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成:寧波幫與洋涇浜[圖][講稿]
3月10日,2007年“天一講堂?市民大課堂”的開堂第一講在市圖書館拉開了
帷幕,寧波市作協(xié)副主席、海外寧波人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王耀成先生為寧波市民送上了一堂
題為《寧波幫與洋涇浜》精彩講座。
講座中,王耀成先生主要從“洋涇浜英語”這個語言現(xiàn)象入手,用剝繭抽絲的手法,層
層深入,圍繞“什么是‘洋涇浜’”、“誰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以及“ ‘洋涇浜’給寧波幫
帶來了什么”三個層次,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寧波幫成功的奧秘,可謂“所入者小,所見者深
”。王耀成在講座中指出,由英文單詞加上中國語法構(gòu)成,以及用寧波方言來注音是“洋涇
浜英語”最大的特點。他認為,“洋涇浜英語”為寧波人創(chuàng)造,因為《英話注解》是最早發(fā)
現(xiàn)的洋涇浜英語讀本,其6位作者均為寧波人且均用寧波方言注解;并且當時攻擊“洋涇浜”
英語的作品中,有不少也直接指向?qū)幉ㄈ诉@一點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洋涇浜英語與寧波人
的淵源。談及“洋涇浜”對寧波幫的影響,王耀成認為,“洋涇浜”英語一方面便于寧波人
從洋行與洋商直接打交道做生意,另一方面也為寧波人成為買辦創(chuàng)造了條件。最后,王耀成
總結(jié)說:“是寧波幫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而‘洋涇浜’也成就了寧波幫”。
整個講座,王耀成以其廣博的知識,于解剖事理中穿插許多有趣故事,使聽眾聽來生動
有趣,同時,解說中涉及的寧波方言,也引起了在場不少老寧波市民的共鳴。
(寧波文化網(wǎng)/2007-3-12/文匯/文 文櫻/攝
)
簡介:
王耀成,市作協(xié)副主席、海外寧波人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從1970年開始文藝創(chuàng)作以來,
已出版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人物傳記及電視記錄片等作品10余部,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譯
成英文向國外發(fā)行。他還長期致力于寧波商貿(mào)文化和地域文化的研究,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其新著《石庫門的主人——一個商幫的文化背影》一問世便獲得不俗的反響,被評論家稱
為“從歷史和文化的層面對寧波幫作出新的解讀的第一人”。
講稿:
寧波幫與洋涇浜
主講:王耀成
開場白:寧波幫因何致富?
我先給大家介紹幾個寧波幫代表人物。
(分別出現(xiàn)劉鴻生、黃楚九、葉澄衷、朱葆三、虞洽卿及五個華董的圖片),然后重點介紹
:
葉澄衷(1840-1899),名成忠,浙江鎮(zhèn)海莊市鎮(zhèn)人。讀過半年私塾,14歲到上海學生意
,身價積資800萬銀兩,人稱“五金大王”。長期擔任美孚石油的中國總代理,人稱“火油董
事”。清末狀元張謇曾說:清咸同以來東南以富著稱,“而能以風義自樹立于當時者”,在
浙江只有三人,即杭州的胡光墉、寧波的葉澄衷和南潯的劉鏞。
朱葆三(1848-1926),名佩珍,字葆三,浙江定海(舊屬寧波府)人。半文盲。13歲到
上海學生意。英商平和洋行買辦。上海外灘附近,有一條不足一百米的不起眼的小路溪口路
,當年,它曾被命名為朱葆三路。
虞洽卿(1867-1945),名和德,字洽卿,浙江慈溪人。讀過3年“雨書”,15歲到上海
學生意。魯麟洋行、華俄道勝銀行、荷蘭銀行買辦,上海航運巨頭、當時我國規(guī)模最大的民
營航運家。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所在的西藏路,被命名為“虞洽卿路”。
我們從這三個人身上,可以看到幾個共同的特點:
一、出身貧寒,文化不高,很小到上海學生意。
二、做過洋行買辦。
這兩個特點,就構(gòu)成了一些的懸念,也隱藏著寧波幫成功的奧秘所在。換句話說,當年
葉、朱、虞他們,一沒資本,二沒文化,三沒背景,打工仔一個,甚至他們還不如現(xiàn)在到寧
波來打工的人,憑什么在20來年的時間里,搖身一變,成為聞人、大佬、巨富?
現(xiàn)在,我們就來一層一層揭示其中的奧秘。
我們先來注意一下他們的第二個特點:都做過買辦?
我們在寧波幫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寧波幫成功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做過買辦。幾乎所
有取得成功的寧波幫都做過買辦。我在2004年的文化論壇開始準備的講題《獨特的歷史機遇
造就的獨特商幫》,講的就是寧波幫與洋行買辦的關(guān)系。我認為,正是通過做買辦這個途徑
,寧波幫完成了一個接軌兩個積累:
一個接軌:與世界接軌
兩個積累:原始資本的積累,現(xiàn)代商業(yè)經(jīng)驗的積累
買辦這個名字曾經(jīng)很臭、很反動,所謂“洋奴買辦”。但對買辦要具體分析。因為民族
資產(chǎn)階級很多是從買辦轉(zhuǎn)化過來的,寧波幫就是這樣。
買辦這個角色,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代理人,就是高級白領(lǐng)。但是我們說到寧波幫買
辦的時候,這里又存在一個很大的矛盾,就是說,一個文盲或者半文盲怎么能當上買辦?現(xiàn)
在一個大學生,一個研究生都不一定能當上外國大公司的白領(lǐng),一個文盲、半文盲怎么能當
上買辦?因為他們首先就遇到一個問題:就是語言問題,一個從浙東鄉(xiāng)下出去的寧波打工仔
,他怎么和洋行和洋人溝通?我手頭有一盤很珍貴的磁帶,這是北侖顧氏航運家族的老祖宗
顧宗瑞先生在60年代初特意錄下來留給后人的。顧宗瑞先生20世紀初到上海,創(chuàng)辦了泰昌祥
報關(guān)行和泰昌祥輪船公司,發(fā)展成一個龐大的航運家族。他在錄音中說自己:中國書讀得很
少,外國書一句都沒讀過,就學了一點洋涇浜……
顧宗瑞先生在這里透露了一個秘密。寧波幫憑什么和外國洋行、洋人打交道?怎樣和外
國做外貿(mào)生意?靠的就是洋涇浜,也就洋涇浜英語。
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正題:
寧波幫與洋涇浜
現(xiàn)在,我講第一個問題:
什么是“洋涇浜”?
首先,洋涇浜是一條河,一條消失了90年的小河,它是黃浦江的一條支流。我們來看兩
張照片:
(展示圖片:曾經(jīng)是英法租界界河的洋涇浜、1916年填沒后成了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
)
洋涇浜它原先是一條河,現(xiàn)在黃浦江隧道的走向便是舊洋涇浜的河道。它后來被填沒了
,成了一條路,就是現(xiàn)在的延安東路。
其次,洋涇浜又是一條界河,是從前上海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界河,也是東方和西方
的界河。河的這邊是“華界”,河的那邊是“夷場”,洋涇浜也就有了“租界”、“洋場”
的意思,甚至當時上海道與租界簽訂的法律協(xié)定也多以“洋涇浜”命名,稱之為《洋涇浜XX
章程》——就這樣,洋涇浜從一條河、一個地理名詞走入了歷史,走入了中國的半殖
民地史,走入了中西交往史。
最后,洋涇浜的河道沒有了,租界也沒有了,有一種東西卻留下來了:那就是“洋涇浜
英語”。所以我們說,洋涇浜從最初的一條真正的河演變成一條東西方的界河,最后成為了
語言之河。我們今天講的洋涇浜是一種語言,就是洋涇浜英語,在日常話語中,就簡稱“洋
涇浜”。
那么,洋涇浜為什么會從一條真正的河變成英語之河呢?
現(xiàn)在我們來簡單回顧一下,近代中國和外國語言交往的歷史。
我們知道,中國在明清以后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海禁,既禁止外國人來,也禁止中國
人下海和外國人交往。但是,這種人為的禁止是禁止不住的。西方進入了資本主義以后,早
就看中了中國的市場。而外國的先進技術(shù)和新穎的商品,也必定要吸引中國人。比如,洋布
比土布細體而且便宜,洋油燈比菜油燈明亮而且方便,你朝廷和政府不允許通商,民間就偷
偷的做。比如寧波和舟山交界的雙嶼港,就曾經(jīng)是一個非常熱鬧的走私基地。
語言是人際交往最基本的工具。那么,我們來設(shè)想一下:西方的商船和商人突然闖進了
中國,他們根本不懂中國話;同樣,中國的商人既聽不懂、也不會說咿哩哇啦的外國話,那
么他們怎么辦、怎么溝通?
于是一種特別的語言就應(yīng)時而生了。我們說,“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插入迪斯尼公
園例子)其實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也是這樣。當講不同語言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之間
為了要交流,最便捷的辦法就是彼此借用對方的一些單詞,使用對方能理解的語法,來實現(xiàn)
最起碼的也是很有限交談。在這樣的交談中,就產(chǎn)生了一種“混合語”。據(jù)學者的研究,這
種“混合語”并不僅僅發(fā)生在中國和西方商人之間,而是兩種或多種語言接觸中必定要產(chǎn)生
的普遍現(xiàn)象,譬如俄國與挪威之間就因貿(mào)易關(guān)系而出現(xiàn)過,日本和西方之間也曾借用了這種
“混合語”。
西方人為這種“混合語”起了個名字:
Pidgin English ,或Chinese Pigeon English。
中國人則按照字音譯為“皮欽”,或“別琴”。
這就是所謂“皮欽語”,或“別琴英語”的來由。晚清常州人楊勛在他的《別琴竹枝詞
并序》中說:
“‘別琴’ 二字肇于華人,用以作貿(mào)易、事端二義。英人取之,以為杜撰英語之別名,
蓋極言其鄙俚也。”
又因為pidgin與pigeon(鴿子)的發(fā)音相同,于是又有人把它稱為“鴿子英語”。
根據(jù)中國與西方對外貿(mào)易交往的歷史進程,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Pidgin語應(yīng)該是“澳門葡語
”——澳門商人用當?shù)胤窖愿脑斓钠咸蜒勒Z。
順著Pidgin語的發(fā)生發(fā)展的源流,我們不難看出一個和中外貿(mào)易史相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葡萄
牙是西方各國中最早與中國發(fā)生貿(mào)易關(guān)系的國家,特別在1557年據(jù)有澳門這一立足點后,葡
萄牙更是擁有了比西方其他國家遠為優(yōu)越的地位并且一直維持到18世紀以后,于是“澳門葡
語”便應(yīng)時而生了。隨著1637年6月英國海軍上校約翰?威德爾率領(lǐng)四艘武裝商船
第一次闖入中國海面,并悍然駛?cè)胫榻冢酥饾u取代了葡萄牙在中國的貿(mào)易地位。清
朝政府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下令封閉其它海港,只準在廣州一處通商,并由政府特許的
“十三行”商人統(tǒng)一經(jīng)理外商來華貿(mào)易事宜,這就是一口通商時代。隨著一口通商時代的到
來,廣州成了中國的貿(mào)易中心,于是以廣州方言改造的“廣州英語”就產(chǎn)生了。以后,鴉片
戰(zhàn)爭改變了中國的開放格局,五口通商代替了一口通商,上海取代廣州迅速成為中國的貿(mào)易
中心,伴隨著這一系列變化,一個現(xiàn)代商幫——寧波商幫正式登場了。而伴隨著它的粉墨登
場,一種影響了中國近百年的新的語言出現(xiàn)了——,它就是“洋涇浜英語”。從“澳門葡語
”到“廣州英語”到“洋涇浜英語”,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了一張中國人學習英語的路線圖
,也間接地觸摸到了三、四百年的中外貿(mào)易史。
現(xiàn)在,我們來概括一下:
中國人學習英語的路線圖:
“澳門葡語”→“廣州英語”→“洋涇浜英語”
與這個路線圖對應(yīng)的是:
中國與西方三、四百年貿(mào)易史
澳門時期→一口通商時期→五口通商時期
現(xiàn)在我們還是回到“洋涇浜英語”上來。
對“洋涇浜英語”,臺灣的李敖下過一個簡單的定義:
Pigeon-English也叫Pidgin-English,就是洋涇浜英文,洋涇浜是上海附近的一個地方
,最早跟英國人做生意的中國人,說英文說不好,自己用中文的意思造出不通的英文,就叫
洋涇浜英文。
——《獄中給女兒的信選刊三十七》
但李敖這個定義是不夠準確、不夠完整的。他沒有注意到“洋涇浜英語”一個最突出的
特點——“洋涇浜英語”是以寧波方言為基礎(chǔ)的,因此它和寧波人就產(chǎn)生了極大的關(guān)系。
那么,“洋涇浜英語”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Pidgin語呢?
清末文人姚公鶴先生在《上海閑話》一書中說:“洋涇浜話者,用英文之音,而以中國
文法出之也?!毙扃嬖凇肚灏揞愨n》中也說“洋涇浜話者,用英文之音,而以我國文法出之
也……洋涇浜話為不中不西之特別話”。
特別在哪里?說簡單些,就是英語單詞加漢語語法拼湊而成,比方說,一個中國商人與
一個外國商人相遇了,不免要寒暄幾句,說“長時間不見你了”,用洋涇浜英語來說,就是
:
“Long time no see you”
長 時間 沒 看見 你
我們以為正宗的老外聽了,那感覺大概就像我們在電影里聽日本鬼子說漢語“你的,八
路的,死了死了的,有?”差不多。因為正確的譯法,應(yīng)該是:
Do not see you for a long time
如果拆開來看英文句子和翻譯成漢語的單詞,應(yīng)該是這樣一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
Do not see you for a long time
不 看見 你 于 一個長 時間
這樣一對照,就不難看出,洋涇浜英語用的是按中國話“字對字”地轉(zhuǎn)成英語單詞組成
句子的方法。顯然,這種辦法對中國人說英語是最方便,也是最大眾化、最適宜于文化不高
甚至沒有文化的商人、洋行里的雜役、飯店里的西崽、巡捕房里的巡捕、商店里的伙計、洋
人家里雇的仆人、保姆以至黃包車夫等在沒有條件正規(guī)學習英語的情況下,用來對付外國人
,作為謀生的手段。
因此,“字對字”地轉(zhuǎn)成英語的方法,是洋涇浜英語的第一大特點?;蛘呶覀兛梢粤谐?div style="height:15px;">
這樣一個公式來表示:
漢語語法 + 英語單詞 = 洋涇浜英語
除此之外,洋涇浜英語還有其他什么特點?
用寧波方言注音來學記單詞、學說英語句子,
這是洋涇浜英語的第二大特點。這個辦法也是普通人最容易想到的方法,其好處是易學
易記,探究起來倒是蠻符合“形象記憶法”和“快樂教育法”的。比如,一首很經(jīng)典的洋涇
浜歌謠是這樣的:
來是“康姆(come)”去是“狗(go)”,
是叫“也司(yes)”勿叫“拿(no)”;
一塊洋錢“混淘籮”(one dollar),
廿四塊洋鈿“吞的福(twenty for)”;
外國輪船“水底磨”(steamer),
如此如此“沙咸魚沙”(So and so);
真嶄實貨“佛立谷”(fully good),
洋行買辦“講白拿”(comprador);
“翹梯翹梯(tea)”請吃茶,
“雪堂雪堂(sit down)”請儂坐;
烘山芋叫“撲鐵禿”(potato),
跑街先生“殺老夫”(shroff);
“麥克麥克”(mark)鈔票多,
“畢的生司”(empty cents)當票多;
紅頭阿三“開潑度”(Keep door),
自家兄弟“勃拉茶”(brother);
爺要“發(fā)茶”(father)娘“賣茶”(mother),
丈人阿伯“發(fā)音落”(father in law)
……
這個段子寧波人和上海人幾乎人人皆知,特別是用地道的寧波話說起來,真?zhèn)€是音韻鏗
鏘、繪聲繪色,而且過耳不忘,難怪上海灘的滑稽戲演員常要拿來作為笑料段子。
用方言來注音,其實倒也不是寧波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前面講過澳門葡語和廣州英語也都是
這樣做的,只不過前者用的是澳門方言,后者用的是廣州方言。被范文瀾先生譽為“睜眼看
世界第一人”的林則徐,在廣州禁煙期間也曾努力學習英語,他用的也是方言注音的方法。
林則徐的一個幕僚陳德培在《洋事雜錄》這本書中,就記載了林則徐用漢字注音學習英語的
事,如“正月”注音為“占玉華利”(January)十二月注音為“地心罷”(December)又如1
到12數(shù)目字,林則徐分別注音為
“溫、都、地厘、和、輝、昔士、西問、噎、年、顛、林、打拉”。
洋涇浜英語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必須用寧波話來講。比如,前面說的那首洋涇浜歌謠,
就必須用寧波方言來念,如果用普通話或者其他地方的話,那就讀不準了,甚至連與寧波話
很接近的上海話來念都不行,必須用寧波話。
盡管洋涇浜英語完全不符合英文語法,但洋人居然能聽懂。有兩則笑話這樣說:
外國主人回家,看見玻璃窗打碎了,便問仆人緣故,仆人很流利地用“洋涇浜”回答:
“inside(里面)吱吱吱,outside(外面)喵喵喵,glass(玻璃)克郎當!
洋主人一聽就樂了,原來是貓抓老鼠闖的禍。
還有一則,是說洋行老板讓中國司機到大光明電影院買電影票,司機空手而歸,指手劃
腳地告訴老板:
“Man mountain man sea,today no see,tomorrow see,tomorrow see,same see!
”
洋行老板也聽懂了:人山人海,今天看不成了,明天看吧,明天看,還是那個影片!
由于洋涇浜英語易讀易記,又形象又風趣,所以它一產(chǎn)生就得到廣大民眾的歡迎,成為
中國人學英語的一條捷徑。有人甚至在一部小說里寫到了賈寶玉也學起了洋涇浜。
光緒三十四年(1908),一本署名“老少年”撰的四十回《新石頭記》,其中第十
二回中寫道:
寶玉自到了上海,會了吳伯惠,一見如故,事事都請教他,又請他教英文。伯惠叫他買
《士啤令卜》來讀,說這個是啟蒙的書。寶玉買來看了,伯惠教了一遍,寶玉說:“這個不
行,這就和咱們的《三字經(jīng)》、《神童詩》一般,從小念書的人才用得他著。我們此刻這么
學起來,要費多少時候!必得有一部有漢文注解的才便當捷速,最好是能有同字典一般可以
查字的。我看那個《無師自通英錄》便好?!辈莸溃骸澳莻€不好?!庇谑怯纸趟I《英字
入門》、《華英字典》。寶玉買了,求伯惠教起來。每日自家分開工課:上半天看買來的譯
本書,下半天讀英文……因此學的飛快
“怡紅公子”居然學起了英語,這當然是小說里寫的噱頭,但也說明了洋涇浜英語影響
之大。
洋涇浜這么管用,那么是誰發(fā)明的呢?
誰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
下面我就來講第二個問題:誰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
本來,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是很困難的。洋涇浜英語產(chǎn)生已經(jīng)160多年了,誰搞得清,是誰
最先發(fā)明的?這就像問:誰創(chuàng)造了漢語,誰創(chuàng)造了文字一樣困難。誰創(chuàng)造了語言?魯迅說是
一群哼約吭約抬木頭的人發(fā)明的,所以他說他自己是哼約吭約派。這意思是說,語言不是哪
一個人發(fā)明的,是勞動人民在勞動過程中共同發(fā)明的。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中國的文字是一個
叫蒼頡的人發(fā)明的。但這同樣也是很可懷疑的。到底有沒有過蒼頡這個人,一個人怎么能發(fā)
明文字?
20世紀20年代,偶然在一個中藥店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帶有古怪筆畫的牛的肩胛骨,后來研究
出來那是甲骨文,就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字,這就為中國文字的發(fā)明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同樣
,洋涇浜英語也是一樣,由于民間的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給我們回答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證據(jù)
。
2004年初秋,媒體報道了溫嶺業(yè)余收藏家沈裕民收藏到一本線裝木刻版《英話注解》,
引起了人們莫大的好奇,也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原來,這是一本一百多年前的洋涇浜英語
讀本。在看到這個消息后,我立刻與報道這個消息的溫嶺日報記者黃曉慧聯(lián)系,這位熱心的
記者馬上給我發(fā)來了這本書的10張照片,這些就是發(fā)來的照片:
(插入《英話注解》圖片:分類目錄一、分類目錄二、天文地理、辛丑版序與凡例)
根據(jù)這些照片和其他材料,我對它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結(jié)果令人驚喜。隨著謎底一步步
揭開,洋涇浜的發(fā)明人終于真相大白。根據(jù)這些實物材料,我有充分的證據(jù)說,是寧波人,
或者說是寧波幫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
下面是幾個根據(jù):
第一,《英話注解》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洋涇浜英語讀本。
這個結(jié)論不是我做出的,而是復旦大學教授周振鶴和上海歷史博物館研究員薛理勇做出
的。周教授說,用方言來注音的英語讀本,“今天能看到的這類書,最早的一種是用寧波話
標音的《英話注解》,是數(shù)名寧波人合作編寫,并集資刊刻的。該書我在國內(nèi)未發(fā)現(xiàn),但在
日本友人處有一冊,據(jù)說也僅見此一冊?!毖碛孪壬鷦t斷言:“這本《英話注解》不僅是
寧波人用寧波方言標音、上海出版的第一種洋涇浜語手冊,對研究洋涇浜語有重要作用,還
是目前能見到的最早的英語會話手冊”。
目前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的《英話注解》,有五、六個版本。
如有周振鶴在日本看到的是光緒辛巳年(1881) 掃葉山房的重刻本,他認為“初版今已不
可得”。但初版本還是出現(xiàn)了,在2000年上海希爾頓飯店舉行的“朵云軒秋季拍賣會”上,
一本封面上印有“咸豐庚申年鐫,守拙軒藏版”的《英話注解》引起了上海市歷史博物館專
家的注意,這就是初版本。
(插入:上海歷史館藏本封面與凡例、辛丑版澤夫附識)
這本殘破的線裝書最后終于以3000元人民幣為上海歷史博物館拍得。2004年9月,在浙江
溫嶺民間收藏家沈裕民處又發(fā)現(xiàn)了一本《英話注解》,這個版本與周振鶴在早稻田看到的一
樣,都是重刻本,是光緒二十七年(1901,歲在辛丑)“上海北市棋盤街文淵山房書莊
發(fā)兌,滬城周月記書局代影照印”的。
除了上述3個版本,還有一個“光緒丙戌年(1886)上海棋盤街著昌堂所刻”的重刻本。
從1860年初版到1901年的40年間,《英話注解》一版再版,說明它非常受歡迎,也許就像前
些年人們爭購《許國璋英語》一樣洛陽紙貴。即使如中山大學何義雄教授所說“洋涇浜英語
在19世紀后期乃至20世紀初葉仍在上海大行其道”的保守說法來看,1901年的版本也不見得
是最后一個版本,而從初版以來也不會就是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4個版本。上海歷史博物館研究員
薛理勇在拍得《英話注解》的初版本后說,這“是目前所知的孤本”,但我從國內(nèi)某拍賣行
的“古籍善本(拍賣行情)”中也看到了它的蹤影:“英話注解,紙本線裝一冊,清咸豐十
年刻本,30×17.5cm”。由此可見,即使年代最遠的《英話注解》的初版本,目前存世
也不止一本。據(jù)此可以斷言:一定還有其他的版本冥冥之中在某處藏著,說不定什么時候自
己就會走出來。
(插入:簡青版彩版《英話注解》封面,簡青版灰版英話注解)
但無論如何,《英話注解》的重現(xiàn),已經(jīng)引起專家學者的高度重視和評價。吳義雄教授
認為,《英話注解》的出版“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已預(yù)告了著名的洋涇浜英語的誕生”
。周振鶴教授認為,“今天能看到的這類書,最早的一種是用寧波話標音的《英語注解》”
,因為至今未發(fā)現(xiàn)“有比《英話注解》更早的英語教材。說不定正是寧波人最先打破了粵人
通事的一統(tǒng)天下”。薛理勇研究員則認為“這本《英話注解》不僅是寧波人用寧波方言標音
、上海出版的第一種洋涇浜語手冊,對研究洋涇浜語有重要作用,還是目前能見到的最早的
英語會話手冊”。他還說,寧波方言雖然與上海方言有一定的差異,“但是寧波官話與上海
官話的發(fā)音逐漸靠近,尤其與單個字的讀音又靠得很近,所以,當寧波人用寧波方言注音《
英話注解》刊行后,也成了上海人或旅滬的其他地方人學習英語的主要教科書,而且,早期
在上海從事商業(yè)的人中,寧波人又占了相當?shù)谋壤?,寧波人對上?!鬀茕赫Z’的發(fā)展所起
的影響和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事實上,《英話注解》在當年也是一經(jīng)刊行即膾炙人口。光緒辛丑版和辛巳版均有一段
“附識”,即相當于再版前言或者后記云:
(插入:再版說明2)
英話注解一書,久已膾炙人口,厥后續(xù)出英字指南、英語集全、英字入門等書,八□(
此字不清,闕如)四夷,于語言文字可謂搜羅大備,抉盡精微,誠為學者必不可少之書也。
“附識”中提到的《英字指南》、《英語集全》、《英字入門》等書,都是在《英話注
解》之后“續(xù)出”的。
第二,《英話注解》的6位作者都是寧波人,《英話注解》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屬于寧波人。
從學者的評價中,我們不但知道了《英話注解》對洋涇浜英語的重大影響,而且實際上
已經(jīng)涉及到了寧波人對洋涇浜英語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所起到了獨特的作用?,F(xiàn)在,我們來看看《
英話注解》作者、這6個寧波人的情況。
從“序”中,我們知道《英話注解》的作者和出版者共有6人,他們是:馮澤夫,張寶楚
、馮對山、尹紫芳、鄭久也和姜敦五。6人中,馮澤夫又名馮祖憲,是“第一作者”,慈城望
族馮氏后人。慈城是慈溪故縣城,所以說他是慈溪人也不錯。馮氏為慈城千年望族,馮氏一
門就出了56個進士,而且亦儒亦商,人財兩旺,有“馮半城”之說。馮澤夫是晚清上海錢業(yè)
界領(lǐng)袖。光緒15年,在一幫寧紹人士發(fā)起下,集資建造上海的北市錢業(yè)會館作為北市錢業(yè)集
會的場所,馮澤夫參與其中并擔任北市錢業(yè)會館的董事。金融為百業(yè)之首,馮澤夫在寧波幫
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上海工商社團志?第一篇會館公所》中,我們在馮澤夫的
名字前還看到了另一個作者張寶楚的名字,原來他也是一個錢業(yè)領(lǐng)袖,他和馮一樣都曾經(jīng)擔
任過北市錢業(yè)會館的董事。至于尹紫芳、鄭久也和姜敦五3人,馮澤夫的“序”中有這樣一段
話:“初通之際,通事者仍系粵人居多,邇年以來,兩江所屬府縣亦不乏人,而吾邑惟尹紫
芳、鄭久也、姜敦五諸君而已”。據(jù)此,可以確知他們是寧波幫商人中僅有的幾個“通事”
即翻譯,而且可能是僅次于穆炳元、楊坊之后的早期通事,可惜時代久遠,他們的具體情況
我們就不知道了。6個人中只有馮對山我們還一無所知,但可以推斷,他也必定是一個寧波幫
商人。
既然學者公認,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有比《英話注解》更早的英語教材”,《英話注解
》是“上海出版的第一部‘洋涇浜語’讀本”,“成了上海人或旅滬達到其他地方人學習英
語的主要教科書”,就像當年寧波人和其他與廣州人做生意的商人把“廣州英語”當作教科
書一樣,那么我們說“洋涇浜語”是寧波幫的首創(chuàng)應(yīng)該可以成立。盡管如周振動鶴教授所說
,《英話注解》“并非獨創(chuàng)之著作”,但“洋涇浜英語”畢竟不同于“廣州英語”,相對于
“廣州英語”來講,“洋涇浜英語”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至于曹驤的《英字入門
》把寧波話注音改成上海話,則也可以說是《英話注解》的一種變異;何況上海話在相當大
的程度上是來源于寧波話,這也是大家所公認的事實。中山大學吳義雄教授說,《英話注解
》的出版“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已預(yù)告了著名的洋涇浜英語的誕生”。但按照通常的規(guī)
律,語言應(yīng)該產(chǎn)生在文字之先。盡管我們可以說,1860年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年份”,
因為在這一年,以馮澤夫為首的6個寧波商人出版了一部以寧波話注音的英語讀本。但我推斷
,在此之前,說不定就已經(jīng)有寧波出身的跑街、商販、水手、西崽、廚師在洋涇浜河兩岸在
用帶有濃重寧波口音的洋涇浜語和洋人打交道了。比如,17歲的葉澄衷就是搖著小舢板在黃
浦江上開始和洋人打交道的。而馮澤夫等人正是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或者從中受到啟發(fā),編撰
出版了《英話注解》。所以,洋涇浜英語最早的發(fā)明人,很可能是那些經(jīng)常與洋人打交道的
水手、小商小販,以及在外國人家里當傭人的下層寧波人。但是不管怎么說,寧波人與洋涇
浜語的關(guān)系如此之深是事實,以至“即使英國人在上海,最好還是學上海人講洋涇浜語(在
當年的上海灘,正宗的英語反而行不通,英國人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了)”,而“上海的洋涇浜
語必須用寧波方言來念,是很有道理的”。
第三,如書名所示,這是一本學習英語的工具書,它的最大特點是用“勾章鄉(xiāng)音”即寧
波話注音來學習英語。如將“afternoon”(下午)注音為“矮夫脫儂”,將 “what(什么
)”注音為“歪脫”,這些注音如用普通話讀起來就相去甚遠,但用地道的寧波話讀來就八
九不離十了。凡是與方言關(guān)系密切的東西,比如戲曲等,它的地方性是很明顯的。比如,京
韻大鼓,就是京腔京韻,屬于北京人的;天津快板,就是天津人的;山東快書,就是山東人
的;黃梅戲,就是安徽人的誰也搶不去;同樣,我們也可以說,以寧波方言為基礎(chǔ)的洋涇浜
英語,只能是寧波人的。
(插入:二三字語)
第四,從另外一個側(cè)面,比如從譏笑或者針砭洋涇浜英語的人那里,如1873年,《申報
》分4次刊登了常州人楊勛針砭洋涇浜英語的“別琴竹枝詞”百首,可以看出他攻擊的目標就
是寧波人。楊勛是上海廣方言館學生,是中國最早一批由正規(guī)外語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外語人才
?!皸钍弦驗橛H灸林樂知等西洋人的耳提面命,故英語頗稱純正,亦因而深知洋涇浜英語的
弊竇,故作此別琴竹枝詞,針砭其病”。
他在百首“別琴竹枝詞”中,多次提到寧波人。如:
之二
算帳先呼押克康,對而(銀兩)大辣(洋錢)即銀洋。辛工(寧〔波〕人呼為身工)概說為儔
四(無薪水束修之別),是否何人蝦勃郎。
1)account,2)tael,dollar;3)jobs(?);4)who belong(或作blong);belong是洋涇浜
英語使用最頻繁的詞之一,相當于to be的作用;
又如:
之三十八
粵音使者即西追,書載寧波人共知。一切跑樓奧弗四,絲茶流子盡琶遺。
3)office;4)boy;
既然作者在詞中多處提到寧波,正說明寧波人與洋涇浜關(guān)系之密切。
那么,馮澤夫等6個寧波人為什么要出錢又出力來編撰出版這本《英話注解》呢?
我們知道,早在一口通商時期、亦即廣州十三行時期,就有大批寧波人在廣州做外貿(mào)生
意。不過那時侯做的外貿(mào)是間接貿(mào)易,或者說是轉(zhuǎn)口貿(mào)易,這從馮澤夫?qū)懹谙特S十年(1860
)《英話注解》的序言中便可知道:“竊維中外通商,始于乾隆年間,廣東之香港斯時皆用
粵人為通事,以通其言語,即我?guī)蜆I(yè)廣號者,均與十三行交易,不知外國之商情也。” 鴉片
戰(zhàn)爭后,“至道光壬寅年,奉旨五口通商,貿(mào)易日盛,而以上海為大宗”。上海既已成為新
的貿(mào)易中心,大批原來與十三行做生意的寧波人便從廣州和其他口岸來到上海。同時,因為
寧波到上海比原先到廣州要近得多了,于是更多的寧波人涌到上海?!肚灏揞惓芬舱f:“
寧波瀕海,開通較早,來滬亦最先?!痹谶@些人中,有隨英國商人而來的寧波幫中最早的通
事兼買辦穆炳元和楊坊,有我們熟悉的老面孔,寧波幫的“開山祖”嚴信厚,還有葉澄衷、
朱葆三,以及晚些時候的虞洽卿。這數(shù)路寧波人馬在上海匯合了,以“僑寓之數(shù)幾占全埠人
口之半”的優(yōu)勢,取代了廣幫商人的地位。
但是問題也隨之發(fā)生,那就是語言問題。馮澤夫感嘆說:
(插入:上海歷史館藏本序言1、2、3、4)
“茲奉諭旨,準于各口通商,中外交易,自必更加蕃盛,但言語不通,雖善于經(jīng)營者,
未免齟齬。吾邑籍于此者十居七八,自宜互相習學,然亟欲習學英話者,亦苦無門可入耳。
”
門路也不是沒有,那就是向廣東人學習?!俺跬ㄖH,通事者仍系粵人居多”,你想自
己學習英國話嗎?那就得向廣州人學,因為廣州人發(fā)明了廣州英語。但是粵語難學,用廣州
話注音的廣州英語同樣難學。正如馮澤夫所說“向有《英話》一書,所注均系廣音,好學者
仍無把握”,怎么辦?已經(jīng)在上海灘上崛起并且日益強大的寧波幫,當然是不甘久居人下的
。于是,馮澤夫
會商寶楚張君、對山馮君、紫芳尹君、久也鄭君、敦五姜君等,匯資著《英話注解》一書,
注以勾章鄉(xiāng)音,分門別類,使初學者便于記誦,其中細微曲折,雖不能悉載其辭,而英商之
方言已具大略。是書也,或亦吾邑懋遷之一助云爾。
馮澤夫等6人匯資出版《英話注解》是1860年,也就是距上海開埠的第18個年頭。馮澤夫
等人匯資出版《英話注解》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提供給寧波人學習洋涇浜英語,就像紹興人
寫了很多官場學的書,供他們的子弟學習做師爺一樣。
所以我的結(jié)論:
寧波人,或者是寧波幫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
現(xiàn)在我們來講最后一個問題:
“洋涇浜”給寧波幫帶來了什么?
既然洋涇浜英語是寧波人創(chuàng)造的,那么寧波幫當然也是洋涇浜英語的最大受益者。寧波
人是上海開埠后最先到來、也是數(shù)量最多的移民,這些沒有文化的普通寧波人從事著各行各
業(yè)的工作,他們靠自己的聰明能干、吃苦耐勞站住了腳跟,而洋涇浜英語無疑使他們在十里
洋場獲得了更多謀生的機會,我們現(xiàn)在還能從上了年紀的寧波人口中不時漏出幾句洋涇浜話
,即是明證。
原《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說:“如果查一查當時上海一批老板、聞
人的發(fā)跡史,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不少人是靠‘洋涇浜’起家的。他們即使成了顯赫一時的百萬富
翁、千萬富翁,說的還是‘洋涇浜’?!边@話用在寧波幫商人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身為
寧波幫錢業(yè)領(lǐng)袖的馮澤夫,對《英話注解》的編撰動機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是書也,或亦
吾邑懋遷之一助云爾?!笔裁匆馑寄兀宽w就是貿(mào)遷,經(jīng)商、做生意,就是說:我們編這本
書啊,或許對我們家鄉(xiāng)人做生意會有幫助。《英話注解》既然專門為寧波人用寧波話注音,
寧波幫商人自然是它的最大讀者群和受益者。
我們再來看看當時的實際情況:
1860年《英話注解》問世之時,我們現(xiàn)在耳熟能詳?shù)膶幉◣痛砣宋镏?,嚴信?3歲、
葉澄衷20歲、張尊三15歲、朱葆三12歲,吳錦堂5歲,宋煒臣、虞洽卿要在6、7年后才出生。
以此推斷,嚴信厚、葉澄衷應(yīng)是《英話注解》6位作者的同輩人,也就是寧波幫從傳統(tǒng)商人向
近代商幫轉(zhuǎn)化的那一代人。這一代人的共同特點是文化不高,屬于文盲或者半文盲,根本沒
有機會接受正規(guī)教育,更談不上正規(guī)的英語教學,包括6位作者中的3位通事在內(nèi)。因為中國
最早的正規(guī)外語學校同文館到1862年才創(chuàng)立,其時他們的《英話注解》已經(jīng)出版2年了,他們
的英語想必是從《英話》之類的書中學習的廣州英語。據(jù)筆者考查,20世紀之前出生的寧波
幫著名人物,除了劉鴻生讀過一年圣約翰大學外,沒有一個受過中等以上教育;20世紀20年
代之前出生的寧波幫中,也只有何兆豐、李達三、金如新等極少數(shù)從圣約翰、滬江、復旦等
大學畢業(yè),其余均靠自學或同鄉(xiāng)會、基督教青年會辦的夜校。因此,我們有理由說,寧波幫
的外語主要靠從《英話注解》等書中學來的洋涇浜英語。
舉一個實例:朱葆三初到上海,看到上海是個十里洋場,華洋雜處,洋行勢力很大,倘
若會幾句洋涇浜英語,與洋人做買賣大有益處。于是,他萌生了學英語的念頭,但去夜校補
習英語每月須付學費3元,單憑自己那點微薄的月規(guī)錢是不夠的。抱有強烈求知欲望的他發(fā)現(xiàn)
鄰近一家店鋪有個學徒在夜校補習英語,便將每月省下的五角月規(guī)錢給那個學徒權(quán)充“學費
”,間接地從他那里學會了一些英語。
朱葆三雖然學會了洋涇浜英語,但是他有一個脾氣,有一次,朱來到黃浦灘英國領(lǐng)事館
,為南京路等處攤販反對租界苛捐雜稅交涉。英領(lǐng)事急步到大門迎候:“Please!”朱面無
表情,領(lǐng)事改用中文說:“請!”朱才步入。
總而言之,寧波幫從洋涇浜英語中得到了極大的益處,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便于從洋行與洋商直接打交道做生意。如馮澤夫所言:“言語不通,雖善于經(jīng)營者
,未免齟齬”,而通過中間商或者通事,受盤剝、排擠和欺騙在所難免。二是為成為買辦創(chuàng)
作了條件。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幾乎所有的寧波幫大民族資本家,都通過當買辦完成了資本
的原始積累和從事對外貿(mào)易的知識積累。
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很難想象,一批文盲半文盲怎樣成為密切與洋人打交道的買辦?答案是:
如果沒有洋涇浜英語,沒有其他辦法!
“上海的歷史應(yīng)當用洋涇浜英語來寫”,這是上世紀初上海灘的一位外國記者的一句感
嘆。那么,我們說 “近代寧波幫的歷史應(yīng)當用洋涇浜英語來寫”,想來大體不會錯。
所以,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
是寧波幫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而洋涇浜又成就了寧波幫。
寧波幫創(chuàng)造了“洋涇浜”,同時也是“洋涇浜”的最大受益者
最后,我還要講一個問題,就算是我今天演講的尾聲吧:
尾聲:洋涇浜這條語言之河將流向何方?
我的簡單回答是:
“洋涇浜”將引發(fā)一場“話語革命”
洋涇浜語畢竟不是正規(guī)英語,它的缺點也是很明顯的。所以,它一方面受到商人和其他
勞動人民的歡迎,另一方面,也受到那些受過洋人正規(guī)英文教育的人,半開玩笑半調(diào)侃地出
來針砭它的弊端。
在洋涇浜英語產(chǎn)生好多年后,清朝政府終于認識到學習英語的重要,于是在北京開設(shè)同
文館,在上海開設(shè)廣方言館,相當于今天的外語學院。但官方對洋涇浜英語還是那樣一副不
屑一顧的鄙夷態(tài)度,如上海設(shè)立廣方言館、需要選聘教習時,李鴻章一開始就把會英語的“
廣東、寧波商伙子弟”排除掉。他認為他們不僅“資性蠢愚,心術(shù)卑鄙”而且“其僅通洋語
者十之八九,兼識洋字者十之一二,所識洋字,亦不過貨名價目與俚淺文理”。所以該館在
開創(chuàng)時期,最后聘請的是洋教士。
總而言之,洋涇浜英語由于出生貧賤,歷來遭人嘲笑,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著名
的英語權(quán)威許國璋先生,生前就曾撰文指出:“侮辱性的‘洋涇浜’這一術(shù)語已遭人厭惡,
而無意中還在使用它的人則被視為冬烘”。王蒙先生在他的大作《我的人生哲學》中,說到
“我也不止聽一個懂某一門外語而口語不好的人講過:‘我們是中國人嘛,我們講英語就是
帶中國味兒的嘛,非學得那么像外國人干什么?’甚至還有人堂而皇之地寫文章,說是將來
中國國際地位高了,大家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講洋涇浜式英語,全世界就會風行洋涇浜式英語
。天啊,幸虧中國現(xiàn)在還不是頭號大國,已經(jīng)開始計劃用洋涇浜式英語一統(tǒng)天下了,是不是
還要用大清國的朝儀或者‘文革’中的早請示晚匯報一統(tǒng)天下呢?”
也許王蒙這樣說有他的道理,但是一提到洋涇浜英語,王先生就燒起了一把無名火,這
毫無道理。試問,洋涇浜英語與“大清國的朝儀或者‘文革’中的早請示晚匯報”有什么關(guān)
系?王先生完全用不著揮舞起“洋涇浜式英語一統(tǒng)天下”的堂吉珂德式的長槍與風車作戰(zhàn)!
別忘記,在舊上海的社會下層人中,洋涇浜語是他們謀生的工具,好比衣食父母。所以我贊
成范敬宜先生所說:“從歷史上看,‘洋涇浜英語’也曾在對外交往中起過一定的作用。一
百多年前,上海開埠之初,除了上過洋學校、留過洋的少數(shù)知識分子外,多數(shù)中國人都沒有
受過正規(guī)的英語教育。跟外國人打交道或為外國人辦事的人,只能用‘洋涇浜英語’作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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