渾身的肌肉一點點失去力氣,慢慢不能走,不能動,不能講。人身上每塊肌肉都有用途,她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她明白了。爸爸一點點退化,退成一個小孩子,一個紙片人,退成一個坐在輪椅上看電視,眼珠在動,腦筋在動,除此之外,都不能動的人。他被囚禁在自己壞掉的身體里。
爸爸曾經(jīng)是多能干多要強的一個人啊!當(dāng)年上海知青發(fā)去北大荒,三天三夜火車。一路上歡聲笑語豪邁決心,到站全沒了——四下一片黑。連電燈都沒有。上海知青們爆出一片哭聲。爸爸第一個跳下火車,大喊:“黨員們先下!群眾們再下!”爸爸唱著歌抬石頭,唱著歌跳進冰河炸魚,唱著歌星夜摘棉花。爸爸不是一顆紅心鬧的,是他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爸爸因為先進積極,第一批回城。但是身體搞壞了,永久的。
環(huán)境的艱苦沒有打敗爸爸,但是內(nèi)心的痛苦,將他擊倒了。爸爸比別的病人更難過。她有時候想,爸爸如果認(rèn)命就好了。那些靠著宗教的人,哪怕是很世俗的宗教,教會你不要質(zhì)疑命運,要順從。痛苦不會回答你,為什么,憑什么,該什么。它只會教訓(xùn)你,越掙扎越兇。但是爸爸不行,他抗?fàn)帒T了,和天地爭,和命運爭,和自己爭。他一輩子自尊,體面,驕傲,他不愿意麻煩任何人,不愿意連吃喝拉撒也要別人搭手,不愿意自己成為任何人的負擔(dān),尤其是,他女兒的負擔(dān)。
她和爸爸用眼神交流。爸爸因為不能說話而格外渴切,仿佛要從眼中伸出一只手來,緊緊攫住她。那眼神像雷電,懾人心魂。爸爸沒有說出的話,她都讀得懂,比如:“我如果不在了,你怎么辦?”比如,“我耽誤了你,讓你沒辦法去談男朋友?!北热?,“你難受的時候,和誰說一說呢,我的孩子?”
就是這時候,她來食堂找我,希望學(xué)會一道菜,起碼一道菜。她想讓爸爸嘗嘗,讓爸爸知道,她會打理好一切,她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他。她會好好的,她會好好的。
我們約好了時間,定好了食材,可是她沒有來。一兩個月之后,上海女孩來了,倒不是特別憔悴,就是嚴(yán)重缺覺的那張臉,讓人想借給她三天睡眠。她說,爸爸的情況又糟糕了一點,昨天,醫(yī)生建議給爸爸胃部插瘺管。每日喂食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困難。食物和果汁從瘺管直接注入,要好得多。到底做不做這個手術(shù),現(xiàn)在還在糾結(jié)。
往哪個方向走都是黑暗,沒有什么是正確方案。如果做了,恐怕爸爸身體虛弱,傷了元氣;而不做,以后只會更虛弱,咽食嗆進肺部,更是無法可想。怎么選都會后悔,后悔一輩子。如果做了,爸爸就不會吃到她做的菜了,不,爸爸再也吃不到任何人做的菜了。不,甚至連“吃”這個動作也將不存在。將各種糊糊推進胃里,那不是吃,是進食。
她坐在那里,不言不語。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埋頭做菜,那道上??о?。做好了擱在她面前,我說:“等你有空,還是來吧,我把這個菜教給你。以后你會有小孩,小孩會有小孩的小孩……小孩會記得這個味道。到時候這道菜恐怕已經(jīng)不洋氣了,但是,管它呢?”
食譜就是家譜。那些味道,變成了我們。有改良的部分,是我們的路,我們的偶遇和人生。那個味道,可以傳承,卻不能復(fù)制。那個味道,不能復(fù)制,但可以傳承。不是嗎?
這就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食譜:
上??о?span lang="EN-US">
<!--[if !supportLists]-->1 <!--[endif]-->雞腿肉,青椒,土豆,切塊在熱水中汆熟。
<!--[if !supportLists]-->2 <!--[endif]-->起大油鍋,小火低溫,慢炒咖喱粉。切不能大火,炒出會發(fā)苦。
<!--[if !supportLists]-->3 <!--[endif]-->將半熟雞肉,青椒,土豆與咖喱粉拌炒,加一點加飯酒,醬油,加少許水,鹽巴,糖。
4 炒燉入味,起鍋裝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