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姥爺家的窯洞要拆了,我竟然沒有一絲喜悅。當一切煥然一新的時候,總有太多的東西會被深深埋葬。
我以為,老屋會一直在,一直替我保管好那些老舊的故事。就算那里的親人一個個老去,只要老屋在,所有的一切,都會原封不動在歲月里妥帖安放。
從出生,我與那個窯洞的緣份便開始了。那里,也有我的一份鄉(xiāng)愁,而且隨著漸漸老去,那鄉(xiāng)愁也是會長大的,你信嗎?
真的想,如若一切可以裝于行囊,在千山萬水間亦可細細端祥它的模樣多好。如若可以,那一孔窯洞藏匿于懷里,就像時刻懷揣著那里濃濃的親情。
可是我們帶不走,什么都帶不走,甚至一縷炊煙。
我們又無法不長大,然后遠行,一廂情愿地將所有遙遠的記憶寄存在那里,只為在每一個想念的時分供我擺弄來去。我喜歡那孔窯洞,不可救藥地喜歡著,喜歡它濃濃的泥土的味道,渾濁而蒼茫。
小的時候,姥姥就說窯洞是冬曖夏涼,躺在寬寬的土坑上,抬頭看到拱形的窯頂,像慢慢弓下身子慈祥的母親要將孩子攬入懷中一般,心里頓生了曖意。我就躺在姥姥的身邊,姥姥伸出手去,握住燈繩,輕輕一拉,燈滅了。黑暗中,因為窯洞,因為姥姥,我依然睡得特別香甜。
那個窯洞的早晨總是太早,雞還沒有打鳴,母親便和姥姥姥爺沒完沒了地說起話,我把被子揪起來,蒙著頭,可依然是無法續(xù)上之前的夢。慢慢,窗戶泛起了白光,柔柔的,淡淡的。再然后,零零星星的亮光一點點聚攏起來,映白了整個窗戶,我特別喜歡陽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的感覺。大人們那時已經(jīng)起來了,姥姥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東西,母親坐在灶臺前拉動風匣,而姥爺抱回一捆玉米桿子放在地上。熗人的柴煙味兒混著燒開的水蒸汽,在早晨的氤氳里,真香!
我懶懶地躺在炕上,裝睡,不等飯熟就不起來。
舅舅們陸陸續(xù)續(xù)也過來了,大舅與姥姥隔了三四個巷子,而三舅和二舅一東一西將姥姥的窯洞夾在中間。三個院子的墻頭都擺放了一個小木梯,無論是我們來回穿越,還是傳遞東西都十分方便。這三個院子其實就是一個整體,那些低矮的土墻只是為一處院落的完美而向征性地存在著。
一大家人坐在曖曖的大土炕上,膝蓋挨膝蓋,舀起熱騰騰的小米粥,就著姥姥腌制的小咸菜,還誤不住嘮東嗑西,勺子、盤子和筷子不停地發(fā)出碰撞聲。此時,院子外面圈著的羊和雞此起彼伏地亂叫,透過窗隙傳出來的一切讓它們有些蠢蠢欲動。一棵老杏樹,像是飽讀詩書的老夫子,靜靜地,用理性的目光注視著那個窯洞里以及窯洞外所發(fā)生的一切?;蛘撸裎乙恢觊L長的心事,等著在那里站到歲月的盡頭。
這樣的鄉(xiāng)下生活雖然現(xiàn)在被時光遮擋得若隱若現(xiàn),但生命之中,仿佛那些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才是靈魂的歸依,此后種種,包括成婚、拼博,也包括應付各色的悲歡,不過都是借一處道場完成一種延伸以及流浪。
家鄉(xiāng)也是山村,可是沒有窯洞。
喜歡看姥姥家的窯洞,姥姥的窯洞裝滿了我大半個童年。
它仿佛是最正統(tǒng)的黃土高坡的孩子,一樣是黃土的身體,一樣厚實。厚厚的土層將天地日月隔開,我們就在里面嬉戲打鬧,或是竊竊私語。躲在黃土的懷里,天生就有一種安全的感覺。男人在黃土地上勞作,女人在黃土窯里操持家務,這一生都在與黃土不離不棄。
黃土窯并不美麗,甚至顯得有些低矮而笨重,但看到它就像千里之外看到樸素的鄉(xiāng)親一般,由不得你就淚落紛紛了。骨頭里的親,就是那個樣子。
姥姥在那孔窯洞里育大了九個孩子,把稀薄的光陰寫滿了故事。
我常常坐在午后長長的陽光里想像母親小時候的樣子,窗臺、炕頭、鍋沿兒、正面掉皮的紅色高桌,或是墻上掛的那塊石英鏡都留下過母親的影子。她從小就不愛讀書,在青色的磚鋪成的地面上,肯定著急地走來走去,哄著背上嚎哭的弟弟妹妹。要不又流著鼻涕,蓬著一頭亂發(fā)還嘟著個嘴,從小就犟的母親一定又為什么事擰著了脾氣。一群孩子跑來跑去,姥爺“吧噠吧噠”抽著一鍋旱煙,瞇起眼睛,一直在笑。
很多人的影子,來來回回交錯。?
再后來,人越來越多,有我的母親,姨姨舅舅,還有我,或者我的兄弟姐妹。瞬間,又有了一些更小的影子,他們被我們喚作孩子。
看著窯洞,一切都會是栩栩如生、靈動、飽滿的。
我曾經(jīng)站在姥姥出生的村莊用力地張望過,極力找尋一點姥姥年輕的影子,那間院落安靜地立在山間,有如姥姥的青春歲月微笑而從容,打坐在歲月深處??山?jīng)年之后,當我回望母親的村莊時,被推倒的窯洞之上,還能找回多少失散的往事?
一孔窯洞倒下,一堆的故事流離失所,而一個村莊的窯洞集體倒下,就像一場歲月的打劫。從此,再看不到窯洞墩實的身軀,再嗅不到那么濃的黃土的味道,嗅不到了,再嗅不到。
嶄新的屋舍會有敞亮的玻璃,潔白的墻面,光滑的地面,還有五彩的燈光,一切泛著現(xiàn)代的氣息,高調(diào)而張揚。終將,曾經(jīng)的模樣會被淡忘、遺忘。
我微薄的記憶不知道還能將它守護多久,但我知道,我深深不舍。
新與舊對碰的時候,你想嘆息,可你又沒有理由將新的東西拒之門外。于是,只好選擇沉默地走。
最后,將思念加重,歲月也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