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塵世
——李少君的“詩情畫境”
葛亮
少年的時候,很愛泰戈爾的詩,那種精簡與樸素,帶著一些清澈的節(jié)奏,至今難忘。還吟得出《飛鳥集》的辭句: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仿如路人,停留了一會兒,向我點點頭又走過去了。
就是如此,詞句簡單至極,意境卻說不出的闊大。人是一極,而世界是另一端。見于方寸之間,隨即擦肩而過。
成年后,也讀詩,這時的詩歌已漸漸成為多元與紛擾的意象,有許多的精彩,讓人應(yīng)接不暇,但同時,也會迷失其中。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少年時候?qū)φZ言的敏感,也隨時間磨礪而薄弱。這多少是令人遺憾的事情。
直到,讀到詩人李少君的一首作品: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fēng)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dāng)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
這首叫做《抒懷》的詩,清新有如白描,無一絲雕琢的痕跡,卻在不經(jīng)意間將人打動。吟詠之余,也思忖這種力量的來源。塵世喧囂中,人生起落自不待言。要保持獨立人格,以理想為界碑,又談何容易。當(dāng)下紛擾,一幅家常的小景,觸手可及。陶淵明采菊東籬,是避世的一隅。李少君的景致,卻是入世的,周遭是人聲,卻也蕩滌成旋律。莫奈在他的吉維尼(Giverny)花園里畫盡了蓮花,朝午四時,各不相同,細微處皆是情語。是小作品匯聚成了大手筆?!妒銘选芬嗍菧嘏_實的念想,因為最動人處,是人之常情。
白鷺站在牛背上
牛站在水田里
水田橫臥在四面草坡中
草坡的背后
是簇擁的雜草,低低的藍天
和遠處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
這首《春》便仿佛是李可染的畫意。再恬淡不過的鄉(xiāng)間渲染,遠山近水,都是著了淡淡墨色的。只給你一個寫意的輪廓,這輪廓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是天道的循環(huán),也是自然的攜手。意境便越來越廣闊。中國畫講究留白,以是“虛”代“實” ,空泛里是無限的大。西洋畫講透視,講究的是由此及彼的立體感。如是觀,《春》的意境便是中西結(jié)合。看到的是實在的自然鏈接,卻又留有疏闊的想象空間,這空間的盡頭,便是心之安處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詩人之心安在?沖淡之外,亦有表白。這首《可能性》,便是吾國彼邦的兩個默然相對的剪影——
在香榭里大街的長椅上我曾經(jīng)想過
我一直等下去
會不會等來我的愛人
如今,在故鄉(xiāng)的一棵樹下我還在想
也許在樹下等來愛人的
可能性要大一些。
等待是廝守的前奏?;蚴墙棺疲蚴撬廾?。詩人等待的是愛人,也是己心。扎伊爾德(Edward W.Said)的回憶錄,題名為Out of Place,內(nèi)陸譯為《格格不入》,是薩氏數(shù)十年來以外來者身份自處于美國主流學(xué)術(shù)文化界的姿態(tài)。而臺譯本為《鄉(xiāng)關(guān)何處》,卻是另一份關(guān)于人生的境界。薩氏自言,“我在書中回憶的人與地方,有許多已不復(fù)存在?!边@是追悔,已是遺憾。時間,地點,與人。這亦是李少君詩中的“可能性”。詩人以最直觀的比對,將兩幅圖景拼接。默然無語的畫面,之下卻是暗潮涌動。異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作為意象,常見于李少君詩中,《異鄉(xiāng)人》、《在紐約》、《探親記》,念茲在茲?!半x散”(Diaspora)是關(guān)于游子永遠的主題,無法逃脫,令人權(quán)衡無盡?!袄蠘洹?nbsp;是鄉(xiāng)關(guān)的象征。 “大一點”的“可能性”, 于詩人而言,大約便是心之歸處。
李少君是一位心氣平和的詩者,這賦予他的詩歌一種正統(tǒng)而端麗的氣質(zhì)。在浮躁的當(dāng)下,這種氣質(zhì)塑就了詩人作為古典價值觀薪傳者的身影。在他溫潤如玉的詩句中,我們可以讀到“修齊治平”, “ 我在一棵菩提樹下打坐/看見山,看見天,看見海/看見綠,看見白,看見藍/全在一個大境界里”(《南山吟》),亦因之感受到“內(nèi)圣外王” 的人生格局。
當(dāng)我君臨這個海灣
我感到:我是王
我獨自擁有這片海灣
它隱身于狹長的凹角
三面群山,一面是一泓海水
——浩淼無垠,通向天際。
眾鳥在海面翱翔
眾樹在山頭舞蹈
風(fēng)如彩旗舒卷,不時招展飛揚
草亦有聲,如歡呼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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