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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交融:盧浮宮博物館與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 |
編者按:鴉片戰(zhàn)爭以降,“放眼看世界”的中國人在向世界學習的過程中,注意到近代博物館在開啟民智方面的重要作用。在徐繼畬的《瀛環(huán)志略》、康有為的《大同書》等著作中,我們都可以讀到他們對西方博物館的描述。
“建筑是凝固的音樂”。作為承載和展現(xiàn)人類文明和民族歷史的博物館,在空間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上,怎樣結合了歷史的厚重和現(xiàn)代的風尚?陳瑾羲博士研習建筑有年,遍訪各國博物館并頗有心得。本刊誠邀其開設專欄“”,從建筑角度解讀博物館。
軸線焦點
造訪一個城市,透視其文化和景觀的最佳途徑,自然是徜徉在它的街頭。隨著街道軸線的延伸,兩側的建筑在眼前展現(xiàn),伴隨著鮮活的人的活動,猶如一張徐徐展開的畫卷。軸線的盡端,對著一棟優(yōu)雅的建筑。它便成了畫卷的焦點,吸引人們前去觀瞻、品鑒。
盧浮宮博物館之于巴黎,正是這樣的一棟建筑。它位于塞納河畔,建筑前方正對著巴黎城市最重要的東西城市軸線。軸線始于盧浮宮,確切地說是始于盧浮宮上的玻璃金字塔,前方正對著丟勒里花園,向前是協(xié)和廣場(Place de la Condorde),順著香榭麗舍大街(Av des Champs Elysees)延伸,經過戴高樂廣場的大凱旋門,越過塞納河后,軸線延伸至巴黎德方斯新區(qū)的大拱門(Grand Arc)??梢哉f,這條軸線穿起了巴黎熠熠生輝的景觀序列,也穿起了巴黎眾多的歷史事件。不僅如此,這也是一條貫穿巴黎歷史、通向城市未來的軸線。盧浮宮作為軸線的起點,也是軸線的終點,成為巴黎軸線畫卷的焦點。
收藏建筑
倘若沒有時間在巴黎街頭閑庭信步,體會城市軸線序列與建筑相互交融的關系,那么盧浮宮博物館本身也不能錯過。作為博物館,盧浮宮的藏品舉世矚目。館中不僅陳列著《蒙娜麗莎的微笑》、《維納斯》和《勝利女神》這樣的曠世珍品,其藏品數(shù)量之多品種之豐富也讓人嘆為觀止。想要在一兩天之內參觀完盧浮宮博物館,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僅如此,盧浮宮博物館建筑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收藏。盧浮宮始建于13世紀,經歷多次擴建達到今天的規(guī)模。其最近的一次擴建,由著名建筑師貝聿銘主持設計。這次擴建,在巴黎引起了巨大的爭議;正是這次擴建,將盧浮宮推到風口浪尖;也正是這次擴建,使得古典建筑盧浮宮完成了現(xiàn)代轉譯,新舊交織,并留給人們無限的想象空間。
貝聿銘在廣場上設計的玻璃金字塔,現(xiàn)已成為塞納河畔熠熠生輝的景觀。這個金字塔令人難忘地出現(xiàn)在《達芬奇密碼》這部小說的末尾,更為巧合的是,玻璃金字塔下方的倒金字塔竟然還連接著一個石材金字塔,世事總是由如此多的巧合構成。隨著《達芬奇密碼》的轟動以及同名電影的上映,世人的眼光也追隨著湯姆·漢克斯飾演的符號學家的足跡,沿著玫瑰線,被吸引到了盧浮宮以及它的玻璃金字塔。2005年,盧浮宮的訪客比2004年增長了近10%。近幾年訪客的增長,更是遠遠突破了當初的設計流量。雖然盧浮宮還有諸多的其他入口,但大部分的訪客選擇從玻璃金字塔進入博物館。連工作人員都開始抱怨,“金字塔下方的門廳擁擠吵鬧不堪,需要到地面上透氣。”世人從最初的反對,到熱烈擁抱盧浮宮廣場上的金字塔。然而,這個神來之筆,留給世人的啟發(fā)還遠遠沒有結束。
爭議之作
就像所有偉大的事物誕生早期所蒙受的質疑和否定一樣,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不是“飛來峰”,它到盧浮宮廣場上的過程充滿了曲折和意外。
1981年,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當選法國總統(tǒng)后,他開始了一系列充滿雄心壯志的改造巴黎的活動,其中包括改造盧浮宮博物館。一位叫比亞斯尼(Emile Biasini)的公務員負責此項工程。他參觀了歐洲和美洲的諸多博物館,然后他邀請貝聿銘參與到盧浮宮的改造設計中來。應該說,當時他的這項舉措是充滿冒險性的,不僅承受著對設計專業(yè)水準的理性質疑,還承受著愛國主義情緒乃至偏見的非理性考驗——畢竟法國不缺藝術家。相反,法國既有像巴黎美術學院這樣世界聞名的藝術機構,也有像讓·努維爾一樣的建筑大師。為什么非要找一個來自美國的華裔在巴黎最重要的歷史建筑上動筆呢?這句話后來出現(xiàn)在公眾的反對聲中。
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比亞斯尼參觀世界各地博物館時,貝聿銘的美國國家博物館擴建設計(又稱東館,原館為西館)打動了他。貝氏的東館由兩個三角形構成一個梯形,幾何形體傳遞出一種簡潔有力的現(xiàn)代表達。比亞斯尼也許直觀地覺得,這種簡潔和抽象的美與古典建筑的細致和繁瑣之間形成了某種張力。
在歷史建筑改造和利用的過程中,通常有兩種基本的態(tài)度。一種為和諧,即新建建筑在比例、材料、顏色和風格上盡量靠近舊建筑,使兩者具有統(tǒng)一的關系。另一種為對比,即新建建筑完全采用不同的設計手法,刻意凸顯與歷史建筑的差異性。這兩種做法背后都有理論支撐和實踐案例,前者強調整體性,后者則反應建筑的時代性。但是,對貝聿銘來說,這似乎不是一個選擇。在他面臨這樣的狀況時,他總是傾向于后者,并巧妙地找到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之間的對話,在美國國家博物館東館的設計中就是這樣。在20世紀70年代,當貝聿銘受邀設計位于波士頓的漢考克大廈時,地段旁邊坐落著波士頓最漂亮的歷史建筑——三位一體教堂(Trinity Church)。貝氏采用了大面的反射玻璃幕墻,使得新建筑成為舊建筑的背景。
因此,在面對盧浮宮博物館擴建項目時,可以想見貝聿銘的立場必然是后一種。但是這個項目畢竟太重要,在巴黎的中心盧浮宮上動筆,需要比美國國家博物館擴建或是貝氏此前的任何一個項目都要有所顧忌。貝聿銘秘密造訪了巴黎三次,思考這項難度頗高的加建工程方案。最后他十分謹慎地將大量的擴建面積置于地下,只在盧浮宮廣場上露出一個金字塔形的入口,并且還是透明的。
即便如此,該方案一經公布,還是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公眾稱呼它為“巨大的、毀滅性的玩意”,盧浮宮的館長甚至為此事辭職,密特朗被稱為給巴黎帶來“暴行”的“專制者”。貝聿銘預料到90%的巴黎人會反對他的設計方案,因為給盧浮宮這樣一個法國首都巴黎的歷史核心建筑做加建,任何形式的方案都會遭到公眾的質疑。
為了平息公眾的憤怒,在當時的巴黎市長的建議下,貝聿銘和他的團隊在盧浮宮廣場上放置了實物大小的框架模型。在展覽的4天期間,大約有6萬民眾參觀了這個模型。為了將金字塔建筑對廣場的影響降到最低,貝聿銘要求使用透明度最高的玻璃。建筑師在公眾的壓力面前保持了最謹慎的態(tài)度。
有意思的是,重要的文化人士,前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的遺孀克勞德·蓬皮杜支持這個設計,在巴黎還有一個充滿爭議的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就是以她命名的。密特朗當然喜歡這個設計,他大刀闊斧的改造巴黎的雄心計劃需要這樣的工程,說不定正是貝氏在此前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與傳統(tǒng)“決裂式的對話”的態(tài)度才讓他選擇了貝聿銘。
在他們的支持下,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得以建成。1988年10月,改造后的盧浮宮廣場向公眾開放。次年3月,金字塔入口開始使用。建筑開放之時,公眾的態(tài)度已經緩和了許多。盡管《費加羅報》猛烈地抨擊了貝聿銘的設計,但隨后就在金字塔舉行了雜志增刊的10周年慶典。此后,這個令人擔憂的金字塔逐漸變得可愛起來。2005年,小說《達芬奇密碼》面世后,金字塔本身成為了盧浮宮博物館最著名的藏品之一。
新舊交融
事實上,跟其他引起爭議的建筑如埃菲爾鐵塔、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乃至中國的國家大劇院相比,盧浮宮博物館廣場上的金字塔是相當謙虛謹慎的。正如前文所說的,貝聿銘將大面積的擴建放到了地下,突出的金字塔是個入口的標志物。此外,他還使用了當時技術所能允許的最透的玻璃,盡量降低金字塔的姿態(tài)。與高聳的埃菲爾鐵塔、炫耀式的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以及巨大體量的中國國家大劇院相比,盧浮宮金字塔與周邊環(huán)境的對話顯然柔和了許多。因此,有人評論,玻璃金字塔之于盧浮宮,更像廣場上的雕塑,而非建筑。
但貝聿銘也沒有打算把自己的痕跡從盧浮宮博物館的擴建中抹去。他本可以不放置那個玻璃金字塔。設計一條從地面通往地下的路徑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他一貫的設計立場并非如此,密特朗的野心也不允許他這樣做。相反,玻璃金字塔高達20.6米,寬35米。這個體量,相當于一個5—6層樓的建筑。不僅如此,玻璃金字塔的周圍被方形的水面環(huán)繞,只有西側讓出來成為盧浮宮的入口。當人們接近金字塔時,會在水中看到它的倒影。這無疑加強了金字塔的意象。而大金字塔的東側,還有一個小的金字塔,它的下面是一個與之相對的玻璃金字塔,下面還連接著一個石材的金字塔。金字塔,這個“永恒而單純”的四棱錐形式,作為貝聿銘設計中簡潔有力的幾何形體的登峰造極的標志(Icon),被永恒地印在了盧浮宮廣場的中心。
從功能上看,插入的金字塔解決了博物館的入口問題。原有的入口使得參觀流線不暢,游客需要通過一些展館到達另外一些展館。插入的金字塔入口則位于廣場正中,很好地連接了各個展館。金字塔面向城市的西側打開,引導著人流向金字塔入口聚集。不僅如此,玻璃的金字塔還有效地引入了自然采光,使得入口大廳內部熠熠生輝。
從與城市空間的關系上看,插入的金字塔成為城市軸線的起點。這個“永恒而單純”的形式在盧浮宮的環(huán)抱中,面向城市軸線,成為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方尖碑等一系列城市景觀序列的高潮。
從空間感受上看,玻璃金字塔產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其本身抽象、整體、簡潔的形式,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義建筑對幾何性、簡約性的極致追求。但是,它與盧浮宮立面精致、繁華的裝飾產生富有張力的對比,又產生一種強烈的、古典的永恒性和紀念性。純粹的完形使其毫無疑問地成為一個核心,仿佛盧浮宮圍繞著它而展開。然而,這個金字塔又是透明的,一個虛的核心,引導著人們進入其中,去領略實體建筑的魅力。當你在盧浮宮廣場上或是入口大廳內駐足時,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廣場上的金字塔是透明的,周圍的水也是透明的。但當你仔細觀看時,你會發(fā)現(xiàn)玻璃上折射出的倒影以及透過玻璃框架勾勒出的古典建筑是如此不同,就如同透過現(xiàn)代的眼光來審視古典建筑?,F(xiàn)代與古典以一種既對比又交融的方式展開著對話。
結語
貝聿銘后來談道:“在盧浮宮之后,我覺得沒有什么項目能稱得上是困難的了。”在艱辛的背后,這個謙虛謹慎而又暗藏動機的建筑已經征服了世人,就如同夜幕降臨巴黎的時候,點亮的盧浮宮金字塔成為塞納河畔一顆耀眼的明珠。盡管在方案推出的最初,它被認為是一顆“假的鉆石”。
然而博物館畢竟是使用著的建筑,即便是經典也不能像《達芬奇密碼》小說結尾所描述的那樣,“從達·芬奇到牛頓等各類藝術與科學巨匠的全部秘密,都在這個晶瑩剔透的金字塔里,在繁星閃爍的天底下得到安息”。
近年來,盧浮宮博物館由于過度擁擠而再次面臨改擴建。我們期待新的詮釋以及現(xiàn)代對古典和傳統(tǒng)的再次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