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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法國〕 阿蘭?羅伯-格里耶 著
　　余中先  譯

　　一、自動扶梯
　　一隊人，一動不動，在鐵灰色長扶梯的最底下，扶梯的階梯，一級接著一級，露出在到達(dá)方向站臺的水平上，又在一種潤滑得很好的機(jī)械聲音中，帶著一種有些沉甸甸但同時又一顛一顛的勻稱，一級接著一級地消失，給人一種印象，仿佛在階梯一級接著一級消失于地平線表面底下的地方，它的速度相當(dāng)快，但是，在另一種目光看來，它相反又顯出一種極端的緩慢，失去了一切的生硬，那種目光，從一系列連續(xù)不斷的高度上下來，又發(fā)現(xiàn)，在長長的筆直的扶梯的最底下，有一隊一動不動的人，仿佛就在同一位置上，是同一隊人，其姿態(tài)沒有一線偏差的變化，他們站在最后幾級階梯上，剛剛離開了出發(fā)方向的站臺，又立即凝固于經(jīng)過機(jī)械通道的持續(xù)時間中，充分的動作中，在充分的匆忙中，突然一下子停下來，仿佛把腳放在移動的階梯上這一行為，突然使身體癱瘓了，一個接著一個，固定在既放松又僵硬的姿勢中，懸在半路，在一段中斷了的路程中間，表現(xiàn)出臨時的歇息，這時候，整部扶梯繼續(xù)著它的上升，以一種單一的、直線的、緩慢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與垂直的身體成斜向的運(yùn)動所具有的勻稱性向上升去。
　　這些身體一共有五個，集中在三四級階梯的高度上，站在這些階梯的左半邊，盡可能多多少少地靠近邊上的扶手，扶手也一樣，以同樣的運(yùn)動移動著，但由于扶手的形狀本身，這移動顯得更不明顯，更為可疑，它只不過是黑色橡膠的厚皮帶，表面平整，兩邊筆直，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有助于確定速度，除了兩只扶在那上面的手，一只跟一只相距一米左右，都位于這狹窄的斜條的最下方，這斜條的固定性似乎到處都顯而易見，而它卻在以一種連續(xù)的、不帶臨時停頓的方式，跟整個系統(tǒng)同時前行著。這兩只手中最靠上面的那只，是一個男子的，他穿一身灰色的套裝，這是一種很淺的灰色，不太可靠，在黃色的光線下有些發(fā)黃，他獨(dú)自占著一級階梯，在這一隊人的頭里，身板很直，雙腿并攏，左胳膊伸向胸脯，手中拿著一份一折為四的報紙，他的臉俯向報紙的方式似乎有一點(diǎn)過分，由于脖子朝前彎得那么厲害，以至于產(chǎn)生的效果是，他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不是腦門和鼻子，而是頭發(fā)禿得厲害的頭頂，寬大的圓顱，粉紅色的頭皮閃閃發(fā)亮，橫向地梳著一綹無精打采的棕發(fā)，薄薄的，貼在頂上。
　　但是，那張臉突然抬了起來，朝向扶梯的上面，露出腦門、鼻子、嘴巴、整張臉的線條，只不過臉上沒有表情，就這樣呆了一小會兒，肯定比必要的時間更長一些，他必須弄明白，他還有時間繼續(xù)閱讀剛剛讀了個開頭的那篇文章，此人最后正是決定這樣讀下去，猛地低下頭，他那現(xiàn)在又被重新遮擋住的臉上，絲毫沒有透露任何的符號，表明他的注意力在一瞬間里落到了周圍的背景上，也許，這背景甚至都沒有映入這雙大大的、凝固的、目光茫然的眼睛中。在眼睛的位置上，又跟一開始那樣，重現(xiàn)了那個圓圓的、中間一圈禿了發(fā)的頭頂。
　　這男人，在重新投入的閱讀中，似乎突然想到了他剛才視而不見的這部空蕩蕩的、筆直的巨大扶梯，又似乎出于某種遲來的反應(yīng)，打算也看一眼后面，以便知道是不是在那一方向上也籠罩著一種同樣的孤獨(dú)，他回過頭來，跟剛才抬頭時同樣的突然，但是，身子的其他部分卻沒有動。這樣，他就能夠證實，有四個人待在他的身后，一動不動，跟他一樣地以同樣的速度、并無停頓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厣仙谑撬⒓椿謴?fù)了原先的姿勢，又讀起報紙來。其他的旅客沒有開小差。
　　在第二排，空著的一級階梯后，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女人恰好位于讀報的男子后面，但她沒有把右手放在扶手上；她的胳膊自然地沿身體垂下，提著一個袋子，或是購物網(wǎng)兜，或是圓鼓鼓的盒子，其褐色的體積，剛好從邊上超出了那男子灰色的褲子，這叫人不好猜它到底是什么。女人既不老，也不年輕；她的臉色顯出疲勞。她身穿一件紅色的雨衣，頭上圍著一條花花綠綠的頭巾，在下巴上打了一個結(jié)。她的左邊是那個孩子，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套頭衫，一條藍(lán)布的窄腿褲，腦袋斜歪在肩膀上，臉沖天朝向右方，朝向女人的側(cè)面，或者，微微地沖前，朝向只覆蓋著小小的方形白色瓷磚的光溜溜的墻壁，目光有規(guī)律地從扶手上掠過，在女人和讀報的男子之間。
　　隨后，在白色的、光亮的、分割成無數(shù)小方格——一模一樣的、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水平方向上一塊連接著一塊，垂直方向上一塊岔著一塊——的背景中，始終以同樣的速度，來了兩個男子的身影，他們穿著深顏色的上裝，第一個位于紅衣服的女人后面，低兩個階梯，右手?jǐn)R在扶手上，隨后，空出三個階梯，是第二個，位于小孩子后面，他的腦袋不比孩子那系著帶子的便鞋更高，也就是說，在布滿了許多橫向皺褶的那條藍(lán)色褲子膝蓋處的稍稍下面一點(diǎn)。
　　這一隊僵硬的人繼續(xù)上升，每個人的姿勢都紋絲不動，他們的位置也一樣不動。但是，由于頭里的那個男子回頭望了望身后，最后的那一個也回頭望了望，心中可能在問那一次不正常的關(guān)注意欲何為。他只看到長長的一系列梯級連續(xù)下降著，在筆直的鐵灰色扶梯的最底下，有一隊紋絲不動的人，站在最后的幾級階梯上，他們才剛剛離開出發(fā)方向的站臺，以同樣緩慢而又穩(wěn)當(dāng)?shù)倪\(yùn)動上升著，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二、一段地下通道
　　一群分散的人，行色匆匆，全都以相同的速度，沿著一條沒有橫穿者的走廊行走著，走廊的這一頭和那一頭都有一個拐角，角度很鈍。但卻徹底遮擋住了最終的出口，左右兩邊的墻上都貼著大幅的廣告，全都一模一樣，彼此相隔一定的間距。畫面上是一個女人的腦袋，僅她的一個腦袋，就幾乎跟在她跟前走過的、步履匆匆的、頭也不回的隨便一個普通身材的人同樣高。
　　這張巨大的臉，帶有金色的鬈發(fā)，睫毛很長很長的眼睛，紅紅的嘴唇，潔白的牙齒，表現(xiàn)為半側(cè)臉，微笑地望著一個接一個地從她面前走過的匆匆趕路的行人，而在她的邊上，左邊，一只呈45度傾斜的飲料瓶子，正把瓶頸轉(zhuǎn)向半張開的嘴。說明文字用草體寫成，分兩行：“更”一字放在瓶子上面，而“純正”兩字則在瓶子底下，在廣告的最下面，跟畫幅的橫邊相比，草體字有些略微斜升。
　　在接下來的廣告畫上，相同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相同的字詞，相同的傾斜的瓶子中飲料隨時都會流出來，相同的微笑全都沒有個性。隨后，隔了一段白瓷磚的空墻之后，同樣的場景又出現(xiàn)了，凝固于相同的瞬間，嘴唇挨近了伸過來的瓶頸和就要流淌出來的液體，在畫面前，同樣急匆匆的行人經(jīng)過，并不回頭，繼續(xù)趕路，朝著下一幅廣告畫。
　　嘴巴倍增著，還有瓶子，還有裹在長長的、彎彎的睫毛中跟手掌一樣大的眼睛。在走廊另一邊的墻上，相同的元素也在很精確地不斷復(fù)制出來（除了一點(diǎn)，在這里，目光和瓶頸的方向互換了一下），以恒常的間距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在行人們陰暗身影的另一側(cè)，這些身影繼續(xù)在天藍(lán)色的背景上掠過，在一個個紅兮兮的瓶子和一個個粉紅色的、嘴唇分開的臉之間，秩序散亂，但卻連綿不斷。但是，就在拐角之前，他們的通行受到了一個停在離左邊的墻約有一米來遠(yuǎn)的男人的妨礙。此人身穿灰色的上裝，色澤已經(jīng)不那么新鮮，垂下的右手中拿著一份折成四折的報紙。他正在注視墻壁，靠近一個正好位于他自己眼睛的高度、比他自己的整張臉還要大的鼻子。
　　盡管廣告畫篇幅巨大，又很少有什么細(xì)節(jié)，觀察者還是湊近了腦袋，似乎想看個究竟。行人們不得不在一時間里偏離原來的直線，以便繞過這一意外的障礙；幾乎所有人都從他身后繞行，但也有那么幾個，邊走路邊想著什么心事，等到發(fā)現(xiàn)時已然太遲，或者不愿意為這么丁點(diǎn)的小事而自討麻煩，或者什么都沒有意識到，就從那人和廣告之間走過，于是，這時候，他們截斷了視線。
　　三、自動門后面
　　人群被擋在一道關(guān)閉的雙重門后面，不能進(jìn)入車站的月臺。下到這里的樓梯上站滿了彼此緊緊擠著的人，緊得只有腦袋可以看見，而一個個腦袋之間已沒有空余的地方了。所有的腦袋全都一動不動。一張張臉都凝固著，表情既不是氣惱，也不是不耐煩，也不是期望。
　　這些腦袋大部分都是男人的，沒有帽子，短短的頭發(fā)，耳朵裸露，沿著樓梯的斜面本身往下移動著，但連續(xù)不斷的一級級階梯卻看不出來，在這一大群攢動的腦袋后面，聳立著一道門的上端，超出最后那一排腦袋之上大約有三十厘米。兩片緊閉的門扇之間只留有一道細(xì)微的縫隙，幾乎難以覺察。它們一片在左，一片在右，分別與兩個很狹窄的固定部分相連接，門打開時，它們就繞著那狹窄的部分轉(zhuǎn)動。但是，眼下，這兩個圓軸以及兩片緊閉著的門扇構(gòu)成了一堵幾乎連續(xù)不斷的墻，禁止一直到最后一級階梯的所有乘客通行。
　　整個系統(tǒng)油漆成暗綠色，每一面門扇上都有一個紅色的長方形，幾乎跟門扇一樣的寬，上面寫著大大的白字。只有這些文字的第一行——“自動門”，高于最后的那一排腦袋，它們把下面那一行的文字擋隔為一個個耳朵之間的分散字母。
　　從緩緩的斜面上下來的緊靠在一起的腦袋，橫在通道中重復(fù)兩遍的詞“自動門”，還有，在這之上，一道漆成暗綠色的橫條……再往上，便是空蕩蕩的空間，一直到半圓形的穹頂，樓梯的天花板通過這穹頂跟車站本身、并在車站的端點(diǎn)跟它的延伸部分連接到了一起。
　　在這半圓形的開口中，出現(xiàn)了一段月臺，很短，在左側(cè)的高處，由月臺邊緣構(gòu)成的斜線所呈現(xiàn)的一段圓弧上，是停靠在月臺上的列車那更狹小的一段。
　　這是綠鐵皮的一道隔板，無疑在列車的末尾，在最后一道門的門檻之后，而在車門前面，等待中的旅客正踱著步，一心想進(jìn)入到車廂中去。很可能有什么事情妨礙著他們那么如愿地早早地進(jìn)入車廂——有旅客下車，或者車內(nèi)旅客太擁擠——因為，他們幾乎無法動彈，至少，人們可以從在視野中他們身體的微小部分來這樣判定。
　　確實，在攢動的人頭和緊閉著的門上面的文字之上，只有準(zhǔn)備登上列車去的男人們的鞋子和褲子的下端才能被看到，它們從膝蓋底下被圓弧形的穹頂所截斷。褲子是暗色的。鞋子是黑色的。時不時地，其中的一只還抬起一半，但又立即放在地面上，只是稍稍前進(jìn)了一厘米，或者根本就沒有前進(jìn)，或者甚至還稍稍后退了一點(diǎn)。周圍的鞋子，前面的，后面的，緊跟著就作出相似的運(yùn)動，其結(jié)果同樣不太能被覺察到。接著，一切又趨于穩(wěn)定。再低一些的地方，在寫著“自動門”的油漆鐵皮之后，同樣一動不動的，是一個個的腦袋，短短的頭發(fā)，裸露的耳朵，毫無表情的臉。
　　本刊責(zé)任編輯 郭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