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西。資料圖片
第一次上臺表演脫口秀時，黃西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決定留在美國，是因為在中國我不能做自己擅長的事——散發(fā)異域風情。臺下的美國人哈哈大笑。
最開始，黃西和很多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一樣，“幽默感只存在于朋友之間，自我調(diào)侃，自我消遣?！?br>
美國的環(huán)境激活了這個一直窩在實驗室中的小個子，他的幽默在異國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F(xiàn)在，他在美國成為一名家喻戶曉的脫口秀喜劇演員。
人生反轉(zhuǎn)
我是在中國的窮鄉(xiāng)僻壤長大的。我們初中某年突然決定要修整土路，鋪上磚頭和水泥，讓學生們帶磚頭到學校來……我們玩命地干了三個禮拜終于把路修好了。多年以后我聽說了這個詞：童工。我立馬就驚訝了：啥？！那些小孩干活還有錢拿？
童年和故鄉(xiāng)經(jīng)常被黃西寫進相聲段子里。
窮鄉(xiāng)僻壤說的是吉林省白山市的一個普通村莊，這里卻是追溯黃西幽默細胞發(fā)源的地方。
小時候，黃西喜歡在村口聽喇叭里的相聲。
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電線桿下站著聽馬三立、侯寶林這樣的大師說相聲。黃西還記得，毛主席剛?cè)ナ啦痪?，相聲開始流行起來，喇叭里播的段子很多以“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怪事為題材。
黃西總是邊聽邊笑，聽完還會記下來給家里人講。黃西的父母都挺愛講笑話，黃西是最不擅長的一個。
黃西曾給母親講過一個廣播里聽來的段子，效果很糟糕，一點也不好笑。
黃西的父母卻很喜歡聽黃西講笑話，“我的幽默細胞是遺傳的”，而且父母的幽默感也影響著黃西。
曾經(jīng)從醫(yī)的母親，有各種病人求著找她看病，黃母經(jīng)常焦頭爛額。因為從家到醫(yī)院要經(jīng)過108盞路燈，黃母自稱每天上班都得被逼上梁山。
父親黃龍吉是一名退休的機械工程師，也是極有幽默的老人。他說黃西取名西是因為全家都愛吃西瓜，西瓜是很有營養(yǎng)的水果。
黃西7歲時，黃龍吉問兒子：“知道為什么豆腐比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好嗎？”黃西傻了，過了五分鐘問父親為什么，父親卻說：“因為我說好就是好?！?br>
這些搞笑的家庭瑣事成為了日后黃西講笑話的素材，但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后的事情。
大學前，黃西經(jīng)歷了第一次人生反轉(zhuǎn)，他走上了科學家的路。
高二以前，黃西的成績是班級倒數(shù)第一。一位物理老師對他極好，還給他做過一件棉襖，受到老師的感化，他發(fā)奮讀書，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了吉林大學，又以第一名進了中科院讀研，一路考到美國，成為得克薩斯州萊斯大學（Rice）的生化博士。
在黃西倒數(shù)第一時，黃龍吉曾為兒子想過后路，托人給他找了個鍋爐工的工作。
從一名生化科學家到一個脫口秀演員，這是黃西的第二次人生反轉(zhuǎn)。
第一次人生反轉(zhuǎn)是因為一名老師，第二次，除了“老黃家的幽默傳統(tǒng)”，最大的因素是那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超越自我調(diào)侃
中國現(xiàn)在變化很大，基本上美國有的東西中國都有，除了中國城（唐人街）以外。
黃西常常想，自己在喜劇領(lǐng)域的成功率能有多少。
黃西說中國媒體形容他時說“其貌不揚”。而他覺得不光長相不合格，作為一名華裔移民，他到美國的初衷是成為科學家，至今還操著一口東北腔英語。32歲時，開始涉足喜劇，而在此之前他的大部分生活就是窩在實驗室里研究蛋白質(zhì)和DNA。
生活中，他是一個安靜謙遜的人。
黃西說話喜歡用“哦，是這樣的沒錯”開頭。即便是反對別人的意見他也會說，“哦，是這樣沒錯，但是我覺得也有一種可能是……”
黃西不喜歡沖突，也不喜歡拿別人找樂子。他沒有想象中相聲演員的氣質(zhì)，只是偶爾會帶點小幽默。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小幽默幾乎無法和登臺表演聯(lián)系在一起。
黃西還在萊斯大學讀博的時候，妻子金妍也到了美國準備考碩士，靠黃西的獎學金維持生計，小兩口的生活并不富裕。
有一次，朋友到黃西家玩。黃西邀請朋友參觀他的屋子，朋友剛剛說“好”，黃西就跟了一句：“行，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參觀完了?！?br>
這被黃西當作他到美國后講的第一個笑話。
“中國人都會有這樣的小幽默，自嘲窘迫的生活?！秉S西身邊有很多為移民問題困擾的亞裔人，關(guān)于升學、找工作、失業(yè)、綠卡等等，這些難題讓大部分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焦頭爛額，“中國人完全不缺搞笑的素材和環(huán)境?！?br>
黃西總結(jié)自己初到美國時的幽默感：“中國人的幽默感只存在于朋友之間，自我調(diào)侃，自我消遣?！?br>
那個時候，黃西可以在私下里和朋友談笑調(diào)侃，卻不習慣在公開場合講話。
課上，老師問學生對實驗的想法。黃西偷偷把想法告訴同學，同學說出來后受到老師表揚，黃西心里又不舒服。
和黃西要好的美國朋友們漸漸發(fā)現(xiàn)黃西有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非常幽默。當黃西把身邊的美國朋友逗笑的時候，他們總會很驚訝，“黃，你不像中國人?！?br>
“在美國，中國人是只會工作、不會抗議、不懂幽默的代名詞?！爆F(xiàn)在黃西很理解美國人有這樣的刻板印象，“因為中國人不敢表達?！?br>
“中國人也是有聲音、有想法的?！背蔀橄矂⊙輪T，雖然是萬分之一可能，但黃西心里一直想嘗試一下。
喜劇是一面鏡子
中國通脹這么厲害，我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要先付錢。
表達想法的途徑很多，“也許是命運注定”， 黃西愛上了喜劇。
“幽默給人一種存在感?！秉S西喜歡卓別林的這句話，這正是他對于喜劇的認識。
2001年，到美國第八年，黃西開始沉淀生活，回憶自己曾經(jīng)的不安和挫折。
朋友帶黃西到俱樂部里看脫口秀表演——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最初，他只能聽懂一半，但還是被深深吸引了。
黃西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演員說了什么笑話，但他記得這次經(jīng)歷顛覆了腦海中“喜劇”的概念。“喜劇不是嘩眾取寵，它可以很睿智地針砭時弊，也能發(fā)人深省”，而更吸引黃西的是喜劇演員身上具有反叛精神，敢于挑戰(zhàn)精英和傳統(tǒng)。
之后，黃西在家里安裝有線電視，只要有空就在電視上看單口相聲、脫口秀和情景喜劇。
“在美國的公共頻道里，很多脫口秀節(jié)目可以嚴肅地討論一些政治話題?！弊畛?，黃西還有點不太適應(yīng)美國的言論自由，大家都可以拿政治人物玩笑。
在很多喜劇節(jié)目里，總統(tǒng)被演成了小丑式的人物，演員可以調(diào)侃總統(tǒng)出臺的醫(yī)療政策?！半m然不可思議，但是確實太有意思了?！?br>
他常常技癢，想著如果自己講笑話能不能比俱樂部里的演員好。他開始關(guān)心美國文化和社會時政。對于一個移民，這并不容易，黃西每天去實驗室上班時都會揣上一本口袋書。在實驗室等著蛋白質(zhì)分離時，他就拿出書來看。
“人們在私下里或者電視上可以談?wù)撊魏问虑椤?，這也讓黃西有了更多的渠道了解美國。時隔很多年，黃西還是會說美國自由的環(huán)境促成自己成為喜劇演員。
在美國的電視里幾乎看不到亞裔人的面孔，人們談?wù)搶φ蔚闹T多不滿，卻很少會聽到過關(guān)于亞裔移民權(quán)利的話題。在一個民主選舉的國家，政客們討好黑人、猶太人、墨西哥裔人、拉美人，卻沒有人討好亞裔人。
黃西開始關(guān)心亞裔移民在美國的社會地位。
“在美國沒有聲音就等于不存在”，黃西意識到亞裔人很少站出來講話，也沒有什么政治勢力，自然不會有人為亞裔人爭取。
從實驗室下班后，黃西就到俱樂部去講自己編的段子。
“對不起，我不能在臺上表演很長時間，因為我的綠卡快要過期了?！秉S西喜歡用這個笑話暖場，而實際上他真的曾經(jīng)因為丟了工作差點失去美國身份。
“很多華裔移民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講的就是真實的生活?！秉S西的表演會有很多移民的段子，因為“喜歡為移民講話”。從萌生想法到實踐，黃西最終找到了自己發(fā)揮喜劇天賦的舞臺。
移民的身份，讓黃西找到了獨特的視角，也讓黃西成為被需要的人。“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里，我的喜劇可以成為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美國人可以看清楚他們的社會?！?/p>
幽默有國界
我的兒子問為什么既要學中文，又要學英語？我說，如果你當上總統(tǒng)，你就可以用英文簽命令，用中文簽欠款單了。
把黃西的喜劇當做鏡子的美國人漸漸多了起來。
從相聲俱樂部，一步一步走到全美喜劇節(jié)冠軍，出現(xiàn)在美國著名深夜電視脫口秀節(jié)目的舞臺上。印著這張華人面孔的海報也貼到了美國的大街小巷。黃西說自己趕上了好時候，美國的老百姓早就不看時政新聞，都跑去看喜劇表演了。
2010年，黃西受邀在美國記者年會上表演相聲。
“解決美國失業(yè)最好的辦法是強制降低勞動生產(chǎn)率，把一個人的活分給兩個人干，比如總統(tǒng)和副總統(tǒng)?！秉S西這樣調(diào)侃金融危機后的失業(yè)大潮，坐在臺下的副總統(tǒng)拜登哈哈大笑。
黃西也沒忘記挖苦未能出席的奧巴馬。
“奧巴馬總統(tǒng)經(jīng)常被指責過于軟弱，但是他一手策劃了兩場戰(zhàn)爭，諾貝爾居然還給他頒發(fā)了和平獎，他居然還接受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其實，我能想到比這個更可笑的，就是讓他把諾貝爾獎金捐給軍隊?！?br>
十五分鐘的表演后，臺下的觀眾起立鼓掌。把最難搞的一批記者逗笑了，黃西覺得表演成功了。結(jié)束后，拜登對黃西說：“等你成了大名人，我去拜訪你，你可別對說：“Who？”（這是引用黃西的笑話，黃西說剛到美國時，提起自己的名字，別人都問Who。）
從白宮走出來，黃西俯視夜晚的華盛頓，感覺像是站在了世界之巔。
“最優(yōu)秀的相聲演員可以獲得比總統(tǒng)還多的支持和尊重?！毕肫鹩^眾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的話，他才明白這份尊重的由來，“總統(tǒng)會騙選民，但是喜劇演員不會騙觀眾，幽默是百無禁忌的，無論是美還是丑?！?br>
黃西的成功，讓中國人看到了一個實現(xiàn)美國夢的故事。羅永浩推薦黃西自傳《黃瓜的黃，西瓜的西》，“這可能是史上最邪門的美國夢故事”。
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解讀黃西故事的傳奇，比如有人說：“這位東北小伙兒的成功證明了幽默無國界?！?br>
而實際上，2008年底，黃西在中國的唯一一場演出并不成功。黃西看得出，臺下的觀眾們很努力想聽懂笑話里的包袱，但是稀疏的笑聲告訴他，那只是一種禮貌。
“在中國，說說自己的倒霉事兒沒什么可幽默的?！秉S西回憶說，“橘生淮北則為枳，如果沒有去美國，我應(yīng)該不會成為一名喜劇演員?！?br>
回到美國，黃西反復想一個問題，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幽默感差別在哪？他羅列了很多類似生活環(huán)境和語言習慣的原因。
但他始終沒想明白，為什么換了一個環(huán)境，自己的喜劇天賦看起來相差甚遠。
那段時間，很多媒體問黃西，為什么他的笑話沒辦法逗笑中國觀眾。他總是一一解釋，中國人不是沒有幽默感，而是他還沒有找到中國觀眾的笑點。
后來，黃西開始贊同一位朋友給他的解釋，“幽默感需要空間和土壤，被壓抑得太久，人都會麻木?！?br>
中國的觀眾當然能欣賞幽默，可是那是另一種土壤滋生的幽默共振?，F(xiàn)實就是這樣，在中國的舞臺上，黃西站在上面，臺下觀眾的一臉茫然，讓黃西覺得自己像個異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