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
姜夔(約1155-約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少隨父親宦游漢陽,父死流寓湘、鄂間,后移居湖州,往來蘇、杭一帶,結(jié)交名流,終身不第,卒于杭州。工詩詞,精通音律,詞集中多自度曲。著有音樂方面著作《琴瑟考古圖》、評論《白石詩說》、詞集《白詩道人歌曲》等。
【點絳唇】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
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
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夔在南宋詞人中間,是一個以清客身份而蹈隱士行徑的才學(xué)之士,他游食四方的生活方式與劉過相同,氣質(zhì)卻迥然有異。劉過有江湖豪客之風(fēng),姜夔則帶一種飄飄出塵之氣。他形貌秀弱而性格頗孤潔,家境貧窘卻生活多灑落,時人評他:“白石道人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飲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棟。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藏一話腴》)寄人籬下為食客,卻有魏晉高蹈之士的瀟灑風(fēng)度,這種特異的氣質(zhì),要歸之于他淡泊的心態(tài)。
姜夔被友人楊萬里推許為文章似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他也常以這位隱士前輩自許,曾有這樣的詩句:“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三生定是陸天隨,只向吳淞作客歸。”(《除夜自石湖歸苕溪》)。陸龜蒙是松江人,《唐才子傳》記載他高蹈于江湖之間,時常放舟出游,舟中置書籍文具,飲茶釣魚,悠然自得,這種灑脫無拘的生活,正是姜夔一生所羨慕追求的境界。但能學(xué)的只是心境,而不是環(huán)境,具體落實到自己作客依人的處境,也只能:“……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景慕中不免帶有衰颯之意了。
姜夔一生沒有做過官,以布衣終老江湖,在當(dāng)時卻頗負(fù)時名。他不僅工于詞,詩名也特著,幾乎與同時代陸游、楊萬里、尤袤等齊名,只是其詩的影響遠(yuǎn)不如其詞,才導(dǎo)致后世不知姜夔詩而僅聞白石詞。他同時又是一個具有極高造詣的音樂家,所填的詞有不少是自己譜的曲,其中有十七首自度曲的工尺譜一直流傳至今,在詞史和音樂史上都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chǎn)。但無論是文名還是音樂才華,都沒能幫助他走上仕途。姜夔一輩子好象跟科舉無緣,屢考屢落,四十多歲時向朝廷進(jìn)獻(xiàn)《圣宋鐃歌鼓吹》,得以“免解”(南宋后期規(guī)定,經(jīng)鄉(xiāng)里推薦三次而州考均不入選的士子,可以特準(zhǔn)直接赴禮部應(yīng)試,謂之“免解”。)但這一次破格應(yīng)試,也未能使他得以錄取,到底還是名落孫山。這大約是他最后一次應(yīng)舉,自此之后,他也明白了自己終究不是科舉的料子,從此甘心以布衣終老。
其實不入仕途,對姜夔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他有如“野云孤飛”的性情,只應(yīng)該去做瀟灑出塵的“白石道人”,并不適合在官場與人較一日之短長?!冻幈彪s志》中說他在進(jìn)獻(xiàn)《鐃歌鼓吹》的前二年(寧宗慶元三年),就已經(jīng)向朝廷進(jìn)獻(xiàn)過一次音樂文獻(xiàn)著作:《大樂議》和《琴瑟考古圖》,希望糾正當(dāng)時“樂典久墮”的失誤。朝廷下詔命令主管音樂的太常司與他議事,卻被那些官吏嫉妒他的才能,故意吹毛求疵的挑剔說:“你的表章里有‘彈瑟’這個說法,瑟這種樂器,演奏的時候應(yīng)該說是‘鼓’,而不是‘彈’,請問‘彈瑟’二字,出自何典?”姜夔一時語塞,無以為答,到底被他們排擠出去。后來他遇見陸游,談及此事,陸游說:“唐人溫庭筠的詠瑟詩有云:‘二十五弦彈夜月。’你當(dāng)時怎么沒有想到?”姜夔登時惘然若失,懊惱當(dāng)時沒有這樣的急智予以反駁。但官僚間的搜尋破綻,原非只會論詩較樂的文人學(xué)者之所擅,姜夔一時忽略,在斗口中處于下風(fēng),被官場擯于門外,對他個人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姜夔的平生遭遇,可以說得上一個“幸而不幸,不幸而幸”,一生并不順利,卻也沒有遇上大風(fēng)大浪;生活總是困窘,卻也不至于落到孤寒無依。他身世孤苦,父親在漢陽做縣令時死于任上,他當(dāng)時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只有寄居在已出嫁的姐姐家里,飄零流落近二十年,才得到詩人蕭德藻的賞識,將侄女嫁給了他。姜夔又依靠這位伯岳父而居約十年,后來蕭德藻老病家貧,離開湖州,姜夔則由好友張鑒、張镃資助生活。張鑒死后,姜夔貧無所依,旅食江浙間,直到死于杭州,家貧不能殯葬,在朋友的幫助下才得以入土為安。他這一生嘗盡寄人籬下之苦,聊可安慰的是雖然自立能力不強,卻總有朋友賞識幫助;雖然窮到了以詩文換取在富貴人家寄食,但絕大多數(shù)朋友都以平等相待,并沒有讓人嘗到太多人間炎涼辛酸。姜夔“氣貌若不勝衣”,是個文弱書生,而他為人心性淡泊,既清高又灑脫,觀其文字中絕無煙火氣,可知其性格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那一型。這樣的人,容易使人起愛護(hù)之心,敬重之意,并不以文弱而受忽視,因貧寒而遭輕褻,所以姜夔雖然做了清客,以筆換食,筆下卻幾乎沒有諂媚主人之語,仍然能夠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抒一己之情懷,作藝術(shù)之精研,從這一方面來說,他無疑又是幸運的。
堪稱姜夔自度曲中的代表作,是兩首詠梅的慢詞。光宗紹熙二年(1191)冬天,他冒雪去拜訪隱居在蘇州石湖別墅的著名詩人范成大,因范成大平生最喜愛梅花,曾撰《梅譜》,姜夔應(yīng)他之請制成兩闋新聲: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首闋詞后來被譽為詠梅詞中的“絕唱”,令范成大“把玩不已”,即命歌妓習(xí)唱,音節(jié)諧婉,遂以北宋林逋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來命名,為《暗香》、《疏影》。音樂之美在紙上無法鑒賞,但單從文字里,就可以想象其婉轉(zhuǎn)清暢的韻律。姜夔填詞,走的不是當(dāng)時詞壇正盛行的豪放派路子,卻也不能歸之于五代以來花間一派的婉約之作,所以后人推許他在婉約、豪放之外,另開一派,成為一代宗主。至于這一派的風(fēng)格概括,有人稱為“幽峭”,有人稱為“清剛”,總之是雅而能逸、清而有骨、幽而能艷的一種風(fēng)格。姜夔“以江西詩瘦硬之筆救周邦彥一派的軟媚,又以晚唐詩的綿邈風(fēng)神救蘇、辛派粗獷的流弊。”(夏承燾《論姜白石的詞風(fēng)》),他其實是“以健筆寫柔情”的,所以在纏綿思致之中,別有一種清峭空靈的筆力,使原本容易流入花嬌柳媚的慢詞,不再一味都是軟綿綿的調(diào)子,雖婉轉(zhuǎn),卻如清風(fēng)拂面,使人精神為之一振,心眼俱清亮;又如冷香襲人,清洌而悠遠(yuǎn),沁人心脾卻不甜膩。這是白石詞獨特的魅力,因此他才能與蘇、周、辛三人,并稱為“宋詞四大家”。
姜夔這一次是為范成大而賦梅花詞,但他平時就很擅長于寫梅詠梅,他關(guān)于梅花的名句還有:“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重山令•賦潭州紅梅》)也像《暗香》詞中“千樹壓、西湖寒碧”一樣,以濃艷的色彩,卻營造出極其幽冷的氣氛。“相思血”用的是湘君湘夫人哭丈夫大舜,血淚沾竹而化為斑竹的典故,而《暗香》、《疏影》之中用壽陽公主臥于含章殿下,落梅花瓣飄到額頭上成為梅花妝,以及昭君遠(yuǎn)嫁胡地,“環(huán)佩空歸月下魂”等等舊典,這使后人為之聚訟紛紜,認(rèn)為姜夔在詞中有所寄托,實際上是在暗指北宋滅亡時被金人擄掠的后宮妃嬪公主,名義上雖是詠物,卻抱有拳拳愛國忠君之心,這些說法,未免就流于穿鑿附會了。
其實姜夔的個性,遠(yuǎn)政治而近江湖,對國家大事并不是很關(guān)心。雖然生當(dāng)南宋國土分裂之際,不能避免也會有一些傷懷國難的作品,如他曾經(jīng)自度的《揚州慢》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詞前有小序,說這首詞作于淳熙三年(1176),其時距紹興三十年完顏亮南下侵宋、駐兵江淮已過去了十六年,那一場南侵以完顏亮在瓜州渡被手下刺殺而告終結(jié),但當(dāng)時“江淮軍敗,中外震駭”,對于南宋來說,實是千鈞一發(fā)的生死考驗。經(jīng)過這場浩劫,昔日“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的淮左名都,被蹂躪得只剩下一座“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壁蕭條,寒水自碧”的空城。這種凄慘的景象使二十二歲的詞人喟然不已,然而他的感慨,也僅僅是“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一個繁華名城被摧殘后的慘狀,并沒有激起他“報國欲死”的熱血,而只是憂郁的哀吟著“猶厭言兵”,希望再也不要有兵火戰(zhàn)亂,人間苦難。他的伯岳父蕭德藻后來贊賞這首詞“有《黍離》之悲”,《黍離》是詩經(jīng)中感嘆亡國的名篇,是無可奈何的傷悼而不是誓欲起而衛(wèi)護(hù)之的憤慨,正是《揚州慢》詞的主基調(diào)。這也是姜夔的個性所至,他晚年結(jié)識辛棄疾,與辛詞章酬唱,也和辛詞的韻作過三首詞,但就是在和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那樣豪壯蒼涼的句子,他也僅僅是低沉的嘆息:“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rèn)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dāng)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綜觀姜夔的性格,他只是一個優(yōu)柔的青年,渴望和平厭棄戰(zhàn)爭。他對國事的態(tài)度是不自禁消極回避的,既不是做行政的料子,也缺乏報國的能力與志氣。因此他的詞里,是否煞費苦心深懷寄托,為北宋亡國君臣一掬痛淚,為被擄的后宮妃嬪公主報以嘆息,實在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現(xiàn)代學(xué)者夏承燾考證姜夔詞中的詠梅、詠柳等作,的確不是無感而發(fā),但并不像前人說的那樣是憂國愛君,而是自感身世,情思郁結(jié),所念念不忘的,乃是他自己青年時期刻骨銘心的戀人(參見《白石懷人詞考》),這種說法庶幾近之。從他的詞中得知,這段情緣大約是姜夔二十到三十之間寓居合肥時的遇合,所以詞評者一般就稱這個戀人為“合肥女子”。姜夔到三十歲之后才與蕭德藻的侄女結(jié)婚,合肥女子想必是他的初戀,卻因為種種原因,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不知道是身份差異,還是姜夔貧困無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姜夔曾寫過一首《長亭怨慢》詞: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
遠(yuǎn)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
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
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
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
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
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詞序中說:“桓大司馬(桓溫)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仿佛慢詞就是為了演繹這段話而作,但如果仔細(xì)品味,可知詞中其實包含著那段合肥情事。“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也許作者本人就像唐代韋皋一樣,一別不返,只留下定情的玉環(huán)讓女子抱憾終天。韋皋所戀的玉簫到底轉(zhuǎn)世投胎,再結(jié)前盟,而姜夔與合肥女子,卻顯然連再見之約也沒有。“恨入四弦人欲老,夢憑千驛意難通。當(dāng)時何似莫匆匆?”(《浣溪沙》)雖隔山遙水遠(yuǎn),他也始終記得這一場無望的情愛,并常常形諸夢寐,寫入詞中,如下面這首《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近代詞評大家王國維最不喜歡白石詞,卻惟獨最愛這一首詞的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詞中亦恍惚亦執(zhí)著,卻是纏綿入里,令人不自禁受他這一種刻骨癡情的感染。以姜夔的性格,感情容易內(nèi)斂而不易外露,卻是愈藏愈深,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懷這段少年情事,垂垂老矣之后,他還因思念合肥女子而寫了一組觀燈詞《鷓鴣天》,其中一首云: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詞的小題是“元夕有所夢”,又是夢中那個輕盈的身影,已是華發(fā)暗生的老詞人,想起這一段錯失的情緣,尚自不能自已,在組詞的第二首《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中,他說:“少年情事老來悲。”這時卻說:“人間別久不成悲。”表面仿佛淡然,卻是徹骨的悲愴,原來分離既久,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終將淡去,牽腸掛肚的愛戀也終將忘卻,那么還能拿什么來記得你呢?他在這元夕前后如此心潮澎湃,也許那一年的元夕之夜就是他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回憶(據(jù)夏承燾考證,他離開合肥為正月二十四日),清靜寡欲的白石道人,獨對少年的往事如此癡纏執(zhí)著,終身為之感傷吟詠。那不知名也不知其所終的合肥女子,成為姜夔詞中最幽微也最深邃的印記,也使千年之下的讀者在感受白石詞的藝術(shù)境界時,總會依稀窺見那一個妙曼的身影,這段戀愛未曾長久,卻化作了另外一種方式永久的存在,誰知是幸還是不幸?
姜夔在合肥的寓居之處多柳(其《淡黃柳》詞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而兩人分手時正值梅花時節(jié),所以姜夔常常賦柳詠梅,寓物懷人。他的懷人詞一般都不明白道破,反而在小序中亂以他語,所以夏承燾認(rèn)為他“有不可見諒于人而婉轉(zhuǎn)不能自已之情。”《暗香》、《疏影》二詞雖然是為范成大而賦,卻亦于不經(jīng)意中流露出傷情之意,作詞的那一年,他才三十七歲,與合肥女子分別的傷痛或許還未淡去,所以這一次宴會,大他三十歲的忘年知交范成大特地將自己家中色藝雙絕的婢女小紅贈給他,也許就是知道他這段傷情事,希望給予一點安慰吧。姜夔告別范宅后,舟載小紅歸去,這一夜大雪滿天,小船穿行過吳江垂虹橋,姜夔賦詩:“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文人清韻,無逾于此,姜夔善于自度曲,吹簫按節(jié),譜成新詞,小紅則在旁曼聲度曲而歌,音樂間的契合,想必也能聊慰姜夔的失侶之痛了。
姜夔那時候已經(jīng)在湖州安家,娶的是蕭氏,因為這段姻緣是妻子的伯父賞識他的才華而得以締成,所以他的朋友張镃特地寫賀詩打趣說:“慶是冰清逢玉潤,只因佳句不因媒。”雖然不知道姜夔與妻子的感情如何,但伯岳父一見到他,就由衷贊嘆說:“我作了四十年的詩,如今才得到這樣的詩友!”可見他的家庭生活,還是頗為和睦愉快的。只是無論是與妻家的相得,還是與小紅的契合,都似乎未能長久。蕭德藻家道中落后,姜夔也再次陷入生活無著,五十歲時家里又遭火災(zāi),房舍盡毀,兼之親友凋零,更加貧困潦倒。姜夔歿于六十七歲,死后其友挽詩云:“所幸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馬塍是姜夔的葬所,根據(jù)詩句意思,仿佛說小紅在他死前便已出嫁,大概就是因為姜夔家境貧寒,無力繼續(xù)供養(yǎng)多余人口,才不得不遣散愛婢,“除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蘇洞《到馬塍哭堯章》)詞人這一輩子,時時有所慰藉,又終究歸于失意,這一切卻又仿佛都是那么淡然無痕。他的一生不是轟轟烈烈的正劇,卻是悲欣交織、靜水流深的生活劇。
作者:
雨后微香現(xiàn)代學(xué)者夏承燾考證姜夔詞中的詠梅、詠柳等作,的確不是無感而發(fā),但并不像前人說的那樣是憂國愛君,而是自感身世,情思郁結(jié),所念念不忘的,乃是他自己青年時期刻骨銘心的戀人(參見《白石懷人詞考》),這種說法庶幾近之。從他的詞中得知,這段情緣大約是姜夔二十到三十之間寓居合肥時的遇合,所以詞評者一般就稱這個戀人為“合肥女子”。姜夔到三十歲之后才與蕭德藻的侄女結(jié)婚,合肥女子想必是他的初戀,卻因為種種原因,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不知道是身份差異,還是姜夔貧困無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姜夔曾寫過一首《長亭怨慢》詞: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
遠(yuǎn)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
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
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
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
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
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詞序中說:“桓大司馬(桓溫)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仿佛慢詞就是為了演繹這段話而作,但如果仔細(xì)品味,可知詞中其實包含著那段合肥情事。“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也許作者本人就像唐代韋皋一樣,一別不返,只留下定情的玉環(huán)讓女子抱憾終天。韋皋所戀的玉簫到底轉(zhuǎn)世投胎,再結(jié)前盟,而姜夔與合肥女子,卻顯然連再見之約也沒有。“恨入四弦人欲老,夢憑千驛意難通。當(dāng)時何似莫匆匆?”(《浣溪沙》)雖隔山遙水遠(yuǎn),他也始終記得這一場無望的情愛,并常常形諸夢寐,寫入詞中,如下面這首《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近代詞評大家王國維最不喜歡白石詞,卻惟獨最愛這一首詞的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詞中亦恍惚亦執(zhí)著,卻是纏綿入里,令人不自禁受他這一種刻骨癡情的感染。以姜夔的性格,感情容易內(nèi)斂而不易外露,卻是愈藏愈深,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懷這段少年情事,垂垂老矣之后,他還因思念合肥女子而寫了一組觀燈詞《鷓鴣天》,其中一首云: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詞的小題是“元夕有所夢”,又是夢中那個輕盈的身影,已是華發(fā)暗生的老詞人,想起這一段錯失的情緣,尚自不能自已,在組詞的第二首《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中,他說:“少年情事老來悲。”這時卻說:“人間別久不成悲。”表面仿佛淡然,卻是徹骨的悲愴,原來分離既久,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終將淡去,牽腸掛肚的愛戀也終將忘卻,那么還能拿什么來記得你呢?他在這元夕前后如此心潮澎湃,也許那一年的元夕之夜就是他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回憶(據(jù)夏承燾考證,他離開合肥為正月二十四日),清靜寡欲的白石道人,獨對少年的往事如此癡纏執(zhí)著,終身為之感傷吟詠。那不知名也不知其所終的合肥女子,成為姜夔詞中最幽微也最深邃的印記,也使千年之下的讀者在感受白石詞的藝術(shù)境界時,總會依稀窺見那一個妙曼的身影,這段戀愛未曾長久,卻化作了另外一種方式永久的存在,誰知是幸還是不幸?
姜夔在合肥的寓居之處多柳(其《淡黃柳》詞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而兩人分手時正值梅花時節(jié),所以姜夔常常賦柳詠梅,寓物懷人。他的懷人詞一般都不明白道破,反而在小序中亂以他語,所以夏承燾認(rèn)為他“有不可見諒于人而婉轉(zhuǎn)不能自已之情。”《暗香》、《疏影》二詞雖然是為范成大而賦,卻亦于不經(jīng)意中流露出傷情之意,作詞的那一年,他才三十七歲,與合肥女子分別的傷痛或許還未淡去,所以這一次宴會,大他三十歲的忘年知交范成大特地將自己家中色藝雙絕的婢女小紅贈給他,也許就是知道他這段傷情事,希望給予一點安慰吧。姜夔告別范宅后,舟載小紅歸去,這一夜大雪滿天,小船穿行過吳江垂虹橋,姜夔賦詩:“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文人清韻,無逾于此,姜夔善于自度曲,吹簫按節(jié),譜成新詞,小紅則在旁曼聲度曲而歌,音樂間的契合,想必也能聊慰姜夔的失侶之痛了。
姜夔那時候已經(jīng)在湖州安家,娶的是蕭氏,因為這段姻緣是妻子的伯父賞識他的才華而得以締成,所以他的朋友張镃特地寫賀詩打趣說:“慶是冰清逢玉潤,只因佳句不因媒。”雖然不知道姜夔與妻子的感情如何,但伯岳父一見到他,就由衷贊嘆說:“我作了四十年的詩,如今才得到這樣的詩友!”可見他的家庭生活,還是頗為和睦愉快的。只是無論是與妻家的相得,還是與小紅的契合,都似乎未能長久。蕭德藻家道中落后,姜夔也再次陷入生活無著,五十歲時家里又遭火災(zāi),房舍盡毀,兼之親友凋零,更加貧困潦倒。姜夔歿于六十七歲,死后其友挽詩云:“所幸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馬塍是姜夔的葬所,根據(jù)詩句意思,仿佛說小紅在他死前便已出嫁,大概就是因為姜夔家境貧寒,無力繼續(xù)供養(yǎng)多余人口,才不得不遣散愛婢,“除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蘇洞《到馬塍哭堯章》)詞人這一輩子,時時有所慰藉,又終究歸于失意,這一切卻又仿佛都是那么淡然無痕。他的一生不是轟轟烈烈的正劇,卻是悲欣交織、靜水流深的生活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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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2006⊙當(dāng)你把腳印留在我家園,你就走進(jìn)了我的心田里,我會用感激的目光注視你,緊追尋著你離去的足跡,把幸福與快樂給你帶去。五象之鷹圖書館祝你開心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