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娶蕭德藻侄女為妻是在他30歲出頭時。對少年失怙、飄零四方的姜夔來說,一個溫暖的家庭無疑是他寂寞心靈的巨大慰藉。在他的筆下,常有“嬌兒學(xué)作人間字”、“只有乘肩小女隨”等關(guān)于家庭生活的溫馨描述。然而,生計的重?fù)?dān)又逼迫他不得不離開妻兒,孤身在外謀生。對敏感而多情的詞人來說,情感上的孤獨更難忍受。于是,在妻子蕭氏之外,他有了一位相知相伴的情人。
一次,姜夔去蘇州拜訪范成大。范成大身邊有一個歌女名叫小紅,精通音律。范成大和姜夔相談甚歡,一時興起,就把小紅送給了姜夔。在帶著小紅從蘇州回去的船上,姜夔寫下一句詩——“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可見他把小紅視為音樂上志同道合的伴侶。
可惜,清貧的生活沒有讓這段感情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姜夔貧病交迫,衣食難繼。他不愿小紅跟著自己受罪,打聽到一位富人想娶妾,便讓小紅嫁給他。小紅掩面流淚,苦求留下,姜夔都不肯答應(yīng)。最后,小紅只好離去。好友蘇泂(音同“窘”)在姜夔死后依然為二人的這段悲事嘆息不已,作了首挽詞,云:“所幸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br> 然而,在姜夔生命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既不是小紅,也不是蕭氏,而是他早年在合肥的一位戀人。
據(jù)考證,姜夔一共有22首詞作,都在反復(fù)回味一段愛情。22首詞足足占據(jù)他所有作品的1/4,可見此情在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又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首作品中清晰完整地講述過這段感情,這個女子也沒有在史書中留下任何記載。所以800年來,他的這段個人情事始終是個謎,這也使得他的一些詞作讀起來晦澀費解。王國維甚至有“白石有格而無情”之譏評。直到60年前,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詞學(xué)家夏承燾才最終考證出來,使這段情緣較為完整地浮出水面,夏先生將其稱為“合肥情事”。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姜夔在鄱陽應(yīng)試后曾到合肥居住,與一對擅長彈奏琵琶的姐妹相識,并與其中的一位相愛。然而姜夔生計無著,被迫離開合肥,致使二人無法廝守,抱憾終生。就是這段少時情事,始終埋藏在詞人的內(nèi)心深處,無論何種境遇,都從未忘懷過。
我們知道,古代男性在妻妾之外,可以逛青樓、狎歌妓。這是社會認(rèn)可的行為,甚至對文人雅士而言,與歌妓交往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因此在兩宋文人的作品中,經(jīng)??梢钥吹交橐鲋獾哪袣g女愛,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莫不如此,姜夔也是這樣。但他又有所不同,夏承燾認(rèn)為:“姜夔用情之專之深,在兩宋文人中只有陸游可與之相比,這也使得姜夔的詞具有極為感人的品質(zhì)?!?br> 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年)正月,姜夔人在無錫,一心想去合肥而不得,日有所思,遂夜有所夢。夢醒之后,填寫了一首《江梅引》,詞的上半闋寫道: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說起來,姜夔這時已過不惑之年,距離與愛人最初相遇也有20余載,這段感情卻仍然讓他魂牽夢繞。只是,在極度的相思之中,他連與愛人在夢中相見亦不可得,這是何等的噬心之痛。他只能在詞的下半闋黯然神傷地寫道:“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
沒去成合肥,姜夔從無錫返回杭州,轉(zhuǎn)眼就到了正月元宵佳節(jié)。那可是宋代的情人節(jié),年輕男女都可以出來賞花燈。街面上游人如織,燈火輝映,笑語歡聲不絕于耳。但對姜夔而言,這卻是一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他也擠在人群中,觸目所及的是“花滿市”的繁華,感受到的卻是“月侵衣”的冷寂,心中排遣不去的仍是年少時的情感記憶。剎那間,憂傷和甜蜜同時將內(nèi)心填滿,卻又無法言說,只好輕嘆一聲:“少年情事老來悲?!?br> 這年正月間,姜夔一下子填了五首《鷓鴣天》詞,反復(fù)訴說心中的悲傷。其中第四首最為出名: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是姜夔對“合肥情事”最為直接的情感傾訴。他對愛人的思念好像東流的肥水一樣控制不住,不由感慨“人間別久不成悲”。這種悲傷,較之此前“少年情事老來悲”的嘆息,無疑要沉痛得多,意味著詞人勘破情事、告別舊我的一次真正的精神成長。這五首《鷓鴣天》是姜夔作品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大規(guī)模地對“合肥情事”的祭奠。
之后不久,他便作出了人生中一個重大的抉擇——上書向朝廷求官。
徹底斷絕當(dāng)官的念頭
年過四十的姜夔已經(jīng)厭倦了漂泊的生活,于是,他給朝廷上了《大樂議》和《琴瑟古今談》兩份書,建議整理國樂,試圖引起上層的重視而獲得提拔。然而,建議書如石沉大海。姜夔并不死心,兩年后,他再度上呈《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終于引起朝廷關(guān)注,破格允許從未中過鄉(xiāng)試的他直接參加進士考試。然而命運又與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在隨后的考試中,做了充分準(zhǔn)備的姜夔又失敗了。
在日復(fù)一日的奔走求謁中,姜夔的理想被消磨殆盡。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徹底斷絕當(dāng)官的念頭,全身心地歸隱藝術(shù)的天地。
生活上,姜夔不得不仰仗友人的資助??菇鹈麑埧#ㄒ敉翱 保┲畬O張鑒是姜夔的至交,長期資助他。張鑒曾想出錢為姜夔買個官職,被他拒絕。張鑒去世后,姜夔更加貧苦。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次大火中,姜夔的住宅又被焚毀。晚年的他只得顛沛流離,在杭州、湖州之間奔波。境遇如此艱苦,他仍苦中作樂,在江南的碧水邊譜曲吹簫,在西湖的岸堤上淺吟低唱,似乎忘卻了現(xiàn)實的窘迫。他不再介懷世事,給人超凡脫俗的出世之感。同時,他也再未提及自己早年的情人。
姜夔最終在杭州一家旅店里過世,無錢下葬,不能殯殮,幸得友人捐助,才被安葬在錢塘門外。隨葬品僅有一冊樂譜、一把琴、一柄劍和一本《蘭亭序》,各代表了他在音樂、書法等領(lǐng)域上的非凡造詣。
筆者少時接觸到姜夔的詞作,曾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尤其被其矢志不渝的深情所打動。如今年歲漸長,又漸漸覺得姜夔并非一味沉湎于男女情愛。對姜夔而言,面對俗世的骯臟和個人的失意,也許只有心中那段凄美純潔的愛情能給他帶來一點安慰,它象征著一切美好的事物,是讓姜夔免于消沉的信仰,并最終成為他參悟人生苦難的涅槃之徑。姜夔的詞作,既是對愛情的歌頌,也是對真我的固執(zhí);既幫助他抵抗俗世的黑暗,也點亮了后世千千萬萬讀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