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詩底蘊講稿》
第六講 陳子昂詩（一）
流行的文學史著作，都說陳子昂提出了詩歌革新的主張，提出了"興寄說"，并且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這主張。
現(xiàn)在我們試來討論一下：文學史家的看法有幾分道理，又有幾分誤解？
說陳子昂有詩歌革新主張，根據(jù)在他那篇《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并書》。且讓我們讀讀原文：
東方公足下：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fù)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龍種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春風正淡蕩，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春木有榮歇，此節(jié)無凋零。
始愿與金石，終古保堅貞。不意伶?zhèn)愖?，吹之學鳳鳴。遂偶云和瑟，張樂奏天庭。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靈。驅(qū)馳翠虬駕，伊郁紫鸞笙。結(jié)交嬴臺女，吟弄升天行。攜手登白日，遠游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xù)彩云生。永隨眾仙逝，三山游玉京。
回到當時的文化大背景，且談?wù)勎闹袔讉€要點：
一、"東方公足下"：由這稱謂可知，陳子昂寫的是一封普通的書信。文學史家把書信曲解為"序"，是在強行提高其理論檔次，使人誤以為陳子昂在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
二、"漢魏風骨"："漢"，特指下文的"建安作者"。建安是漢獻帝年號。其時天下大亂，三曹七子等都在感慨現(xiàn)實，悲憫蒼生，憧憬太平，陳述志愿，一般都有股慷慨悲涼之氣。"魏"，特指下文的"正始之音"，即正始時代嵇康、阮籍的作品。那時，魏將亡而未亡，政壇上危機四伏。嵇、阮備受政治壓抑，心靈非常痛苦，但又有種不屈的生命力，促使他們寫出其深沉美麗的生命體驗--這在阮籍那里表現(xiàn)得更有代表性。所謂"風骨"，實指生命力的發(fā)動，詳參《美在生命》上編第一章Ｐ.25-28。陳子昂在"風骨"上加"漢魏"兩字，表示他認為，要像建安、正始作家們那樣表現(xiàn)高尚的志向、激蕩的情懷，才稱得上有風骨。這和劉勰《文心雕龍》上的闡釋相比，顯然縮窄了范圍。
三、"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這話其實并不完全反對彩麗，只是反對光憑彩麗爭強斗勝。陳子昂想講的是"興寄"。從上下文看，"興寄"的意思，是運用比興手法寄托志士的精神。"比"，不必說了。至于"興"，有比的意味，但多一點靈活性、隨機性?！睹涝谏返谌碌谝还?jié)對"興"有專門探討，這里抽出所舉的例詩較為詳細地講講：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font>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
左手執(zhí)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詩經(jīng)·邶風·簡兮》
"邶"在今河北河南兩省交界處，王國維認為它就是燕國。周人對燕國進行殖民統(tǒng)治，但懷柔政策執(zhí)行得很好。周人慣例內(nèi)部不通婚，和土著通過婚姻關(guān)系逐漸融為一體。這首詩前兩段描述一個西方舞師的無比魅力。所說的"西方"，是從燕地作觀察點的，不言而喻，這是位來自周本土的舞師。而描述者呢？又顯然是個土著少女。從那些贊嘆語氣看得出，她是個熱情似火的追星族。問題只在于：為什么中間插進"山有榛，隰有苓"兩句呢？這兩句就是"興"句！在《周易》基本框架里，山是八卦中的艮，隰（澤）是八卦中的兌。八卦相當于一個八口之家，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代表父母長子長女中子中女少子少女。因此，提到"山""隰"，人們就極其自然地想到少男少女。至于"榛"和"苓"，一是陽剛的大樹，一是陰柔的小草。但這又不是純粹的比喻句。假如把它理解為"少男如大樹的陽剛，少女如小草的陰柔"，并不能領(lǐng)會那位少女的內(nèi)心活動。我們只能追蹤作者在少男、少女、陽剛、大樹、陰柔、小草所形成的氛圍里所展開的靈活且隨機的聯(lián)想和想象，其內(nèi)涵比一般比喻句豐富得多，是一種無法說清楚的生命體驗。比喻句如"天涯若比鄰"，其意義是單一的，遠不能和"興"句的意味相比。即使是現(xiàn)代白話詩人常用的象征手法，也和"興"不同。試看：
一棵樹，一棵樹／彼此孤離地兀立著／風與空氣／告訴著他們的距離
但是在泥土的覆蓋下／它們的根伸長著／在看不見的深處／它們把根須糾纏在一起
--艾青《樹》
它的意思是可以轉(zhuǎn)換成別的說法而表述清楚的，這就未足以稱為"興"而只能稱為象征。
現(xiàn)在一般人所說的"比興傳統(tǒng)"，其實是很含混的。大多情況下，是在說"比興手法"。而且，還是籠統(tǒng)地把比喻、象征和"興"混為一談。換句話說，是作者即使未"興"，只比或象征，也被稱為"比興"。陳子昂對此也領(lǐng)悟不深。他的注重點不在"興"而在"寄"：要有寄托，要寄托著志士情懷。
四、"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表示向東方虬學習，摹仿《孤桐》篇而作《修竹》詩。我們應(yīng)該悟到，《修竹》是《孤桐》的影子。它們都是拿制造樂器的原材料來借題發(fā)揮，傳達志士的情懷。
其詩，要弄懂其意象。
"龍種"：出身高貴--有文化根柢。
"孤翠"：孤高，不隨俗。
"歲寒""青青"：經(jīng)受得逆境考驗。
"不意"：并非有意追求用世。急于追求是浮躁的表現(xiàn)。而浮躁則是成大業(yè)者之大敵。
"張樂奏天庭"：為朝廷安撫民生，成就事業(yè)，實現(xiàn)人生價值。
"永隨眾仙逝"：功成身退，歸隱。
這詩值得注意：
一、陳子昂所表彰的志士情懷，明顯具有儒道互補特色，故其精神世界只是完整意義上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在一定歷史時期的體現(xiàn)，并未超出傳統(tǒng)。"革新"？陳子昂不會這么想。他想的是對偏離傳統(tǒng)的詩壇給予一些糾正。文學史書說，陳子昂"要求詩歌發(fā)揚批判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要求詩歌有鮮明的政治傾向"，這書的作者很可能誤把陳子昂當陳獨秀了。
二、陳子昂這首《修竹》，只是象征詩，和高級的"興寄"詩還有一大段距離。關(guān)于這一點。下期繼續(xù)講。
友 好 諍 言
第六講《陳子昂詩》（一）與流行的文學史家唱反調(diào)，唱得對，半個世紀來學院派文學史泛政治化，幾如一部"詩大序"。但陳子昂是不是想過提出了詩歌革新的主張則大可商榷，即似兄重點講析的《修竹篇并書》（兄的發(fā)覆有理，"書"而帶"詩序"性質(zhì)）來說，陳明顯地將"漢魏風骨"與"齊梁間詩"區(qū)別開來，將"風雅"、"興寄"與"建安作者"統(tǒng)一起來。陳譽為"正始之音"的《孤桐篇》與自己酬作的《修竹篇》，均以"孤桐"、"修竹"為喻，陳述自己的志向、節(jié)操，兄的分析雖簡略了些，但大致不錯，陳心目中的"漢魏風骨"，就是寄托拯時濟世的人生理想。他的《感遇》38首全系政治詩、社會詩、哲理詩，與齊梁間詩迥異，明顯地模仿嗣宗《詠懷》寓理于喻的比興象征手法。如果說他想的是"對偏離傳統(tǒng)的詩壇給予一些糾正"也未始乎不可，只是有點矯枉過正忽略了齊梁時的藝術(shù)新變，甚至有意排斥七言（因為"七言"那時雖臻于成熟，在正統(tǒng)人士眼中還系俗體）。兄的這一講引起我棖觸44年前往事，在海章師指導(dǎo)下，我撰寫了《試論陳子昂對詩壇革新運動的貢獻》學年論文（1956年），擬于《文學遺產(chǎn)增刊》發(fā)表，由于57年那場拔地而起的罡風折版了事（我已校對了排印稿）。那篇文章，我確是大放厥辭，"誤把陳子昂當陳獨秀"的，那時的歷史語境是如此，但我確是對四庫本的《陳伯玉集》反復(fù)讀了多遍，現(xiàn)在已沒有推倒重寫的勇氣了。兄對"比興"這一中國詩論中的大難題"興"作了專門探討，"六講"例中只講了"興"不是什么？但"興"究竟是什么呢？《易》與"詩三百"先后同時，未必《簡兮》中那位追星族腦海中有"八卦"的影子，一首大膽、直率的戀歌中的興句，能有那么艱深曲折的思維嗎？我懷疑。至于陳子昂的"比興"與高級"興寄"距離何在？那就只有等下回分解了?！?/font>
文斌
2000.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