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兩個特大城市帶不動環(huán)渤海經濟圈，也帶不動海河流域。環(huán)京、津貧困帶更令國人羞愧、不安。圍繞“京津冀”的議論甚多，各種建議、主張層出不窮，卻少見直指要害的深入分析。筆者不打算參與這些策論，也不想評價它們，只是觀察一下京津冀地區(qū)的歷史背景。不了解這些背景，討論京津冀問題很難談到點子上。
影響行政區(qū)劃的一般因素
自先秦出現(xiàn)郡縣制始，中國的行政區(qū)劃經歷了數千年的演化。學者們觀察到影響其演化的三大類因素。
其一、“山川形便”。即以天然山川作為行政區(qū)劃的邊界，使行政區(qū)劃與自然地理區(qū)劃相一致。其原因在于“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保ā抖Y記·王制》），即廣谷大川分割出不同的地理單元，制約了交通，導致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據信戰(zhàn)國秦人為統(tǒng)一天下后規(guī)劃行政區(qū)域，就以高山大川作為分界的標志，并偽托大禹所定，此即《禹貢》。
在東亞大陸第二臺階北部，發(fā)源于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的河流，在燕山、太行山區(qū)匯集大量支流，穿越山區(qū)落入山第一臺階，許多發(fā)源于山區(qū)迎風面的小河也進入平原，呈扇狀匯流于渤海，這就是海河水系。京津冀位于海河流域之內，是海河流域的主體。
海河流域水資源分區(qū)
（《海河流域水資源公報》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
其二、“犬牙相入”。獨立完整的地理單元容易形成地方割據之勢，為中央政府所忌憚，因而自秦始皇起，歷代的行政區(qū)劃往往有意打破地理單元的完整性。如秦嶺以南的漢中劃歸陜西，河南跨越黃河南北。所以河北不是黃河以北，而是漳河以北。同時河北又包括了太行山、燕山的部分區(qū)域。
其三、行政效率?？たh制的基層政區(qū)是縣，兩千多年來，縣的個數大體在1300個附近，波動范圍大體在200個之內。
地方政府如此之多，中央政府顯然無法直接管理。于是秦設郡以管縣。此后地方層級一直在兩到三級間來回調整。這調整受制于兩個因素：層級少，導致每個上級單位無法有效管理下級；層級多，導致上下傳遞層次多，管理失真。
幽州與冀州
秦為郡縣兩級制。秦初36郡，秦末48郡。今天的河北在秦位于遼西、右北平、漁陽、上谷、代、廣陽、巨鹿、恒山、邯鄲九郡之內。注意其中的廣陽郡，其南界大體為以后的幽、冀分界。
秦 山東北部諸郡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西漢初年郡與封國并存，且郡國越來越小。到西漢末年，共有83個郡和20個封國，它們共轄1587個縣級政區(qū)。平均每個郡國管15個縣。但由中央管103個郡國，其繁難可知。于是在郡國之上設刺史部。形成了三級行政體制。
今天的河北位于幽州刺史部與冀州刺史部境內。自西漢到東漢、魏、晉、南北朝，這一格局沿襲了近八百年。東漢時幽、冀兩州的劃分沿今天津、徐水、保定、淶源一線。
東漢 幽州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東漢 冀州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州也和郡一樣越劃越小，到唐代，郡已消失，而州小到過去郡的規(guī)模。不得已在州之上加上一級“道”。唐初這里屬河北道南部?！昂颖薄币辉~自唐太宗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始用于行政區(qū)名。這時的幽州東到天津，北到順義、昌平，西到周口店、定興、南到雄縣、霸縣。為今天京津冀地區(qū)的核心。
唐 河北道南部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北宋、遼時期，今河北的北部屬遼的南京道，過去的幽州大體在析津府。而今河北的南部屬北宋的河北東路。
宋遼分界大致沿漢代的幽、冀分界線?？梢娪摹⒓椒纸缇€在地理上相當穩(wěn)定。至今它將河北分為差異明顯的南北兩部。
遼 南京道與西京道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北宋 河北東路 河北西路 河東路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金朝，今河北在中都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大名府路范圍內。過去的幽州大體在中都路。
金 中都路 河北東路 河北西路 大名府路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由此我們看到，今天的河北地區(qū)，歷史上主要實行三級行政管理，縣和管縣一級的政區(qū)比較穩(wěn)定。最高一級的政區(qū)則變化較大。但幽、冀分界線卻比較穩(wěn)定。
幽州為北方民族與中原民族爭奪之地，唐太宗征高句麗，幽州為后方大本營。唐先天二年（713）置幽州節(jié)度使于此，以控制奚、契丹等族。安祿山“漁陽鼙鼓動天地”起兵于此。安史亂后，幽州長期不奉朝命割據一方。后晉石敬瑭以幽薊十六州割讓契丹，次年契丹以幽州為南京，后來成為金的中都路。
而冀州一直屬于中原文化。太行山前，以邯鄲磁山縣為中心的地區(qū)，密布史前文化遺址，與仰韶、裴李崗地區(qū)的遺址連為一體。可見這里是中原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
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分布
在中原文化中，邯鄲、邢臺、大名扮演過耀眼的角色。從文化淵源上看，它們與河南更具同一性。所以2012年11月國務院正式批復的《中原經濟區(qū)規(guī)劃》，將邢臺、邯鄲囊括其中（古大名今在邯鄲轄區(qū)內）。
中原經濟區(qū)空間布局
對幽冀之分，《晉書·地理志》稱：“舜以冀州南北闊大，分衛(wèi)以西為并川，燕以北為幽州，周人因焉”?？梢娖鋪須v之悠長。而幽州則被中原人視為“幽州在北，幽昧之地也?！保ā稜栄拧め屆罚?。
拱衛(wèi)京師--畿輔的宿命
自元定都北京，首都成了影響這里行政區(qū)劃的新因素。元代這里屬中書省，歸中央直轄。中書省轄區(qū)巨大，將首都所在的大都路包圍起來，呈拱衛(wèi)京師之勢。大都路則沿襲金代，與歷史上的幽州類似。
元 中書省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明朱元璋建都南京，將首都附近的廣大區(qū)域劃歸中央直轄，稱“南直隸”。河北地區(qū)是與北元、瓦剌、韃靼接壤的前線，設為“北直隸”。朱棣遷都北直隸，這里就成了全國政權的中心?！疤熳邮叀睂е掠妹鏖L城封閉北直隸的北沿。京師所在的順天府，則沿襲了元的大都路。
圖中的北平行都司為前線指揮機構，設于洪武二十年（1387年），在今內蒙寧城縣西，為元代的大寧衛(wèi)。永樂元年（1403年）改治保定府（今河北省保定市），更名大寧都司，負責京畿附近的護衛(wèi)與安全。
明 北直隸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清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正式設立直隸省，巡撫駐大名府。清康熙八年（1669年），直隸巡撫移駐保定府，省會遂遷往保定，直至晚清。晚清的直隸省所轄區(qū)域包括今北京市和天津市及河北省大部地區(qū)和內蒙部分地區(qū)。由于基本解除了游牧民族的威脅，直隸的轄區(qū)向北擴張，首都所在地則沿襲明順天府。
清 直隸省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當南北不再對峙于幽、冀，京都落戶這里后，行政區(qū)劃首先考慮拱衛(wèi)京師。所以無論是元的中書省、明的北直隸還是清的直隸省，都幅員遼闊。向北深入蒙古，向南接近黃河。而其治所多在保定。保定在宋代為邊境軍寨，名保州。元更名保定，取“永保大都安定”之意。
安史之亂，長安淪陷，使唐走向衰落。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西逃后，清再無復興之望。抗戰(zhàn)時南京失陷后，國民政府再也沒能實現(xiàn)政令、軍令統(tǒng)一，史實一再證實京畿防務之重要。
文明的沖突與定位的搖擺
民國將直隸一份為三，北邊是察哈爾（省會宣化）和熱河（省會承德），南邊是河北。清末民初，這里最重要的事件有二：其一是首都離開北京；其二是天津成為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重鎮(zhèn)。這個地區(qū)由單一中心演化為雙中心，北平代表沒落的傳統(tǒng)文明，而天津代表時尚的工商文明。河北省會則在天津、保定、邢臺間游弋，抗戰(zhàn)時期一度流落到陜西。
民國25年地圖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首都回到北京。1952年，撤銷察哈爾省，將其原察南、察北兩個專區(qū)劃歸河北省；1956年撤銷熱河省，將其原大部分轄區(qū)劃歸河北省。
1949年7月定河北省會為保定
1958年，將河北省的順義、延慶、平谷、通縣、房山、密云、懷柔、大興八縣劃歸北京市。4月河北省會遷天津。
1966年河北省會遷回保定
1968年2月河北省會遷石家莊。
1973年，將河北省的薊縣、寶坻、武清、靜海、寧河五縣劃歸天津市。
天津本是北京的一個衛(wèi)所---天津衛(wèi)。清末民初，天津成為西方文明入侵中國的重要據點。也帶來了影響行政區(qū)劃的新因素。民國時期，擺脫了首都的陰影，在強勢的工商文明推動下，天津迅速崛起，成為僅次于上海的工商業(yè)重鎮(zhèn)，北方最大的商埠。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北京再次成為首都。天津再次受到首都的制約。京、津兩市的發(fā)展，導致河北被逐步蠶食。京津冀地區(qū)的諸多矛盾，很大程度上源自京津性質的對立與功能的競爭。在兩強對峙的態(tài)勢下，河北淪為拳臺。
四大關系
綜上，我們看到，歷史上這個地區(qū)比較穩(wěn)定的區(qū)劃有兩個類型：作為國家一般區(qū)域時，幽、冀兩州的格局維持了近八百年；承載京師時，則是幅員巨大的中書省或直隸。而近代以來，尚未現(xiàn)清晰的理路。由此，規(guī)劃京津冀的發(fā)展，需考慮四個不可忽略的制約性因素：
1、地理單元：海河流域。元大都、明北直隸、清直隸省都幾乎囊括了整個海河流域。治水對那時的社會管理至關重要，在同一個行政區(qū)內，才便于全流域統(tǒng)籌規(guī)劃治理。
2、文化單元：幽冀分界線。幽、冀地區(qū)有不同的文化淵源，由此形成過近八百年的分治格局。
3、拱衛(wèi)京師：在一個中央集權的社會，京師不但是政治中心和軍事中心，也是經濟、文化、思想、藝術、交通、金融中心。京師被破壞，意味著動搖國本。
4、京津對峙。這其實是來自西方的工商文明與本土文明的對峙。其結局將影響國家的走向。西方文明講究“大社會，小政府”，“財富控制權利”。在這樣的社會中，首都僅是一個行政中心，國家的其他中心分散在各地。比如美國，經濟、金融中心所在的紐約，遠大于旁邊的行政中心華盛頓。民國政府仿效美國，定都南京，而以上海為經濟、金融中心。其結局眾所周知。
海河流域、幽冀分界線、拱衛(wèi)京師、京津對峙，如何處理這四個關系，考驗著今人的智慧，而其選擇將決定這個地區(qū)乃至整個國家的前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