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迷于紫砂始于“新壺”,跨過“廠壺”,終于“老壺”,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也是一個頗具節(jié)奏感的經歷。你必須不滿足于現(xiàn)狀,必須堅守著求真的執(zhí)著,必須懷揣著那一份情懷,不斷地探索,才能在分辨器物的新老上、識別器物的等級上、看待器物的審美上走的更高、走的更遠。畢竟對于古玩收藏來說,未知永遠大于已知。投入“老紫砂”汪洋大海一段時間之后,目力所及之處——店鋪、圖冊、博物館都已耳熟能詳,已經無法再滿足求知的欲望。新“上山下鄉(xiāng)”成了繼續(xù)深入的一種途徑,所謂“上山”意即查閱文獻資料,“下鄉(xiāng)”便是田野調查,標本實物與文獻資料本來就是治學的兩條腿,同時也是學術研究的兩個重要支撐,從愛好到研究是一個收藏的必然過程。
曾幾何時,無論寒來暑往、也不管雨雪風霜,每個周四的清晨都會是收藏愛好者一段的快樂時光,天剛蒙蒙亮,那個躲藏在京城西南角上的寺院就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住在四九城的人們、往來于大江南北的商家,就像是約定好了一樣聚集到了這里,買家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手里的東西,賣家悠然自得坐在馬扎上看著面前的人來人往,時間就在雙方或討價還價、或爭論年代與真?zhèn)沃新魈手?。這個被無數(shù)收藏者流連忘返的寺院就是鼎鼎大名的報國寺。報國寺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遼金,明朝初期逐漸荒廢。到了清朝,這兒成了京城最大的廟市花市,加之景觀奇特,頗引文人雅士留連駐足。
筆者也曾榮幸地成為了“逛攤兒”大軍中的一員,不可否認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收獲越來越多,無論是實物上的還是心得上的,對于個人收藏的意義也顯得越來越重要。報國寺古玩市場售賣標本的商家大都圍繞后大殿的前后左右,有固定柜臺的坐商主要集中在大殿前面的,游商大多見縫插針就地鋪塊舊布擺上東西賣,哪里有空地兒就在那里擺攤兒。通常天剛蒙蒙亮,這里便人頭攢動、熱鬧起來。每到周四,五湖四海的商販和各式各樣的買主云集報國寺,正所謂“百貨賣百客”。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周四清晨,繞著大殿轉了一大圈都沒遇到讓人興奮的標本資料,于是在一個熟識的商家柜臺后面坐了下來歇歇腳兒??粗赃叿胖牟恢晃曳^多少遍的一大箱子老紫砂殘器,還是心有不甘地又開始翻騰起來。直到翻個底朝天的時候,在箱子最底下,一個不起眼的小件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拿起一看是一個圓筒狀的器物,長不足一厘米,直徑0.6-0.7厘米,看造型和體量是個茶壺壺鈕,且為竹節(jié)型,制作手法干凈利索,窯溫也足,泥料質感呈深紫色澤。等到回家清洗干凈,再仔細端詳這個小東西時才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以這個標本的工藝和泥料特征看,制作年代應在清三代盛世,這個時期紫砂制作工藝早已完全成熟,壺鈕無一例外地為了出水順暢都開設了與茶壺蓋面貫通的出氣孔。可這個小標本器物底部卻沒有出氣孔,由此判斷,它大概率上不會是茶壺的壺鈕。左看右看也沒有琢磨出它到底是個什么部件。由于標本自身體量很小,又是一個獨立件,能夠顯示出來的信息有限,再加上沒有其他可以參考借鑒的資料,一時變得無從下手,難再進一步做出判斷,時間一長便束之高閣不再理會了。
2015年,報國寺古玩市場出于保護文物遺產和安全問題關閉了,這下讓不知道多少收藏愛好者悵然若失。每周四清晨逛攤兒已經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固定下來,沒有了它,難免感到失落,似乎一周當中總像是缺了點什么一樣。后來大概有將近兩年的時間都只能網(wǎng)絡上尋覓老紫砂標本,失去了體驗現(xiàn)場尋到好標本的那種驚喜之感。后來經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報國寺古玩市場的很多商家都搬到了南三環(huán)的收藏品市場,仍舊延續(xù)了每周四早市的老慣例。之后,只要周四上課輪空,那么早晨的時間又都浪費在有趣的事情上了。
一個冬日的周四清晨,大概是已經數(shù)九,氣溫很低,真正的天寒地凍。一大早來到市場,里面卻是人潮涌動,溫暖如春。在一個新近認識的商販攤位前看到不少老紫砂標本殘件,先把柜臺里碼放整齊的壺鈕、壺嘴、壺底挑選一遍,把自己手里沒有的、沒見過、高等級高年份的全部收入囊中,又看到旁邊的小盒子里面堆著一堆碎片,只瞟了一眼表面的質感,憑直覺是不錯的東西。倒出來一看,頓時內心一陣狂喜,這一小堆碎片不僅是一把茶壺,而且還有更多的部件隱藏在碎片之下,一個壺嘴,一個壺口,還有兩個最讓人驚喜的部件,它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兩年前報國寺買的那個沒有得出結論的小部件,那確確實實不是壺鈕,而是茶壺的底足,兩個底足都是連接著壺底局部,這便成為了確鑿的證據(jù)。多年的疑惑瞬間得到答案,仿佛撥開迷霧見月明,那份快樂、興奮和滿足真的是難以言表。貨款兩清后詢問商家這堆殘片的出處,得到回答是老北京城區(qū)工地出來的,按照以往的經驗,能從京城核心區(qū)域出來的標本大多品味極高,這一堆看來也不例外。
回到家中便開始清洗這些當天的收獲,待放在暖氣上干燥后,便把它們攤在桌面拼接起來。當這些碎片平鋪開來的時候,一下帶來了更大的驚喜,同時也帶來了更大的迷惑,喜的是,雖然是一小堆碎片標本,但是構成茶壺的基本部件除了壺把以外,基本都齊全了,壺口、壺身、壺底、壺足、壺嘴,器物本身相關的信息非常豐富,壺身胎體極薄,身桶起伏轉折微妙精巧,身桶上的陽線玄紋飽滿圓潤,三彎壺嘴逶迤流暢,無論是制作工藝還是細節(jié)處理無一不講究無一不精細;迷的是,畢竟是殘片資料,雖然比原來單獨一個底足的信息豐富的多,對器物的判斷也從局部的部件推展到了整齊的造型,迷就迷在仍然難以判斷出如此高質量器物的完整形態(tài)。正因為殘件標本顯示出來的器物等級之高,愈發(fā)的讓你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它最完美的整體形態(tài)。
本想這一擱置又變得遙遙無期了,可誰知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時隔不久,經朋友提點,重新翻閱不久前臺灣老紫砂同好蔡兄復印給我的一本珍貴的圖書資料,這才真正揭開了謎底。這本圖冊是2000年出版的《銷往歐洲的紫砂器》,作者是法國的帕特里斯 沃爾夫里,其長期致力于研究在歐洲各大博物館的宜興紫砂器,并策劃大量的展覽,出版了這本重要的宜興紫砂文獻資料。在書中第170頁,有一幅與手上殘件標本一樣的砂茶壺的全貌圖片,令人震驚的是它居然是一把硬提梁茶壺,更令人震驚的是它的總高度只有14厘米,那么以此來判斷茶壺的容量大致應在250毫升左右,這在同時代可以認定為高級定制的的小容量茶壺。
遺憾的是圖中的完整的茶壺沒有了壺鈕,這又給出了一個遐想的空間。不過這個空間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幾十頁銅版紙的厚度。向前翻閱到第139頁時,一幅繪制的線描圖躍然紙上,前述茶壺的繪制圖中壺鈕呈橋鈕狀,并帶有一個環(huán)形裝飾物,這幅插圖出自1665年由西蒙尼斯 包利的著作。至此不難看出,這把茶壺是以青銅器三足簋、鼎、盉作為摹本創(chuàng)造出來的慕古作品,但作者并沒有照搬照抄青銅器原型,而是巧妙地在青銅器造型的基礎上,添加了更貼近文人志趣的修竹要素,將兩個題材完美地結合,達到水乳交融的藝術效果。止觀整器古韻盎然、既端莊穩(wěn)重又不失典雅靈動,虛實比例控制得恰到好處,工藝精湛、手法老道、結構嚴謹,匠心獨具。其顯示出來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以及精湛的工藝技巧可與紫砂巔峰時期的時大彬、李仲芳等大師比肩,不失為同時代的經典之作。
下圖圖一是極受紫砂收藏家追捧的明末清初制器大師鄭荊玉的作品標本細節(jié),完整器的拍賣價格已經達到三百至五百萬之間,圖二是提梁茶壺的標本細節(jié)。作為當今紫砂器中名品重器的坦然壺,其壺口與身桶的銜接顯然在工藝的精細度上、以及處理的手法上都遜于提梁茶壺。俗話說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把這樣的名品和本文所述的提梁茶壺的工藝細節(jié)做直接的對比,更有利于認識此持茶壺所取得的工藝成就和歷史地位。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一個真正從形式到內容都優(yōu)秀的作品,不僅需要作者的高超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更需要扎實的基本功、高超的工藝技巧和一絲不茍的匠人精神共同塑造出來。
歐洲博物館的館藏資料非常詳實、準確、嚴謹,書籍中不僅詳細介紹了茶壺的尺寸大小,還標注入藏時間,參與過的展陳次數(shù)、地點、時間,被著錄的書名、次數(shù)、時間。從資料中可以看到此壺于1674年、1689年、1690年三次被著錄于丹麥哥本哈根國家收藏目錄中。四百年前器物移動的速度遠不及今日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快遞,一把茶壺從遙遠的宜興經歷設計、打樣、選料、制作、燒成再輾轉到萬里之外的歐洲大陸,其耗時可想而知,由此判斷,其生產制作底線應不會晚于清初。如果從造型、工藝、氣息、韻味、裝飾等方面來看,又是典型的明代風格和韻味。小容量大氣勢,以小見大正是器物自身的獨特韻致,也是制作工匠綜合素質的重要體現(xiàn)。
茶器山房秉承傳統(tǒng)、堅持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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