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世紀以來,人類就不斷設(shè)法超越自己,超越物質(zhì)世界的幸福,向往所謂的真理、上帝或?qū)嵪嗄欠N無限的境界,或不受外境、思想及人類的墮落所影響的存在。
人時常會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生命到底有沒有任何意義?觸目所及盡是殘殺、暴亂、戰(zhàn)爭,連宗教、意識形態(tài)和國家都在不斷分裂中。面對一片混亂的生命景象,人類不能不沮喪地捫心自問:我該怎么辦?所謂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類到底有沒有出路?
遍尋不著那冠以千名的無名本體,只得另謀出路,培養(yǎng)自己對救主或某種理想的信念,而這份信念遲早也會醞釀成暴力。
我們在所謂的“人生”這個永無安寧的戰(zhàn)場上,根據(jù)自己成長的社會背景,不論是專制社會或所謂的自由社會,訂下行為的規(guī)范。這些規(guī)范也許是印度教的,也許是基督教的,我們一概接受它們作為我們的傳統(tǒng)。我們期待某些人告訴我們是非善惡的標準,然后恪守力遵,我們的言行思想因而變得機械呆板,時常不假思索便自動反應。這些現(xiàn)象在我們身上都是顯而易見的。
多少世紀以來,我們被我們的老師、尊長、書本和圣人用湯匙喂大。我們總是說:“請告訴我,那高原、深山及大地的背后是什么?”我們總是滿足于他人的描繪,這表示我們其實是活在別人的言論中,活得既膚淺又空虛,因此我們充其量只是“二手貨”人類。我們活在別人口中的世界,不是受制于自己的個性和傾向,便是受制于外在的情況和環(huán)境,因此我們只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我們不再新鮮,我們從沒有為自己發(fā)現(xiàn)過什么東西,我們的心中沒有什么東西是原創(chuàng)的、清新的和明澈的。
在宗教發(fā)展史上,我們不斷聽到宗教家的保證——只要舉行某些儀式、誦念某些禱詞或咒語、認同某些形式、壓制欲念、控制思想、升華我們的熱情、限制口腹之欲、疏導性欲等,身心飽受這些磨煉以后,就能在這渺小的生命之后,覓得某項至寶。這正是上百萬宗教人士世世代代所行之道。有些人退隱于沙漠或山洞之中隱修,有些人托著缽一村一鎮(zhèn)地乞食流浪,另外有些人則群居一處組成修道院,強迫自己的心智臣服于某種既定的模式。但是一顆受盡折磨而四分五裂的心,一個只想逃離一切干擾的心,它既舍棄了外在世界的一切,又被規(guī)范及服從磨得遲鈍不堪,這顆心就算花再長的時間尋找,找到的也只是一個被自己扭曲之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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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焦慮不安、充滿罪惡、恐懼及競爭的生存領(lǐng)域背后,如果我們還想探索究竟有沒有其他的境界,就必須徹底改變方式。傳統(tǒng)的方式是由外圍向內(nèi)包抄,通過時間、修煉和壓離,逐漸才能開花結(jié)果,才能培育出內(nèi)在的美及愛。然而事實上,這種方式反而使人變得更加狹隘、瑣碎而低劣,就像剝春筍般一片一片往內(nèi)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明天,也許下輩子才能看到結(jié)果。等到這個人終于搗入核心,才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物,只因那顆心早已被磨得無能、遲鈍而又麻痹了。
既然如此,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直接從核心爆發(fā)出來?
這個世界一向習慣遵守傳統(tǒng)的途徑,我們不假思索地追隨別人所擔保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生活。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制政體,內(nèi)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quán)威或?qū)?,允許他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因此,如果我們開始全盤拒絕,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在實際行動上拒絕所有的宗教權(quán)威,所有的禮法、儀軌和信條,我們立刻會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孤立狀態(tài),與整個社會為敵,而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高尚人士了。人們只要一涉及面子問題,就不可能接近那無限的、不可臆測的實相了。
你一旦開始主動否決那絕對錯誤的傳統(tǒng)途徑,你就上路了。如果你的否決只是被動的反應,你就陷入了另一種模式的陷阱中。如果你只是在思想上告訴自己:這種否決的說法不錯,卻不付諸行動,你也不會有任何進展。但是如果你否決它,是因為你智慧清明,身心自由而無懼,并且認清了它的愚蠢和不成熟,雖然如此,你仍然會面臨內(nèi)在和外在的困擾與不安,不過你畢竟跳出了“面子”的陷阱。人生的第一課就是不再追尋。只要一有追尋的念頭,你就淪入了櫥窗瀏覽的行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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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有沒有上帝、真理或某種超越的存在(不論你如何稱呼它)?這問題是無法從書本、神職人員、哲學家或救世主那兒尋得答案的。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可以為你解答這個問題,因此你必須先認識自己。由于完全不認識自己,人格才不成熟,所以認識自己便是智慧的開端。
那么,你自己,這個身為人的你究竟是什么?我認為,“人”及“個人”兩者是有差別的。“個人”只是局部的存在,他存在于某個國家,屬于某種文化、社會及宗教。“人”卻不是局部的,而是普世性的存在。一個人在廣大的生命領(lǐng)域中,如果只把自己局限在某個小角落,他就和整體脫節(jié)了。因此,我們應該謹記在心,我們是在討論整體而非局部,因為只有在整體之內(nèi),局部才能找到歸屬。相反,在局部之內(nèi),個人是找不到歸屬的。所謂的“個人”只不過是個受限、不幸而又飽經(jīng)挫折的渺小生命,他對自己所信奉的神祗及傳統(tǒng)已經(jīng)心滿意足;但是身為一個“人”,他關(guān)懷的卻是整體人類的福祉、不幸和困惑。
我們?nèi)祟愒诎偃f年的歷史里,一直都在貪婪、嫉妒、仇恨、焦慮和絕望中打轉(zhuǎn),雖然偶爾迸發(fā)出了一點歡樂和深情。我們是仇恨、恐懼及溫柔的奇異混種,我們同時兼具了殘暴及和平的特質(zhì)。外表上,我們已經(jīng)從牛車進步到噴氣式飛機;在心理上,個人并未改變多少,而就是這群“個人”創(chuàng)造出了今日的社會結(jié)構(gòu)。外在的社會結(jié)構(gòu),就是人際關(guān)系心理結(jié)構(gòu)的成果,而個人則是整體人類的經(jīng)驗、知識和行為的總結(jié)。每一個人都是過去歷史的庫存,因此個人就是整體人類。人類的歷史就寫在我們身上。
生活在這充滿競爭的文化背景下,你總是活在權(quán)勢、地位、名望、成就及其他種種的欲念之中,好好觀察你的內(nèi)心以及周遭的一切,觀察你引以為傲的成就以及你稱之為人生的整個范疇,在每一種形式的關(guān)系中都充滿著斗爭,不斷滋長著仇恨、敵意、殘暴和永無止境的戰(zhàn)爭。
這種人生是我們都很熟悉的,因為不了解這巨大的生存競爭,我們自然會恐懼不安,于是就想盡辦法逃避它。我們也害怕不可知的事物,害怕死亡,害怕吉兇難卜的未來。我們既怕已知的,也怕未知的,這就是我們的例行生活,里面沒有出路。于是各種形式的哲學和神學應運而生,然而這一切充其量只不過是逃避現(xiàn)實的方法。
戰(zhàn)爭、革命、改造、法律、意識形態(tài)都只能帶來外在的改變,卻絲毫不能改變?nèi)祟惡蜕鐣谋举|(zhì)?;钤谶@恐怖丑陋的世界中,我們不能不問:這種建立在競爭、暴力及恐懼之上的社會,到底有沒有轉(zhuǎn)機?如果我們撇開理論,不談理想,而只是實事求是地活著,讓我們的心變得清新無邪,那么是否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我想,作為人類的一員,不論生活在世上哪一個角落或?qū)儆谀囊环N文化,都必須為當前的世界情勢負起完全的責任。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此共識,新世界才有誕生的可能。
我們每一個人對于每一場戰(zhàn)爭都有責任,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侵略性、我們的自私自利、我們的宗教信仰、偏見和理想,都促成了分裂。而且我們每天都在不斷地助長社會的斗爭、分歧、丑惡、殘暴和貪婪,因此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混亂和不幸都有一份責任。除非我們能夠明白這一點,就像明白自己正在挨餓和受苦一樣,我們才會開始采取行動。
要創(chuàng)造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個人到底能做些什么?或者,你和我到底能做些什么?這是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可以效力的地方?我們能做什么?有人能為我們指出方向嗎?確實有些人已經(jīng)告訴過我們了,就是那些所謂的宗教領(lǐng)袖們,大家都認定他們更了解這些問題,因此情愿被他們捏拿塑造成一個新的模子,結(jié)果卻沒有多大的改變,于是飽學之士又教給我們另一套方法,其效果也不彰。
我們常聽人說,所有的道路都通向真理,你走印度教的路,他走基督教的路,最后他們都會相遇于同一座門前。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顯然是不合理的。其實真理根本是無路可循的,而它的美也就在于此,因為它是活生生的。一個死的東西才是有路可循的,因為它是靜止不動的。但是如果你知道真理是活的,互動的,不駐留的,既不在佛寺、教堂里,也沒有任何宗教、上師或哲人能領(lǐng)你到那兒去,那時你才會明白,這活生生的東西就是你的本來面目——你的憤怒、你的殘忍、你的兇暴、絕望、痛苦和悲傷。能認清這些就是真理。只有學會如何去觀察生活中的這些真相,你才可能了解真理。你是無法透過空想、文字障、期望或恐懼而得到它的。
因此,你不能依賴任何人,事實上并沒有向?qū)?,沒有老師,也沒有權(quán)威,只有靠你自己——你和他人,以及你和世界的關(guān)系——除此以外,一無所恃。你一旦了解了這個真相,很可能產(chǎn)生兩種后果,一是因絕望而生出玩世不恭的犬儒心態(tài),二是從面對現(xiàn)實中認清:沒有任何人,而只有你才能為這個世界、為自己、為自己的想法、感覺、行為負起全責,然后所有的自憐才會消失。通常我們總是怪罪別人,這其實只是另一種自憐的形式罷了。
那么,在沒有任何外界的影響、沒有信念,也沒有被懲罰的恐懼之下,我們能不能從自己的本質(zhì)和內(nèi)心里產(chǎn)生突變?我們可能改變我們的殘暴、好強、焦躁、恐懼、貪婪、嫉妒以及構(gòu)成今日社會的所有劣根性嗎?
我應該在此先聲明清楚,我并不是在陳述哲學或神學的觀念,所有的觀念對我而言,都是極其愚蠢的。人生哲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觀察日常生活中確實在發(fā)生的事,不論是內(nèi)在的或外在的。如果你仔細觀察和檢查眼前所發(fā)生的種種,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建立在理念上的,而理念并不能涵蓋整個存在的領(lǐng)域,眼前只是其中的一個局部罷了,不論我們?nèi)绾戊`巧地把它們湊合在一塊兒,不論多么古老、多么傳統(tǒng),它們?nèi)匀皇谴嬖诘囊恍〔糠?,而我們必須面對的卻是生活的整個領(lǐng)域。如果我們再仔細觀察,我們就會開始明白,其實過程并沒有內(nèi)外之分,只有一個過程,那就是整體性的發(fā)展過程。內(nèi)心的活動表現(xiàn)于外,而外在的反應又源自內(nèi)心。對我而言,能有這種觀察力,就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如果我們懂得如何觀察,所有的事都能一目了然,而觀察并不需要哲學或上師的指導,你只要看就對了。
你能看得出這整個情況嗎?不是嘴上說說罷了,而是真正地看到。你能順其自然地改變自己嗎?這才是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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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否徹底從精神上改變自己?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說法會作何反應?也許你會說:“我并不想要改變!”許多人確無此意,尤其是那些在社會地位及經(jīng)濟上相當安穩(wěn)的人,或是堅持某些教條,已經(jīng)接受自己的現(xiàn)狀,只準備做些小小修正的人,因此上述這番話并非針對他們而說的。也許你會委婉地推辭說:“那太難了,對我可能不適用。”那么你已經(jīng)畫地自限了,你不再追根究底,我們這番談話便可到此結(jié)束。也許你們中間有另一群人會說:“我已經(jīng)知道我的內(nèi)心需要一番徹底的改變,但是我該怎么辦?請你為我指出一條路。”如果你這么說,這表示你所關(guān)心的并非“改變”這件事,你并不想徹底革新,你只想尋找一種能帶來改變的方法或制度罷了。
如果我真的愚蠢到給你一套制度,而你也愚蠢到全盤接受的地步,那么你就仍然在模仿、順從與接受,在自己的內(nèi)心樹立另一個權(quán)威。這個權(quán)威和你之間又會再發(fā)生沖突,因為你覺得必須按照權(quán)威所說的去做種種事情,卻又感到力不從心,你自己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及內(nèi)在的壓力,不斷與你認為應該服從的那套理論互相沖突,因而產(chǎn)生了矛盾。于是你陷入了兩面的生活,一面是制度告訴你該做的事,另一面則是你每日的實際生活。其實,你之為你才是真實的,而不是那意識形態(tài),但是你如果向它臣服了,你就不得不壓抑自己。如果你老是按照他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你就永遠停留在做“二手貨”的人類。
“我愿意改變,告訴我該怎么做?”這話聽起來非常熱忱認真,其實不然。事實上,他正在期待一個可靠的權(quán)威為自己帶來內(nèi)在的秩序。但是外在的權(quán)威真能帶給人內(nèi)在的秩序嗎?實際上,從外在強制下得到的秩序,反而助長了內(nèi)在的不安。這個事實并不難理解,但是你能否把它應用在生活上,使你的心不再投射任何權(quán)威,不論這個權(quán)威是書籍、老師、丈夫、妻子、父母、朋友或社團。我們一直都在某種假定的模式下運作,而這個模式就變成了意識形態(tài)和權(quán)威。如果你能識破“我該怎么做”這個問題背后想建立的一個新的權(quán)威,你就徹底結(jié)束了你與權(quán)威之間的瓜葛。
讓我再講得明白一點。假設(shè)我已經(jīng)從生命的深處看到了改變的必要,而且也不能再依賴任何傳統(tǒng)的途徑,因為傳統(tǒng)使人懶散、被動和臣服,我又不可能找人來幫我改變,即使是老師、上帝、信仰、理念等外來的壓力或影響都無能為力,那么,接下來呢?
首先,你能不能拒絕所有的權(quán)威?如果你能辦得到,就表示你已經(jīng)不再恐懼。然后又會如何呢?如果你拒絕那些已經(jīng)在你心中存在好幾個世代的傳統(tǒng)謬誤,如果你拋棄所有的包袱,然后會怎么樣?你自然會感到有更多的能量釋放出來,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有更多的能力、動力和更大的熱情及活力。如果你沒有這些感覺,那表示你還沒有扔掉那些包袱,還沒有丟掉那死氣沉沉的權(quán)威。
你一旦將其拋諸腦后而重獲生命力,就不會再有任何恐懼了。你既不怕犯錯,也無懼于是是非非,這份活力的本身,豈不是最大的突變?我們?nèi)绻胍姷秸嫦嗑捅仨毦哂袩o窮的生命力,但是內(nèi)心的恐懼卻把這股活力消耗了。如果我們能將各種形式的恐懼拋諸腦后而重獲生命力,那么這股力量的本身就能帶來內(nèi)在的突變,你甚至根本不必再費任何力氣了。
因此你只有靠自己了,真正有意革新的人必定會面臨此種情境。當你不再向任何人、物求助時,你就有了主動發(fā)現(xiàn)的自由。何處有自由,何處就有活力。在真正的自由中,是不可能產(chǎn)生錯誤的。自由和反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自由之中,沒有所謂的對或錯。如果你真的自由了,你的行動就是由存在的核心出發(fā)的,因此無憂無懼;只有無懼,才能勇敢地愛;有愛就能隨心所欲了。
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先認識自己,但不是根據(jù)我或其他分析家、哲學家的觀點。如果我們還是根據(jù)別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那么所認識的就只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因此我們應該認識的就是自己的真相。
認清了我們無法依賴外在權(quán)威來改造自己的心理結(jié)構(gòu)之后,我們還得面臨更大的考驗,那就是我們必須摒棄自己內(nèi)心的權(quán)威,那些由自己的經(jīng)驗所累積的意見、知識、觀念及理想。昨天的經(jīng)驗教你一些事情,所教的就成了新的權(quán)威;昨天才建立的權(quán)威和流傳千年的傳統(tǒng)是同樣具有破壞性的。要了解我們自己,不需要任何昨日的成千年以前的權(quán)威,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永遠在變動、流動而永不止息的。如果我們透過昨天已死的經(jīng)驗來看自己,我們就看不見那活生生的進展,以及那些活動的美和本質(zhì)了。
只有死于昨日種種,才能使你從內(nèi)在及外在的所有權(quán)威中解脫,你的心才能時時年輕、新鮮、天真無邪、充滿熱情活力。只有處在這種心境中,人才能觀察和學習。要達到這種境界,你需要極大的覺察力,需要對自己內(nèi)心活動的覺察力。你只是覺察不去糾正,也不指示它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因為你一糾正它,便樹立了另一個權(quán)威及督察。
現(xiàn)在讓我們一起來檢視自己,這并不意味當你閱讀時有一個人在旁邊解說,也不是要你同意或不同意他的解說,而是要一起進入心靈最隱秘的一角去探索。要進行這項旅行,最好輕裝上路,千萬別攜帶我們搜集了兩千多年的家當——那些觀點、偏見、結(jié)論等的包袱。請忘卻你對自己的認識,也放下你對自己的看法,我們要好似一無所知地開始。
如果我們能時時刻刻都在學習,從觀察、聆聽、注視和行動中學習,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學習是不斷進展的,永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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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認為認識自己是很重要的事,理由是因為我或某人如此告訴你,那么我們之間的溝通就到此結(jié)束了。如果我們彼此都同意——徹底認識自己是生死攸關(guān)的事,那么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截然不同了。然后我們就能喜悅地、謹慎而明智地一塊兒從事生命的探索。
我不要求你對我有信心,也不會自命權(quán)威,更無意傳授給你任何通往實相的新哲學、新理念或新途徑。除了面對真相之外,沒有任何通往實相的路。所有的權(quán)威,尤其是思想及領(lǐng)悟方面的權(quán)威,可能是最具毀滅性、最邪惡的。領(lǐng)導者會糟蹋了追隨者,追隨者也會毀了領(lǐng)導者。你必須成為自己的導師和自己的徒弟。凡是人們視為必然而重要的事,你都該提出質(zhì)疑。
如果你不打算跟隨任何導師,你會感到孤單,那么就讓自己孤單吧!你為什么害怕孤單呢?只因為你必須面對自己的真相,而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如此空虛、遲鈍、愚蠢、丑陋、內(nèi)疚和焦慮不安,一個微不足道的“二手貨”。就面對這個真相吧!注視著它,不要逃避!你一想逃避,恐懼就趁虛而入了。
自我探索并不是將自我從世界中孤立出來的病態(tài)表現(xiàn),世上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一樣陷在類似的日常問題中,因此探索自我絲毫不會使我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因為個人與人類本來就是同一回事,我按照自我的模式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因此,不要讓自己迷失在這局部及整體的爭論中。
我必須覺察自我的整個領(lǐng)域,它就是個人及社會的意識,只有當這顆心凌駕于個人及社會的集體意識之上,我才能成為自我的不滅明光。
然而,我們要從何處開始認識自己?譬如我現(xiàn)在坐在這里,我該如何認識自己、觀察自己,看看自己的內(nèi)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實上,生活完全是由關(guān)系構(gòu)成的,我只能在關(guān)系的網(wǎng)絡(luò)中觀察自己,坐在一個角落里冥想是無濟于事的。我無法獨自生存,我只能活在與外在人、事及概念的關(guān)系之中,因此觀察我與外在人、事及內(nèi)心種種活動的關(guān)系,我才開始認識自己。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了解,都只是抽象思考罷了。“我”并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我”無法透過抽象思考來認識自己,“我”必須在我的具體存在中,認出我之為我,而非理想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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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并不是智性活動。汲取認識自己的知識和認識自己是兩回事,因為你所累積的有關(guān)自己的知識,都是基于過去的往事,而沉溺于往事的心時常是失意與哀傷的。認識自己和學習語言或科技完全不同,后者必須累積知識,記住一切,因為你不可能凡事從頭證明起;然而,從心理層面來認識自己,所面對的卻是目前的你,知識則屬于過去。但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活在過去,而且對于活在過去已經(jīng)感到滿足了,知識對我們才變得那么重要,我們也因此而崇拜那些博學、聰慧、精明的人。如果我們能時時刻刻都在學習,從觀察、聆聽、注視和行動中學習,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學習是不斷進展的,永無過去。
如果你說你要慢慢地學習認識自己,一點一滴地累積,這表示你并不在認識目前的你,你只是在累積有關(guān)自己的知識罷了。學習的本身需要一顆極其敏銳的心,如果你任憑過去的觀念駕馭現(xiàn)在,你就根本敏銳不起來,你的心智也不可能迅捷、柔軟、機警。我們大多數(shù)人連身體都不夠敏感,我們飲食過量,我們不注意營養(yǎng)的均衡,我們煙酒無忌,因此身體變得粗糙而遲鈍,我們這個有機體的注意力也減弱了。如果這個有機體的本身都如此遲鈍沉重,心智怎能保持敏感清澈?也許我們對那些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很敏感,但是要對生命涉及的一切都完全敏感,就不能把這個有機體和它的精神層面分開,因為那是整體性的活動。
要了解一樣東西,你就必須活在其中,你必須觀察它,認識它的所有內(nèi)涵、本質(zhì)、結(jié)構(gòu)以及它的活動。你曾經(jīng)試過與自己相處嗎?如果已經(jīng)試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并不是靜止的,而是活生生的存在,要想跟這么鮮活的生命相處,你的心智也必須鮮活起來。禁錮于自己的看法、判斷及價值觀念的心,是無法鮮活起來的。
你必須具備自由的心智,才能觀察自己的心和整個生命的活動,你的心必須中立于所有的贊成與不贊成以及所有的論點之外,只是純?nèi)幌胍私庹嫦唷_@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因為我們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看、去聽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我們不懂得欣賞小河的美,也不懂得聆聽樹間習習的薰風一樣。
我們一開始怪罪或批判他人,就表示我們無法看清真相了。如果我們的心老是嘮叨不休,我們也看不見真相了,所見到的只是內(nèi)心投射出來的影像罷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想像的或理想的自我,就是那個自我形象徹底蒙蔽了我們的真面目。
世上最難的事之一,就是單純地去看一件事。我們的心智太過于復雜,早已失去了單純的特質(zhì)。我所指的并不是圣人所教化的那種節(jié)衣縮食,譬如腰間只圍一塊布,或為了打破記錄而斷食的那一類不成熟的無聊舉動。我所指的是那種毫無恐懼、直截了當?shù)乜匆患碌膯渭?。我們要毫不扭曲地看自己的真相,我們說謊時,就承認自己在說謊,既不掩飾,也不逃避。
同時,我們還需要相當程度的謙卑才能認識自己。如果你一開始就說“我已經(jīng)了解我自己了”,你的自我學習便到此為止;或者你說“我不過是一堆記憶、觀念、經(jīng)驗及傳統(tǒng)的組合,還有什么好學的”,這表明你仍然是在停止認識自己。只要你一有完成的心,便失去了那份純樸及謙卑的氣質(zhì)。你一旦下了結(jié)論或用知識來評斷,你就已經(jīng)蓋棺定論了,因為你正在以老舊的歷史來詮釋每件活生生的事物。如果你沒有立足點,不堅持某種定論,也沒有想要完成什么的心,你才能擁有去看、去完成的自由。以自由的心去看,一切都是新的。一個過于自信的人,已經(jīng)和死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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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智由出生到死亡,一直在不斷地接受某種文化的定型,然后形成一個狹隘的自我。多少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受到國籍、階級、類型、傳統(tǒng)、宗教、語言、教育、文化、藝術(shù)、風俗習慣及各種政治宣傳、經(jīng)濟壓力、所吃的食物、所處的氣候、家庭、朋友、經(jīng)驗等種種事物的影響,因此我們對每一種困境的反應都已經(jīng)受到限制了,那么我們到底要如何才能自由地觀察和學習呢?
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這是你應該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而不是急著問要如何從局限中解脫出來。如果你懷著“我必須解脫”之心,你也許永遠都無法解脫,因為你可能又陷入另一種形式的限制。因此,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望著一棵樹說:“這是橡樹”、“那是菩提樹”,這些植物學的常識已經(jīng)夾在你和大樹之間,而限制你真正地看到它。你想接近一棵樹,必須用手去觸摸它,因為文字并不能幫你觸摸到它。
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正在受限制?什么東西能告訴你?什么東西能告訴你“你餓了”?(不是推測,而是真的餓了。)同理,你如何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被限制住了?難道不是從你對問題及挑戰(zhàn)的反應看出來的嗎?你是在自己的局限下,對每一個外來的挑戰(zhàn)產(chǎn)生反應的,如果你的限制不當,所做的反應也會不當。
當你逐漸覺察到它的存在時,這些種族、宗教及文化的限制,是否會帶給你一種禁錮之感?讓我們試取一種限制為例,譬如國家,嚴肅地、徹底地審視它,看看你的反應是喜樂還是一種反感?如果是一種反感,你想不想突破這所有的限制?如果你對這些限制十分滿意,你自然不會有所行動;但如果你對它并不滿意,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每一個行為都受到它的影響,因此你就永遠和死人一起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只有當你生活中的快樂中斷了,或是想要逃避痛苦時,你才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局限。如果你們夫妻恩愛,你們有一個很漂亮的家,有乖巧的孩子和充裕的財產(chǎn),身邊的一切盡是快樂圓滿,你就絲毫不會覺察到自己的限制。然而一旦起了波瀾,你的妻子開始注意別的男人,你損失了財產(chǎn)或受到戰(zhàn)爭、痛苦、焦慮的威脅,那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有限,你一旦開始和外在的干擾抗爭或護衛(wèi)自己免于內(nèi)憂外患,你才知道自己是受限制的。我們大部分人不論在外表上或在內(nèi)心深處,幾乎隨時隨地都處在被干擾的狀態(tài),這種波動不安就暗示著自己的局限。如同家里的寵物一樣,你愛撫它,它的反應就十分友善;一旦遭到敵對,它兇殘的本性就暴露了出來。
我們隨時都被外在的生活、政治、經(jīng)濟所干擾,也隨時都處在內(nèi)心的恐懼、殘暴和哀傷中,看到這些情況,我們才明白自己的局限有多么嚴重。那么我們到底該怎么辦?是否像大部分人一樣接受它,然后得過且過?這就好比對于自己長期的背痛,是否只有習以為常一種辦法了?
我們大家都有逆來順受,然后怪罪于外境的傾向。“如果外在情況不是那么糟,我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或者我們會說:“只要給我機會,我就能完成自己的意愿。”或說:“我是被不公平的環(huán)境壓垮的。”我們總認為是別人、外在環(huán)境或是經(jīng)濟情況造成了我們內(nèi)在的波動不安。
如果一個人已經(jīng)習慣于波動不安,那表示這個人的心已經(jīng)遲鈍了,就好比一個人對身旁的美景視若無睹般。如果我們變得冷漠、頑強和無情,我們的心也會愈來愈遲鈍。但如果無法習以為常,就會想盡辦法逃避,例如服用迷幻藥、參加政治團體去怒吼示威、看一場球賽、拜訪寺廟或教堂,或者找些其他的娛樂。
為什么我們總想逃避現(xiàn)實?譬如我們怕死,于是發(fā)明各種學說、希望、信仰來遮掩死亡的事實,然而死亡的事實并未因此而消失。要想認清事實,我們就必須正視它,而不能逃避。我們大多數(shù)的人既怕活也怕死,我們擔心家庭,擔心流言,害怕失去工作保障等數(shù)不清的事實。我們不只怕這怕那,我們根本就活在恐懼之中,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然而,為什么我們就是不能面對這個事實?
你必須正視當下,才能面對事實,如果你不斷逃避當下,不容許它出現(xiàn)在眼前,你怎么能面對它?就是因為我們早已栽培了各種逃避的網(wǎng)絡(luò),因此我們就永遠陷在逃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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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能稍微認真、敏感一點,你將不只覺察到自我受限制的情況,還能體會到它所帶來的危機、暴力及仇恨。假如你看到了自我受限制的危機,為什么不采取行動?是否因為你太懶了,提不起勁來?可是,如果你的前方有一條蛇,或是你走到了懸崖邊,或者你將被火燒到了,你難道不會馬上采取行動嗎?假如你看到自己受限制時所帶來的危機,為何不采取行動?你眼見民族主義將危害到你個人的安全,你會不作出任何反應嗎?
答案是你根本沒有看出來。也許通過理性分析,你知道民族主義遲早會導向自我滅亡,但其中毫無情感上的了悟。惟有把情感投入,你才會有活力。
假如你是在智性的層次理解到受限所帶來的危機,你絕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因為理念及行動兩者是相互沖突的,因而削弱了你的能量。只有當你視自己的受限制像是如臨深淵的切身危機時,你才會付諸行動。因此,了悟就是行動。
只有當你覺察到自己的限制時,你才會明白自己所有層面的意識。意念的活動和各種的互動關(guān)系,都包含在意識的完整領(lǐng)域里,其中包括所有的動機、意圖、欲望、享樂、恐懼、靈感、渴望、期待、哀傷和快樂,但是我們卻把它劃分為活躍的和潛伏的上、下兩種層面;也就是說,白天的思想、感覺和活動是屬于表層的,而所謂的潛意識,那個我們不熟悉的部分,則通過某些暗示、直覺和夢境來表述自己。
我們大部分的人生只占據(jù)了意識的一個小角落,而其余的被我們稱為潛意識的領(lǐng)域,里面充滿了各種動機、恐懼和種族遺留下來的特質(zhì),這些我們連如何進入都還不知道?,F(xiàn)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潛意識這個領(lǐng)域?這個字眼被我們用得太隨便了,這類的精神分析和心理學的特殊用語,充斥著我們?nèi)粘J褂玫恼Z言,而我們毫不質(zhì)疑就接受了。但是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的存在?我們?yōu)槭裁匆阉吹媚敲粗匾??對我來說,它和顯意識的心智一樣瑣碎、愚蠢、狹窄、頑固、受限、焦慮和俗氣。
因此,我們有沒有可能徹底地覺察意識的完整領(lǐng)域,而不只是一部分、一個片斷而已。如果你能覺察整體,就能隨時隨地全神貫注地行動,這才是關(guān)鍵所在。如果你能完全清醒地專注于整個意識層面,那么內(nèi)心就不再有摩擦了。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思想、感覺及行動的整體意識分為兩種不同的層面,內(nèi)心就開始產(chǎn)生摩擦。
我們時?;畹弥щx破碎,在辦公室是一種面貌,回到家則是另一副嘴臉??谥袝r常談著民主,心中卻十分獨裁。平常高唱愛人如己,一旦有了利害競爭,就一心想把對方置于絕境。你某一部分的看法和作風跟另一部分好似各自為政,你可曾注意過這種自我的分裂?如果大腦本身都將思想及行為分別處理,它怎么能體悟出完整的意識領(lǐng)域?因此我們不能不問:人究竟能否看到完整的意識領(lǐng)域,然后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如果你想認識自我的整體結(jié)構(gòu)及其不可思議的復雜性,你可能會試著一步步、一層層地去挖掘檢視每個思想、感覺及動機??赡芎脦讉€星期、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時間,你都會陷入自我分析的過程而難以自拔。你如果接受時間為認識自己的一種因素,就無法避免各種曲解及偏見,只因自我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存有,它永遠在變動、生活、掙扎、欲求及否定之中,再加上壓力和緊張以及各種不同的影響力,于是你不難發(fā)現(xiàn),這絕不是觀察自己的好方法。想要認識自己,只有在每一個當下整體地審視,而不受時間的限制。只要你的心不再支離破碎,你就能看見整個“自我”。你所見到的這個整體就是真相。
然而,你做得到嗎?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做不到,因為我們從未如此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也從未好好地正視過自己,從來沒有!我們怪罪他人,我們強辯,我們不敢面對自己。如果你想對自己一目了然,就得全神貫注,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專注到忘我的地步,那么恐懼和矛盾就根本沒有機會存在,因此沖突也就沒有了。
全觀(attention)和專注(concentration)是不一樣的。后者是排他的,而前者是整體性的覺察,它能包容一切。我們大多數(shù)人好像都沒什么覺察力,不但對自我缺少覺察力,就是對環(huán)境、色彩、人、樹、云朵、河流,都變得麻木不仁。也許是因為我們太關(guān)心自己了,關(guān)心自己一些瑣碎的小問題、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快樂、欲求和野心,以至于完全無法客觀地覺察了。偏偏我們卻又喜歡高談闊論這種覺察力。
有一回,我乘車在印度旅行,由一位司機駕車,我坐在他旁邊,三位先生則在后座熱切地討論“覺察”的問題,還不斷問我的意見。不幸的是,那時司機分了一下神,車子輾過一頭山羊,三位先生仍在討論覺察力,絲毫沒有覺察我們碾死了一只羊。我問這三位致力于“覺察”的先生有沒有注意到剛才所發(fā)生的事,他們居然感到驚訝萬分。
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差不多,對于外在或內(nèi)心的事物時常渾然不知。我們必須付出全部的注意力,才能看到鳥兒、蒼蠅或樹葉的美,也才能認識一個極其復雜的人。然而,只有先具備了關(guān)懷之心才能全神貫注。換句話說,你必須由衷地想去了解一件事物,才會付出全部的心力去覺察它。
如此的覺察,好比與一條蛇同居,你自然會注意它的每個動作,它所發(fā)出的每個輕微的聲響,都會令你心生警覺。這種全觀的狀態(tài)就能激發(fā)所有的能量,在這份覺察之下,你的自我整體就會在剎那間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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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你已經(jīng)多么深入地觀察自己,你還能不斷地深入其中。此地所用的“深”字,并沒有高下之分。我們的思想常愛比較,深與淺、快樂與不快樂,我們老是在衡量比較。到底我們的內(nèi)心有沒有所謂的深刻及膚淺的不同境界?如果我說“我的心很膚淺、卑微、狹隘、有限”,我是從何得知的?只因為我把我的心和你那聰明、能干、理解力強而又機警的心作了一番比較。如果不比較,我會認出我的渺小嗎?如果我餓了,我不會把今天的饑餓和昨天的饑餓相比,昨天的饑餓早已變成一個觀念和記憶了。
如果我一天到晚拿自己和你相比,努力模仿你的長處,那么我就否定了我之為我,因此我就是在制造一個假象。任何形式的比較,都會導致幻覺及痛苦,而且愈陷愈深、難以自拔。我們或者分析自己,想一點一滴地增加對自己的認識;或者不斷強迫自己向某種境界、某個救主或觀念等外在的存在認同這種種努力,不外是勉強自己順從外在的權(quán)威罷了,因而帶來更大的掙扎。
如果我能親眼識破其中的原委,我就已經(jīng)從這種束縛中解脫了。我的心不再向外尋求,這就是關(guān)鍵所在。然而我的心不再摸索、尋找和質(zhì)疑,這并不表示我的心已經(jīng)滿足現(xiàn)狀了,只是不再制造任何假象罷了。這樣的心才能朝向完全不同的次元邁進。我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痛苦、快感及恐懼,它們限制了我們的心智及其本質(zhì)。只要這些痛苦、快感及恐懼消失了(這并不表示你再也不感到喜悅,喜悅與快感是兩回事),心智就能在截然不同的次元中運作,那兒既無沖突,也沒有相對性。
在語言上,我們只能說到此為止,以后的境界是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的,因為文字并不是那東西本身。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在描述解釋,可是沒有任何語言文字可以為我們開啟那扇門。
喜悅不是想出來的,而是當下直接的感受,你一去想它,它立刻轉(zhuǎn)為快感。所謂“活在當下”,就是在剎那間領(lǐng)會其中的美及喜悅,而不眷戀它所帶來的快感。
在上一章中,我們提到了喜悅和快感的不同?,F(xiàn)在讓我們看看快感究竟是什么,人類是否能不追求快感,而仍舊活在無上的喜悅及至樂之中?
我們多多少少都在追逐各式各樣的快感,包括智性上的、感性的或文化上的快感,如改革現(xiàn)狀、指導別人、為社會除惡行善的快感,知識的拓展、生理及經(jīng)驗上的滿足、對于生命更深的理解以及足智多謀的快感等,其中之最,當然是擁有上帝的快感。
快感是形成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我們從生到死,都在秘密地或處心積慮地,甚至明目張膽地追求快感。不論我們的快感是何種形式,我們心中都應該有數(shù),因為就是它引導并設(shè)定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專心地、慢慢地、細致地研究這個問題,這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尋求快感,不斷滋養(yǎng)、維系它,乃是生活的基本需求,缺少了它,生活就變得極其枯燥、愚蠢、孤獨,而且毫無意義。
你也許會問,那為什么不讓快感來引導生活?原因極其簡單:快感必定帶來痛苦、沮喪、憂傷及恐懼,或是因恐懼而滋生暴力。如果你要過這種生活,就去過吧!反正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但是如果你想從這份痛苦中解脫,就必須了解快感是如何形成的。
認識快感,并不是要否定它。我們既不譴責它,也無意為它論斷是非,不過如果要探索它,你就必須張開眼睛,認清以下的事實:凡是不斷追逐快感的心,無可避免終將面對它的陰影及痛苦。即使我們只追逐快樂而躲避痛苦,這兩者仍然是無法分開的。
為什么人心總是渴望快感?不論我們做高尚或不高尚的事,老是挾著快感的暗流?為什么我們會懸在快感的危繩上受苦犧牲?快感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進入我們的生命的?我不知道你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問過自己這些問題,而且能追蹤它的答案一直到盡頭。
快感是經(jīng)由四個階段產(chǎn)生的,也就是知覺、感覺、接觸及欲望。例如,我看到一輛漂亮的汽車,于是得到一種感覺,由看見生出某種反應,然后我觸摸它,或在想像中觸摸它,接著,便生出想要擁有它,而且想借著它來炫耀自己的欲望。
或者,我看到一朵可愛的云彩、襯著藍天的高山、春天里的一片嫩葉、壯麗的山谷、燦爛奪目的夕陽,或是一張動人的臉龐,聰慧、活潑、絲毫不忸怩害羞。我以極其愉悅的心情望著這些景物觀賞到忘我的地步,只留下了純粹的美——也就是愛。在這一剎那,所有的問題、焦慮及痛苦都置之腦后,只剩下那令人贊嘆的景物。我如果能以如此愉悅的心情觀賞它,事后立刻把它忘掉,就不會有任何后遺癥;反之,我的心念一進入,問題就來了。我的心智回想所見的景物,懷念它的美好,于是告訴自己,我想再多看它幾回,這時我的念頭就開始比較、評估,然后做了決定:“明天我還要再來看它。”那原本只帶來剎那喜悅的經(jīng)驗,便借著意念延續(xù)下去了。
性欲或其他欲望也類似于此。欲望本身并沒錯。這種反應十分正常,如果你用針刺我一下,除非我全身癱瘓,否則我一定會反應。但是當念頭一闖進來,這份愉悅的滋味就轉(zhuǎn)化成快感了。念頭不斷想重復這種經(jīng)驗,重復愈多次,就演變?yōu)橐环N機械化的慣性反應;想得愈多,快感就愈加重。意念通過欲望創(chuàng)造并維系快感,使它延續(xù)不斷。因此我們可以說,對美好事物的欲求反應本來極其自然,但是念頭扭曲了它,念頭將它變成記憶,而記憶又借著不斷地想念而得到滋長。
當然,記憶在某一種層次上也有它存在的必要。缺少了它,日常生活幾乎無法進行,它在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必須發(fā)揮功效,但是在某一種心智狀態(tài)中,它是沒有什么容身之地的。一個不被記憶麻痹的心,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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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注意過,如果你以全副心神與某物相應,事后你不會有太多的記憶?但如果你沒有付出全部的心力應對某些挑戰(zhàn),就會產(chǎn)生矛盾掙扎,由此又衍生出困惑及苦樂的感受。這份掙扎強化了記憶,其他的記憶又來助長此記憶,于是這個記憶群便成了生活中各種反應的主使者。凡是來自記憶的東西都是陳舊的,因此其中沒有自由。意念之中根本沒有所謂自由這樣的東西,那全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妄想。
意念只是記憶、經(jīng)驗及知識的反應,毫無創(chuàng)意可言。正因為它是陳舊的,所以你在剎那間看到及感受到的愉悅和震撼,也變得陳舊不堪。你只能從陳舊的而非嶄新的經(jīng)驗中引發(fā)快感。在嶄新的當下,根本沒有時間的存在。
因此,如果你能觀看所有的事物——一張臉龐、一件印度紗麗彩衣、在陽光下閃爍的水面或任何使你愉悅的事物,而能不讓快感滲入,也就是說,如果你能觀賞它們,而不期望重復這個經(jīng)驗,那么痛苦及恐懼便無從生起,而只剩下了無可言喻的喜樂。
好好觀察你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就是這種想重復快感的需求,才不斷帶給人掙扎及痛苦,因為它絕不可能和昨天的感受一樣。不只是你的美感需求,甚至在心靈本質(zhì)上,你都拼命想重復同樣的愉悅經(jīng)驗,結(jié)果卻因為沒有得到滿足而傷心失望。
如果你的小小快感沒有得到滿足,你會怎么反應?如果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通常會變得焦躁、嫉妒和怨恨。你想喝酒、抽煙、滿足性欲或任何需求卻不能滿足時,你可曾注意過當時內(nèi)心的掙扎?那種種現(xiàn)象其實都可以歸結(jié)為“恐懼”兩個字,不是嗎?你害怕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也害怕失去自己所擁有的。譬如某個跟隨你多年的信仰或理念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或生活動搖了,你難道不害怕完全失去支柱嗎?那份多年來帶給你滿足和快感的信念一旦被撤除,你會落得進退失據(jù),因而感到空虛害怕,直到你找到另一份信念、另一種快感為止。
對于我來說,一切就是這么簡單。正因為它如此簡單,我們才不愿意重視它的單純,我們常把每件事都搞得太復雜了。如果你的妻子移情別戀,你會不會因嫉妒而憤怒?你難道不憎恨那個勾引她的人嗎?其實這些反應不外是一種恐懼,你只是害怕失去那位終身伴侶所帶給你的快感,以及某種因占有而產(chǎn)生的安全感和保障。
你既然已經(jīng)明白只要一開始追逐快感,就有痛苦相隨,而你還是甘心如此,那倒也無妨,只要你不是迷迷糊糊地陷在里面就好。如果你想要停止對快感的追逐(其實也就是停止痛苦),你就必須全神貫注于快感的形成,但是不必效法出家人或苦行僧的禁欲,你應該正視快感的整體意識及其價值,然后才能享有生活的喜悅。喜悅不是想出來的,而是當下直接的感受,你一去想它,它立刻轉(zhuǎn)為快感。所謂“活在當下”,就是在剎那間領(lǐng)會其中的美及喜悅,而不眷戀它所帶來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