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08 04:19:46
我在寶盾學院的同事,俄國來的薩哈洛夫教授和他的太太安娜·薩哈洛娃在家里都只說俄文。他們的兩個孩子跟他們說話都是俄文,跟外人說話就變成英文。我去他們家做客的時候,對孩子在家里只說俄文印象非常深刻。問起他們?yōu)槭裁春⒆颖仨氃诩艺f俄文,安娜說,“這是他們的母語,我們必須給孩子母語,讓他們知道母語的溫柔和力量。”我點頭,立刻把他們看成是我潛在的同志。多年來我也是這樣的。我在跟我的兒子說話的時候,除非必要,我都是說中文。當然,我的兒子不是在美國出生的,他的母語,當然是中文。我們用中文交談,因為只有在中文里,我才直到今天,還叫他寶貝兒。
中文是美麗的語言,如世界上的每一種優(yōu)美的語言一樣,有上千年發(fā)展的歷史。不是嗎?可是在海外的華人們,特別是第一代移民到此地的我們這一代,我看到很多只說英文的父母。他們的英文,或我們的英文,無論怎樣流利,都帶著濃厚的中國口音。有的人不僅帶漢語口音,還帶著他們各自來的地方口音比如陜北口音東北口音等等。但是他們都跟孩子只說英文。我聽著他們的支離破碎的英文,聽著他們跟孩子說很簡單的事情也在用英文,猜測這些父母的是怎么想的,猜測我們這一代的生活、中國的社會和文化怎樣塑造了我們對自己和中國文化的感覺。
我感到極大的悲哀。
不能不說中國人,雖然數(shù)量上占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卻是世界上也許最沒有自信的一國人。這個國家的人喪失了自信力到這種程度,他們不把說自己的語言看成是自己身份的一部分。在西方這個提倡多元文化的地方,他們很希望自己不是自己,他們希望成為他們不是的“他者”。這種向權勢,即使是語言的權勢低頭的姿態(tài),也許是中國人僅有的。我真的沒有在其他國家的人那里看到這樣的普遍狀態(tài)。我的一個朋友是猶太人,她在家里只講意第緒語,一直非常古老的猶太語,讓我很吃驚。她自己在美國國務部做翻譯。她在美國出生,家里人搬到以色列,她也搬回去,后來結婚又搬回來。她的英文就是美國人的英文,她的孩子卻在家里說古老的意第緒語。她說,“孩子最容易學語言,雙語或多種語言讓他們發(fā)展頭腦?!?/span>
我并不是提倡孩子不學英文。對出生在這里的中國父母的孩子來說,英文是他們的必須,是他們的工作語言。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以及工作,他們都必須以英文為生。他們說或?qū)懹⑽氖亲匀坏?。可是在家里說中文,本來也應該是自然的,但是這么多中國的父母在家不說中文,不能不讓我看出他們的不自信,他們對自己語言與文化身份的焦慮,他們對中文的輕視或鄙視,其實他們輕視或鄙視的是自己。
我遇到過一個從中國來的留學生。她每次跟我說話都只說英文。有一次我很直截了當?shù)貙λf,“你其實很討厭或很你自己,對不對”?她楞了,然后點頭:“對,我恨自己,我恨自己是中國人?!蔽铱粗?,這是多么大的教育失敗。一個中國長大的女孩子,變成了仇恨自己語言與文化的人。一次她給我打電話,我沒在,她的留言是英文。我再沒有給她回言,甚至不想再跟她多說話。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很簡單的事情。一個看不起自己語言和文化的人,我不想和這種人打交道。我曾經(jīng)想我這樣做是不是太專斷。我其實應該幫助這個女孩子,我應該允許年輕人犯錯誤,也許有一天她會意識到她的問題??墒俏曳艞壛耍易龅脤??
我的學生中有很多華裔的孩子。他們上大學之后再學漢語。他們說他們小的時候父母在家不跟他們講漢語,所以他們現(xiàn)在要學漢語。我看著他們的中國人的臉龐,想到他們的那些沒有自信的在家里說著破碎的英文的父母。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為什么你們不在家里要求孩子講中文?孩子們小的時候運用雙語是多么容易啊。他們上大學之后再來學中文不是浪費他們的童年嗎?我們教育孩子不要浪費時間,可是那些浪費了孩子的童年的父母,你們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呢?
對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沒有自信的父母這種現(xiàn)象,根本地,也許跟上百年中國的排外與媚外心態(tài)相關。中國跟西方的交往史,因為西方的強勢,造成中國人的弱勢心態(tài),對強者又恨又怕又希望模仿的阿Q心態(tài)。一旦來到美國,就希望自己是美國的一部分,于是他們就都紛紛在家不說中文而說英文起來。他們擔心孩子在家說中文,上學的時候英文會不好。他們擔心孩子讓別人瞧不起。他們忘了他們的這種心態(tài),其實是自己心態(tài)的折射。
他們?nèi)绱说兀尯⒆記]有了母語, 他們讓他們的孩子在自己的家里跟自己是外人。我常常想,一個沒有母語的孩子長大后會多么可悲呢?一個母親不跟孩子說自己嬰兒時代就聽到語言,她的孩子最終將是一個精神上的流浪兒。當然,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他們想不到精神的流浪這樣的不切合實際的空想。中國人是務實的,大多數(shù)的孩子會成為醫(yī)生、律師和工程師。如我這樣的夢游人才會想到精神的流浪。
中國上百年的歷史也的確讓中國人增加不了什么信心。一個經(jīng)濟落后的國家,一個生活水平低下的國家,一個倉廩不實也就不知禮節(jié)的國家,怎能讓幾代人有信心呢?只有對自己文化和語言有信心的人才能坦然地為自己的文化驕傲。而中國的父母們,還不具備這樣的信心。自信和信心不是來自狂妄,而是來自對歷史和自我的理解。
我也許過于批評了,我的批判性思維使我吹毛求疵,對每一件小事都弄個究竟。從父母不說中文這件事說開去,我看到中國人的矮子心態(tài)和弱勢心理。我看到父母對孩子童年的浪費與責任。我看到海外中國人的自卑、自鄙與不自信,就是他們都是大教授,大科學家,大成功的商人,也白搭,這種不自信是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