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希特不如康德或黑格爾出名，但他著作中的觀念卻比康德或黑格爾的觀念對歐陸哲學產(chǎn)生了更大的影響。這部分是因為費希特對康德的解釋影響了后時代對康德的繼受，部分是因為黑格爾的許多觀念多多少少基于他對在費希特那里發(fā)現(xiàn)的觀念的創(chuàng)新性的重新思考。
費希特是一位偉大的現(xiàn)代哲人。在后康德的德國觀念論的發(fā)展中，他是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人物。實際上，過去兩個世紀以來，在整個歐陸哲學的傳統(tǒng)中，費希特是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但盡管如此，他卻沒有康德或黑格爾出名，也沒有得到那么仔細的研究。對待費希特，沒有像對待康德或黑格爾那樣，甚至沒有像對待受他影響的哲學家們那樣，有那么多和那么好的作品。
在埃爾文大部頭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和詳盡的《倫理學的發(fā)展》(The Development of Ethics, 2007一2009)第三卷中，有大量有關康德的內(nèi)容，也有關于黑格爾、叔本華、克爾凱郭爾、馬克思、尼采和存在主義的討論，卻沒有關于費希特的內(nèi)容。他的名字甚至并未在索引中被列出。直到道德哲學家們能比目前更好地理解費希特，我們才能正確地理解我們從何而來，或者因此甚至才能正確地理解我們究竟是誰。
每當我說費希特是1800年以來大陸哲學傳統(tǒng)中的一位最具影響力的人物時，都會被人當做一種夸張說法而遭到拒絕。這種懷疑是可以料到的。因為如果費希特普遍性地被認為占有這一重要位置，他顯然就會較目前來說得到更廣泛的研究。盡管如此，我仍想堅持這種立場。我將提出如下挑戰(zhàn)：你在大陸哲學傳統(tǒng)中挑選任何一位重要人物，我都可以識別出一種觀點（有時是諸多觀點），而你將會同意，這一觀點或者這些觀點是這個哲學家思想中的絕對核心的內(nèi)容，甚至構成了他的主要貢獻。
接下來，我將會向你表明，它們的原創(chuàng)者是費希特。我本想在序言中詳細地陳述這一主張，但又覺得這樣一來會耗費太多筆墨，并且顯得過于賣弄。但在本書中，你將會看到有關這一點的部分文獻，它們涉及諸多思想家——黑格爾、叔本華、克爾凱郭爾、費爾巴哈、馬克思、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薩特、波伏娃、梅洛·龐蒂、列維納斯、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我希望本書中有關費希特的論述將會使讀者至少可以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
本書的主題十分明確，盡管只有一半篇幅是在系統(tǒng)闡釋費希特的倫理理論。這是因為需要其余部分提供必要的語境。第八章尤其如此，它并非討論費希特的倫理學，因為對于費希特來說，法權完全不同于倫理。
第八章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提供對費希特法權理論的完整闡明，正如第二章不是為了提供有關費希特知識學的充分闡明。但這兩章都是必要的，因為我們要看費希特的倫理理論是如何與他的知識學和法權理論發(fā)生關系的。同樣必要的是第三章，該章討論對于費希特倫理學來說有絕對根本意義的兩種學說：自由和交互主體性。但關于第一章我必須要多說幾句話，因為在這樣的一本書的開頭部分出現(xiàn)傳記性章節(jié)不是常規(guī)做法。在我寫作有關黑格爾和康德的倫理思想時，就沒有想過以這種方式開頭。費希特曾經(jīng)說：
一個人選擇什么哲學，取決于這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因為哲學的體系不是一個無生命的家庭用品，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丟在一邊，或撿起來；它因那個接納了它的人的心靈而富有生氣。
費希特的言下之意也許是，為了能從研究某個人的哲學中獲得好處，必須與此人親近，或至少要了解他的生平。但這一點是普遍的嗎？我覺得不是。我們不十分了解亞里士多德是一個怎樣的人，但并不會因這方面的無知而失去什么。有些哲學家——比如黑格爾——甚至強調(diào)，將哲人的人格排除出去甚至是哲學的一項工作，對此我表示同意。但費希特引出了一個哲學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鼓勵如下看法，即哲人的人格必須成為哲學主題的一部分。
它包含了德國的浪漫主義，甚至包含了后來的哲學家，例如克爾凱郭爾、尼采、海德格爾、薩特、波伏娃和阿倫特。我們關心這些哲學家的生平及其人格，哪怕在這方面做調(diào)查研究時，我們不喜歡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費希特的陳述至少意味著這一點也許也適合他。在此亦有其他理由說明為何本書第一章要從費希特的生平講起。費希特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一生鼓舞人心，也充滿悲劇。他出生在一個貧窮家庭，但在八歲時不得不離開家，同有權有勢的階層生活在一起，向他們表達思想。一些不可思議的事件使他擁有了顯赫的名聲，也使他的生活變得混亂，最終走向沒落。康德也經(jīng)歷過社會地位的上升，但在康德那里，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康德也體面地適應了這個過程。但費希特沒有做到這一點。他性情敏感，態(tài)度粗暴，又自以為是。
他相信，人性期待的只是，有錢有勢的人應該用他們的權勢使世界變得更好，如此才對得起他們自己的人性尊嚴，也才對得起所有人的人性尊嚴。但正如我們?nèi)缃袼姡麑⑹虑橄氲锰唵瘟?，大多?shù)有權有勢的人擁有的是相反的性情。費希特不信任身邊的大多數(shù)人，原本他希望這些人能帶來人性必然的道德方面的進步。費希特擁有一個強有力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心靈。在我看來，他的學說、他的哲學方法、他的論證和任何偉大的現(xiàn)代哲學家們的東西一樣值得研究。我希望本書對它們的批判性闡釋能說清楚這一點。費希特也是一個體系性的哲學家，他特別強調(diào)哲學演繹的嚴格性，但他從未真正完成自己的哲學體系。
不過，不論我們最終認為它們是否成功，他在詳盡的和嚴格的論證方面所做的努力總是有一種令人沮喪的模糊性。尼采曾說：“向往體系的意志是不誠實的?！?和尼采的崇拜者所常常(以一種愚蠢的自信口氣)援引的其他著名的說法一樣，這個說法顯然是錯誤的，接近于自相矛盾。在哲學中，想要獲得一種嚴格的體系是理智上的誠實能夠采取的唯一可能的形式。
不管那些彼此孤立的片段多么有啟發(fā)性，離開了它們可以被整合進去的體系性語境，這些片段就是不“真誠”的。但就像尼采的許多明顯的悖論一樣，這個說法也提出了一個有效的問題：真誠總是要求我們準備去承認，我們對體系的追求必將走向失敗，而這是體系性的哲學家們很少愿意承認的。費希特的確有這樣一種真誠，他承認自己從來沒有完成過體系，但他還是想要一直嘗試。具有洞見的啟示之間的張力，對嚴格性和體系性的追求，愿意承認失敗，所有這些東西的不穩(wěn)定結(jié)合，是偉大的哲學帶給我們的東西。和一切偉大的哲學家一樣，費希特也展示出了這一點。
費希特通常被視為康德的追隨者，他本人也這樣看。他同樣也強調(diào)哲學的實踐性方面（諸如權利、倫理和宗教)。但實際上，費希特獨立于康德寫出了他在這些主題方面的最早的重要著作。這不是做解釋性的評論，而是年代學事實。在宗教、權利和倫理學方面，在康德關于同樣主題的相應著作出版之前不久，費希特已經(jīng)出版了他的主 要作品。他的第一本公開出版的著作《試評一切天啟》(1792)先于康德的《純?nèi)焕硇越缦迌?nèi)的宗教》(1793—1794)；《自然法權基礎》先于康德的《法權學說》(1797);《倫理學體系》和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的完整版出版于同一年，這個完整版包含了《德性學說》(1798)。
出于這些純粹的年代學事實，費希特的哲學盡管是從康德哲學出發(fā)，卻在全新方向上擴展了康德的觀念。這也就意味著費希特的倫理思想對于那些了解康德倫理思想的人來說是容易把握的。如今康德的倫理思想得到了廣泛研究，但費希特的倫理思想?yún)s并非如此。但也并不總是這樣?？剖擦钊诵欧赜涗浟艘粋€奇怪的事實，即在19世紀大部分時間里，大多數(shù)道德哲學家都是從費希特的《倫理學體系》出發(fā)來獲得有關康德倫理學的論證。研究《精神現(xiàn)象學》的人也清楚地看到，對于研究黑格爾來說也顯然如此。
在對康德哲學的接受過程中存在嚴重曲解，但除非研究康德倫理學的學生們也同樣研究費希特，否則他們就必然不知曉自身對倫理學史的理解，尤其是對康德倫理學的理解究竟在哪些方面發(fā)生了曲解。我寫作的有關康德倫理學的著作也曾說明了如今以“康德倫理學”為名的東西包含了多少對康德的嚴重誤解。
在通常的誤解中，有一些也反映了費希特在對康德倫理學的繼受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即便人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比如，羅爾斯及其追隨者提出的有關康德式命題的變形幾乎沒有表明他們對費希特有任何意識，但（至少在我看來）他們通常是以類似于費希特的說法結(jié)束的，盡管他們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康德學者們更仔細地讀讀費希特，康德倫理學將會得到極大的豐富。在費希特同黑格爾的關系問題上也是如此。許多與黑格爾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的著名觀點是直接基于費希特的模型的，盡管黑格爾很少直接承認這一點。
這甚至包含了他的辯證法本身，以及有關承認和法權的理論，此外還有他對于哲學的倫理學必須包含有關理性社會的觀念的確信。黑格爾的倫理思想在許多方面都是在與費希特展開批判性對話。費希特對黑格爾的影響常常是消極性的；黑格爾接受了費希特在特定問題上的表達，但卻采取了完全對立的立場。出于上述理由，如果缺乏有關費希特的某些知識，就無法正確理解黑格爾的倫理思想。對于當前的時代來說，費希特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家，尤其是在道德和政治生活領域。年輕一代會看到眼下對待世界的方式有許多都是錯的。正如一個體面的人可能會思考，歷史進程在進入20世紀之后并沒有對我們更好一些。對于熱愛思考的人來說，舊的生活方式、舊的回應問題的方式、舊的傳統(tǒng)既是神圣的，也是空洞的。
但我們不再對包括費希特在內(nèi)的過去的哲學家稱之為人性的歷史使命的東西有清晰的觀念。懷疑和否認他們曾經(jīng)有這方面的看法甚至成為時髦。如此一來，當要求我們?nèi)崿F(xiàn)它時，我們又缺乏信念和希望。當我們滿足于這些看法時，就會陷入沮喪和懷疑一切的危險之中。費希特也談到了這種處境。他是一個哲學家，生活在一個混亂時代。在壓倒一切的困境面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承擔這樣的工作，以使一切回歸到正確位置。對于費希特的倫理思想來說，沒有什么比人的使命的觀念更為核心。他的道德哲學的一個重要部分就在于如下論題，即我們的道德使命與我們積極投身于人性的未來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對人性的未來，舍弗勒非常恰當?shù)胤Q之為“來世生活”。
“來世生活”這個說法非常適用于費希特，因為他將這種意義上的“來世生活”視為人類境況提供給我們的唯一真正的不朽，也是我們的個體生活所能擁有的一切意義的源泉。費希特尤其關注于學者、知識分子、哲學家的獨特使命，他們的任務是幫助我們界定人類的使命。在他的哲學中，現(xiàn)代世界最好的和最激進的社會和政治理想都得到了特別純粹的、鮮明的和生動的表達，它們迄今仍然具有一種啟發(fā)的力量。從表面上看，費希特對這些主題的沉迷總是近乎表面，但在信念和希望將要墮入混淆和絕望的危險的緊要關頭，他也會激烈地動搖。費希特帶著一種存在主義的激情談論這一私人性的學術使命，就如同他對聽眾們講的話一樣，這種激情甚至透過他那最為抽象的哲學論證和建構，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來源：《費希特的倫理思想》
原標題：費希特的倫理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