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從向往體制而不得,生計所迫去賣肉,到被請進體制“招安”,直至本月正式重操肉鋪舊業(yè)——北大中文系1989屆畢業(yè)生陸步軒,恐怕是中國最著名的“屠夫”,用了27年時間,完成一個輪回。
所不同的是,陸步軒自稱“不再桀驁迂腐、苦苦掙扎,而今豁達淡然”,曾被規(guī)則駕馭、擺布,而今能與規(guī)則和平共處。
9月,他正式常駐廣州,投奔北大師兄陳生的食品公司。剛剛落腳的他對記者保守言,“一切都還懸而未決”,但公司上下皆在議論:陸老師的職務應是公司副董事長、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
他依然是老煙槍、好喝酒,但絕不是用來解悶澆愁。當年,他的命運被大潮無奈裹挾,而“北大”的標簽又如枷鎖,如今50歲知天命,這位歸來的屠夫,終于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主動選擇。
2002年前后,別人家的豬肉攤頂多賣出2、3頭,陸步軒的“眼鏡肉店”已穩(wěn)定保持每天12-15頭的銷量,最瘋狂是過年時,一天40頭。
但名聲大噪后,輿論為他痛心,認為是人才的巨大浪費,卻乏人關心市場經濟沖浪中,他在賺錢、數(shù)錢、正直地活著這件事上,有著純粹的快樂。
幾天前,放下屠刀12年的陸步軒在廣州街頭再現(xiàn)“寶刀未老”。他為某土豬品牌叫賣,顧客來捧場,他一刀下去,精確到兩。
看他全身細胞都閃亮的樣子,沒人能想象1999年賣肉之初他的心理建設有多痛苦。那年肉店開張,他請的師傅站在店前服務顧客,他卻羞得躲在店后,足足半年時間,才腆著臉皮見客。
剛開始,他衣著整齊地揮刀,后來發(fā)現(xiàn)太不方便,索性背心、短褲、拖鞋。他的孩子被喚作“賣肉娃”,他干脆順水推舟,對外說自己是文盲。久而久之,他覺得除了鼻梁上有副眼鏡,自己跟其他肉販真沒啥差別。直到有一天,他的無證攤位被工商所沒收,結果對方在得知北大背景后,將罰沒的東西還給他。那時,他才從對方同情的眼光中意識到,自己曾是知識分子。
假如按眼下“先定一個小目標”的流行說法,陸步軒先賺200萬元的計劃早在2010年就實現(xiàn)了。若不是成名后體制頻頻招手,他能掙更多。他覺得應該自謙自嘲一下,于是2013年,當他和同是豬肉佬的師兄陳生登上母校職業(yè)素養(yǎng)大講堂時,開篇第一句便是,“給母校丟了臉,抹了黑”。
不料外界又揪著這句話不放。
原來,當完成自我認可后,還要熬過社會認可這道關。何況他出身北大??伤唤獑枺骸氨贝笫且凰鶎W校,難道社會就不是嗎?”
陸步軒和他的北大畢業(yè)證書。
在社會這所學校,他學到的規(guī)則更多。
記者面前,陸步軒不緊不慢地點煙,憶往事,已激不起傷感。
他說,北大4年,畢竟象牙塔,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直到畢業(yè),才知現(xiàn)實殘酷。老父親希望他留在身邊,于是他先到西安找工作,可要想專業(yè)對口、穩(wěn)定體面,光有“北大”招牌似乎遠不夠。幾經碰壁,他回到長安縣(2002年撤縣設區(qū)),托關系。
曾是風云人物的八舅爺找到城建局,局領導一口答應,但沒幾天,被二流院校畢業(yè)的女生頂了名額。那女生的親戚,是仕途冉冉上升的副縣長。陸步軒認了。
他絞盡腦汁,找到大三放假時結識于火車的縣房產管理所領導,覓到縣計經委秘書一職,但需要“曲線救國”。也就是說,陸步軒暫時不能在編,檔案先被放到計經委下屬一家瀕臨倒閉的柴油機廠,日后再“搞出來”。因此他上午去柴油機廠報到,下午去計經委上班,主要是給主任寫材料,一時很是吃香??上е魅挝础鞍磻T例”升任副縣長,被調走時也沒法將陸步軒帶走,才子失勢。
隨后,“原先的‘二把手’上位,讓我寫講話稿,卻不采用”。陸步軒很快被發(fā)配到農村搞了半年教育活動,郁悶得大部分時間自己跟自己下棋。適逢1991年機關醞釀人員分流辦實業(yè),剛退居二線的副主任拉著陸步軒等7、8人辦了3家工廠,但原單位答應的300萬元資金遲遲不來。一幫對市場經濟懵懂的人在“下海”8個月后幾乎“溺亡”。有編制的人紛紛回機關,另一位從企業(yè)借調而來的女同志大鬧一場,被安排去小廠當工會主席。唯獨沒有編制的陸步軒,又抹不開臉面鬧,就此無人問津。
他告訴記者,“2013年北大演講時,我告誡學弟學妹們,干事業(yè)要去大都市,混生活可到小地方”。細問之下,他展開,“大都市的人來自五湖四海,競爭相對公平;小地方相對封閉保守,裙帶關系盤根錯節(jié),容易深陷泥潭……”
他承認,曾狂妄自大。中學時,他只考過一次第2名,常因忍受不了老師的水平而逃課;大學畢業(yè)時,一所省級鋼鐵企業(yè)學校錄用之前要他試講,他扭頭就走;后來在長安工作,他有篇文章拿了獎,頒獎大會上,一見證書上某領導和編輯的名字寫在他前頭,當場撕了證書……
然而,后來他選擇了妥協(xié)。他鉆過礦洞、開過商店等,手上原本有些積累,“不過人家是先養(yǎng)了雞,賣了錢養(yǎng)羊,賣了再養(yǎng)牛,資本越滾越大。我是倒著來,牛變羊,再縮成雞”。
不過,開小賣部時,當發(fā)現(xiàn)進的5號電池都是假貨,他寧愿虧本也不賣,因為“做人的底線不能破”。
或許,沒人能真正了解,是什么信念支撐他潦倒歲月。但在記者面前,他著重強調了“能伸能屈”。他說,1989屆北大中文系4個班,迄今已有5名同學離世,其中一位詩人身負石塊自沉河底,一位記者罹患抑郁癥縱身一躍。“所以師兄陳生在北大演講時自封北大‘丑角’,但他又說,我們身體健康,還是正面的!”
人生總有妥協(xié)、屈從,這何嘗不是一種以退為進?
今年9月,50歲的陸步軒現(xiàn)身廣州菜市場,重執(zhí)屠刀。
1999年陸步軒在妻子慫恿下開始賣肉,父親氣得上門,“不上大學也能賣肉,那你上大學有啥用?”
陸步軒當時無語,父子相對,默默抽煙。
當年,他和大多數(shù)屠夫一樣熟稔,屠宰場拿來剖成兩半的豬,他卸豬油、豬腰,取大骨,分割小塊,堆放整齊,不用10分鐘。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除了多戴一副眼鏡,他跟普通屠夫的區(qū)別其實還挺多。
關鍵是他懂鉆研。
記者面前,他不謙虛,“我在全國應是較頂尖的豬肉專家,你可以拿教授來跟我比”。
談到此,他又摸口袋,抽起第8根煙,且換了個坐姿,雙腿轉向記者這邊。
他說,普通豬販,多只關心如何將肉賣得只剩豬毛,而專家則多專注于養(yǎng)殖和防疫??伤l(fā)現(xiàn),同是豬肉,顏色、肥瘦、斑點,千差萬別。他想探究,于是拿一小本,每日進的豬肉皆詳細描述,也常主動找獸醫(yī)同吃同住,刨根問底。后來漸漸明白,有些豬,膘呈黃色,應是得了肝炎;有些豬在即將病死前被宰殺且及時放血,屠體反應并不明顯……好研究、能表述、擅總結的優(yōu)勢外加實踐經驗,促使陸步軒自編一書,2008年擔任師兄陳生“屠夫學?!泵u校長時,變成了教材。
陳生與陸步軒是2008年結識的。陳生瞧出了陸步軒與其他屠夫的差別,“他干1年相當于別人干10年。任何行業(yè)做極致了,就是文化”。
但陸步軒來不及沉浸于“豬文化”了。2003年出名后,各地懷著拯救之情,或傍名之心,紛紛前來“挖人”。陸步軒所在長安區(qū)的當家人坐不住了,“說是給我安排工作,啥部門都行,就是不要離開長安”。思來想去,陸步軒去了檔案館,如今道出原因,“那年眼看要不惑,不再像小年輕那般意氣風發(fā),因此不望仕途”。
在他看來,檔案館是文化部門,專業(yè)能扯上點干系。自2004年起,在體制內的前后12年,他的工資從1000多元漲到5000多元。他想認真做事,但12年里真正忙碌的也只有2007年和2011年編了年鑒、2012年后編地方志。其余時間,多瑣碎事,也喝茶聊天打牌,消磨時光,令他渾身不自在。
而他還牽掛著賣肉?!把坨R肉店”2個檔口起初由妻子打理,后一個轉給徒弟,一個轉給弟弟。對弟弟那個檔口,陸步軒尤其上心,雙休日就去店里監(jiān)督,“我對我弟說,你用我的牌子,就得按我的經營思路”。
2016年7月26日,浙江省杭州市,陸步軒在杭州一家超市里為其新書《北大屠夫》舉行簽售活動。
2010年,行業(yè)環(huán)境不佳,陸步軒關了肉店。但他依然關注著豬產業(yè)。
陳生是見證者。陸步軒曾經特地請業(yè)內人士幫忙到某死豬暴發(fā)地取證化驗,還暗訪黑心養(yǎng)殖場、屠宰場,要花錢買病死豬、黑心豬做試驗。陳生說,陸步軒以前還會說些“命運基本不掌握在我手里”之類負能量的氣話,但這些年,曾自怨自艾的陸步軒早已不見。陸步軒每年要去“屠夫學校”講課,每次口干舌燥地講7、8個小時。求活的營生,漸成了癡迷。
陳生不斷試圖說服陸步軒再賣肉,“我跟他說,在檔案館的工作,許多人都能替代你。但如果你進入豬肉行業(yè),將其提升成一個規(guī)范化行業(yè),這才叫不可替代”。
陸步軒知道,師兄是看中他的認真勁和名氣,但他沒答應。起初是不看好陳生的土豬生意,“黑毛明顯,肥肉多,價格還偏高”。
不料2年后,陳生的高端、品牌豬之路愈走愈寬,北上廣檔口越開越多。與此同時,陸步軒對體制萌生退意,但檔案館一位新領導剛到任,他怕這時走人是不給人面子。恰巧這年7月,新一輪地方志編修又啟動,賣豬事被擱置。
陸步軒說,他負責地方志中最難的經濟部分,“公開我也敢講,我干得最好”。如他所料,長安地方志今年7月通過終審?!安怀鲆馔獾脑?,接下去還能拿個國家大獎,全國也就十來個?!闭f這話時,陸步軒特得意。
今年5月陸步軒為陳生的土豬與電商簽約“站臺”一事引發(fā)爭議,直接促成他離開體制。幾位關系較好的官員勸他,“再混3年,搞個提前退休,著啥急?”他抽煙不響。人生苦短,既然地方志大功告成,未來3年豬肉行業(yè)這個萬億市場呼之欲出的精彩,他再不想錯過。
辭職信終獲通過,本月他落定廣州。他告訴記者,整個豬肉產業(yè)鏈,他要全部摸透,“問題不少,譬如疫苗不消毒,豬要發(fā)炎起膿包;疫苗打到脂肪而非肌肉,吸收不了。需要修正的環(huán)節(jié)太多”。他還要去高校辦小型演講,為“屠夫學校”招攬刀手。這所學校,大專畢業(yè)生已占七成,今年有志將門檻提高到本科。
“演講時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孩子們醒醒吧!大學過去是精英教育,現(xiàn)在是旨在提高勞動者素質的普及教育。大學生應該把自己定位成普通勞動者!”如此宣講,不是要為曾經的自己掙面子。
他只是想證明,有些大勢,你左右不了。
但也并非無能為力。
這個自我介紹“北大畢業(yè),曾經在西安街頭干著張飛的營生,與樊噲、鄭屠之流搶飯碗的角色”,現(xiàn)在立志要改變豬肉行業(yè)“低端、血腥,像鎮(zhèn)關西那樣欺行霸市的形象”。
記得31年前拿到北大錄取通知書時,陸步軒那節(jié)省的老爹高興得大擺筵席,鄉(xiāng)親們都說,陸步軒,長安文科高考狀元,今后必是高官厚祿,為黨中央國務院培養(yǎng)人才。那時,陸步軒的確野心勃勃,暗自發(fā)誓,要成“家”,而不是“匠”。
賣肉或許是他人生路上一次錯位,但成“家”之路并未走遠。陳生對他說:“你終于要找到一代宗師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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