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非典型的學人故事，主人公既不是生在書香門第，也沒有優(yōu)越的教育背景。他能在初小文化的基礎上搭建一座令世人仰望的學術燈塔，憑的是純粹的興趣與持久的毅力?！?王貴忱先生，魁奇之士！
————大雁堂記
王貴忱? 行書跋銅鏡一則
61cm×35cm? 紙本? 2008年
王先生的名字很早我就聽說過了，但是一直沒有交往。第一次拜識王先生，是在1979年全國第二屆古文字學會的年會上。這是由中山大學中文系古文字研究室召開的會議，在場很多老學者七八十歲，包括我們的容庚、商承祚二老，還有于省吾先生、徐中舒先生、胡厚宣先生、張政烺先生，都是全國一流的大學者。我見到一位與會者，五十歲左右，穿著褪色的軍衣，很瘦，雙目炯炯有神，在這些老先生面前，鞠躬問候，倒水斟茶，從掛包里拿出一些東西，非常謙恭地請教。我問桂光兄：“這位是誰啊？”“是王貴忱先生?！焙髞斫佑|就稍微多些，他經(jīng)常到中山大學拜訪老先生。我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工作，經(jīng)常見到王先生來看書、查數(shù)據(jù)，在容老家也會偶然遇到。王先生知道我喜歡書法，有時候也聊聊古文字書法的問題。
我對王先生的第一印象是，他對老一輩學者那種尊敬以及他研究學問的執(zhí)著。他老是說，自己出身貧苦，沒讀多少書，要認真補課。在我們看來，那時候，王先生已是省博物館副館長，精研錢幣學，文章學問也是出色的，卻以一個初學者的身份虛心向老專家請教，這是最難得的，很多人做不到。多年來，我也接觸一些文化小官僚，當了什么副館長、副處長之類的，自以為是，往往不把人家放在眼里，頤指氣使。但王先生不一樣，他不光是對老前輩，對我們后輩也很好，很親切。
王貴忱? 行書錄王安石詩并識?
102cm×51cm? 紙本? 1974年
跟王先生較多接觸還是在我出任廣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后。最令人感動的，就是每次書法家協(xié)會組織的活動，不管大會小會、聯(lián)歡會、展覽會、研討會，邀請王先生光臨指導，他都一定準時到場，有時還會即興發(fā)言。我對桂光兄說，他老先生來了，給我們很大的面子了。那時候王先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一個是他，還有王琢、張束等幾位老先生也都是每請必到的。書法家協(xié)會活動，固然要請領導來主持，但我們更看重的就是這些學術界、書法界的前輩能出席，有王先生在場，會議的檔次就不一樣了。我當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這十年，王先生對我的支持和幫助，使我銘記于心。
多年來，我對他老人家心里充滿著敬佩。第一，是他的自學精神。幾十年的堅持，自強不息，這是非常難得的。第二，對老輩很謙恭，對后輩也不恥下問。傳統(tǒng)文化中該學的，他都要學。他老人家像一塊海綿一樣，什么知識他都吸收，有關的學科他都去了解，版本學、文字學、古文、詩詞、書法、收藏等等。王先生可以說是當代一個真正的傳統(tǒng)文人。我心目當中所謂的傳統(tǒng)文人是什么呢？像老一輩的，20世紀初出生的那一輩文人，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全方位的理解，他們學問根底好，能詩詞，擅書法，偶爾也會寫幾筆文人畫，也彈彈古琴，有時候也搞點收藏，日常唱唱粵曲，聽聽京劇，玩玩盆景。我到泰華樓中，看到李曲齋先生老是擺弄瓶花，我問：“插一朵花也可以嗎？”“插一朵花才叫藝術??！”插一朵花，往那里放上一顆石頭，往這里插上兩三片葉子，就很好看了。這就是傳統(tǒng)文人，王貴忱先生在我心目當中就是這樣的傳統(tǒng)文人。他是錢幣專家，是藏書家，學問固然很好，而其他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
王貴忱? 行書跋古錢幣拓本?
36cm×138cm? 紙本? 2016年
王貴忱? 行書跋摩訶般若殘磚?
25cm×78cm? 紙本? 1974年
王貴忱? 行書跋至元十五年銅鏡?
36cm×138cm? 紙本? 2003年
王貴忱? 行書跋海陽縣造磚?
38cm×105cm? 紙本? 1980年
我在中山大學教學和研究，多年來，特別重視對學生加強傳統(tǒng)文化教育。你學古典文學、古代文獻的，你要來當我的博士生，就得學習古文、詩詞，還要學點書法，也可以玩篆刻。十年前，我與黃坤堯、施議對先生發(fā)起大學生詩詞大賽，最初是粵港澳，后來加上臺灣，前兩年發(fā)展到全國。目的就是要求這些大學生要好好繼承傳統(tǒng)文化，全方位的傳統(tǒng)文化，當一個合格的當代學者。所謂當代學者，應有很高的個人道德修養(yǎng)，對傳統(tǒng)文化精神有深刻理解，有豐富的文化知識，對儒、釋、道各家學說都能基本掌握。當前在大學里面培養(yǎng)出好多專家，這些專家研究《紅樓夢》的，一輩子就吃一本《紅樓夢》，其他的就不去理會了，研究杜甫的，一輩子就搞一個杜甫。這些專家好多。當代“專家”太多，真正跨學科的全面的文化人卻很少。王貴忱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個標桿，一個文化人的標桿。
王先生的書法是獨特的、獨一無二的、他人無法學的。如果單就“功力”來說，王先生的書法比起一些老前輩也許不算特別深，我見過他年輕時寫的碑體，雖然不差，也不見得很超卓，但王先生的書法取得很高成就，他的“高”不在技巧?，F(xiàn)在很多人看書法，往往是停留在技巧層面：結體怎么樣，起筆怎么樣，收筆怎么樣，有沒有起承轉合，有沒有提按，墨彩濃淡怎么樣。王先生的書法，純粹技巧方面，也許不如古今許多大書家，但成就卻很高。“高”在哪里？就是他的書法，是他自己的、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從他的書法里，看到他的修養(yǎng)，看到他的個性，看到他整個人的面目。你不要看臨過多少帖，不要看結體如何，不要看筆法如何。先生的書法脫離了人們習見的所謂技巧，這些在他看來，只是手藝，形而下者。
王貴忱 行書每聞得見七言聯(lián)
134cm×27cm×2 紙本 2015年
看王先生書法，看什么呢？看文化。他天賦很高，很聰明，他的書法完全是寫出他自己、他個人的修養(yǎng)、個人對藝術的見解。他的書法是用“心靈”表現(xiàn)出來的。這才是真正的創(chuàng)新。我總結為兩個字：一曰“雅”，二曰“逸”。王僧虔《筆意贊》云：“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直指本源，可謂得書法之至道。先生書中的“雅”，使其神采內蘊，臻于妙道；而“逸”，蕭散淡遠，足見先生的襟懷。
王先生的書法，有些人看不懂，就妄說他的書法“不好”，說這些都是“字”嗎？我跟桂光兄說，這些人有什么資格說王先生的書法好不好？看不懂，讀不通。王先生書法，不是用眼睛看的，是要用心靈去探索的。你沒有這樣的水平，就不能夠領會。怎么看王先生的書法？我說，先要有看懂的資格，具備良好的素質。你要是一個文化人，要有較高的修養(yǎng)。要看得懂，還要去理解形而上的，要提升到哲理的層面，你才能夠了解王先生那種最具個人風格的書法。看什么？看氣象，看神韻，看情調。要從精神的層面去看，你才能夠真正看懂。這個是最難的。所以，就這一點來說，在文化內涵方面，王先生的書法要比我的、比桂光兄的要高一個層次。
王貴忱 楷書跋鄭孝穆墓志
紙本 1971年
我最欣賞王貴忱先生的書法，是他那種小字，小行書，小中見大，納須彌于芥子，很難??！他寫這么小小的字，用廣州話來說“好襟睇”，即很耐看，經(jīng)得起看，百看不厭。很多人的書法，廣州話叫“撒眼嬌”：乍一看，好像不錯，看多兩眼，就沒有什么可看了。所以，剛才我說，要看懂王先生的書法不容易，要到一定水平，你才能夠真正完全讀懂。當然，無所謂，一般群眾能夠讀懂多少就讀懂多少。如果讀不懂的，就慢慢看，看多一點，也會懂一點點的。
（本文作者為陳永正先生，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
王貴忱（1928—2022），號可居，遼寧鐵嶺人。1978年后，先后任廣東省中山圖書館副館長、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廣州市地方志編委會副主任兼辦公室負責人。1984年參與創(chuàng)辦《嶺南書藝》雜志，擔任副主編?，F(xiàn)為廣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廣州大典》顧問、廣東省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顧問。其研究涉及歷史學、錢幣學、文獻學、金石學、書畫藝術等領域，尤注重嶺南文化的研究和整理，出版編著、專著計有《先秦貨幣文編》(與商承祚、譚棣華合作)、《明本潮州戲文五種》(與楊樾合作)、《屈大均全集》(與歐初合作)、《中國錢幣文獻叢書》(與馬飛海合作)、《中國錢幣大辭典·泉人著述編》、《張樵野戊戌日記》、《可居叢稿》、《可居室藏清代民國名人信札》、《可居室藏錢幣文獻圖錄》、《可居室藏書翰·羅振玉》、《可居室藏周叔弢致周一良函》、《周叔弢、周一良、周景良致王貴忱函》，參與編輯《廣州大典》《廖燕全集》《南越陶文錄》等。發(fā)表各種論文三百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