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割豬匠
叮叮鐺，叮叮鐺……。
節(jié)奏分明的音樂飄蕩在村街巷尾，寨子里的犬旺旺旺地叫起來，大人們說，割豬匠來了，哇哇大哭的娃兒立即閉上嘴。“沒得豬肉吃，見過豬走路”，娃兒也看過割豬匠往豬屁股上下刀子的狠樣，害怕得狠。
在農(nóng)村，人們把會給豬做絕育手術(shù)的人稱為“割豬匠”。
周天元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從他爹那里學(xué)了一身精湛的割豬手藝，四鄉(xiāng)八里的農(nóng)村人家的老母豬生了豬崽，都愿意讓他去給豬動結(jié)育手術(shù)。只要是他割的豬，不僅傷口不易發(fā)炎，而且，豬就一心一意吃，平平安安地長肥。他做完農(nóng)活，就拿起一個鋼缽，一根10多厘米長的鐵棒，背上裝了一瓶酒和割豬工具的黃色凡布包，開始走村竄巷去割豬，他走進(jìn)寨子里，就用鐵棒敲鋼缽，鋼缽就發(fā)出叮叮鐺叮叮鐺的聲音，圈里有豬崽的，就請他去動手術(shù)。
村里有些人常叫周天元為“周割豬匠”，周天元明知人們是在貶他，但是，他卻不生氣，總是笑瞇瞇地回答。他想：“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割豬匠能賺上一些糧食、錢等，數(shù)目不多，但還是能解決家里的許多生活困難。他這一想，人們就常叫。時間長了，人們像是忘記了他的真實姓名，大人們見了叫“周割豬匠”，小孩子們在他的面前就周伯周叔甚至周爺爺?shù)鹊?，避開了周天元，還是周割豬匠地叫個不停。
周天元并沒有把別人叫他為周割豬匠當(dāng)回事，可他妻子和孩子還是有些受不了。但是，受不了也得受，當(dāng)然，也不是人們常取笑她們，只是有時和別人發(fā)生一些小瞌碰時，那些人就罵他妻子是割豬婆娘，說他孩子是割豬兒。妻子讓別人這樣罵，就據(jù)理力爭，說割豬婆娘咱了，她家割豬匠是憑辛苦掙錢，靠勞力吃飯，又不是去干見不得人的事，還說自己就是看了周天元割豬這手藝才嫁給她的，說得那罵她是割豬婆娘的人啞口無言時，他妻子顯得很高興。但是，回到家里見了周割豬匠，就鬼拿的剁二頭的向周天元發(fā)脾氣，周天元就盡吸嗆人的葉子煙，嗆得他妻子不停地咳嗽。
但是，周割豬匠的孩子讓人戲稱為“割豬兒”，就只會哭。有一次，他二兒子周明理和村里的三個小伙伴在橋上吵架，那幾個小家伙就一直喊說，周明理，割豬兒，割豬兒，……。這恰讓從地里回家的周天元瞧上了，那幾人一看到周割豬匠，害怕自己真讓他給割了，嚇得魂都丟了，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周明理就只是站著嗚嗚大哭，看到了父親來了，聲音更大了。周割豬匠對兒子一聲大吼，罵周明理只有哭這出息，說他是割豬的，周明理是割豬兒也沒傷著啥，他囑咐周明理，今后有人還這樣說，就叫周明理去把那人給膳了。才八歲的周明理還真記住了周割豬匠的話，聽到別人看他“割豬兒”，他就去拼命扯那人的褲子，那人說割豬兒要做什么，周明理說要把那人割了，嘿（嚇）得那人提起褲子跑。后來，周明理的小伙伴們都說周明理學(xué)到了他爹割豬那招，不要惹他了。
自己的家人讓村里的某些人捉弄，周割豬匠像是沒那么回事，但是，幾口酒下肚，怨恨也就出來了。周割豬匠說，他是一個農(nóng)民，就多這么一點割豬的手藝，像這村里的石匠、木匠、廚匠、宰豬匠等等一樣，他們都是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可有時偏又讓人看不起，他看那些人也沒啥了不起。聽到周割豬匠講這話，人們都說割豬匠又喝多了。其實，周割豬匠也明白那回事，他在人們的心中是一個惹有惹無的人，如一棵草，如一粒泥，如一滴水，沒了他，這大地還會綠，土里還會長莊稼，大河大江還是洶涌澎湃，也只有人們要割豬了才會想起他。
周割豬匠喝了酒會發(fā)牢騷，村里人見多了也煩，但是，他們還是很欽佩周割豬匠，村里的豬都愿讓他來幫割。村里曾來過幾名割豬匠竄寨，可是，村里人都說周割豬匠有底有實的，外面來的就是信不過。當(dāng)然，周割豬匠做事不含糊，那次，王大山家老母豬下了十二個豬崽，滿雙月就請周割豬匠，沒半個時辰，他就把那十二頭豬給解決了。幫人家割完的豬，都要說這頭豬能長上千斤之類奉承話。王大山讓他說奉承就拿錢，周割豬匠說一周這十二個豬的傷口全好，每個長四百斤。王大山聽了這話，像是不高興了，周割豬匠看出了王大山的心思，就說自己是說實話，他割了這么多年的豬，說那豬那天好就那天好，他看到能肥到四百多斤重的豬少之又少，話就生在嘴上，說這豬長到千斤萬斤億斤的容易得很，但那聽起來虛得很。過了一周后，王大山請周割豬匠到他家喝酒，喝了兩口，王大山說周割豬匠實在。
村里人愿意讓周割豬匠割自己家豬崽，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周割豬匠能賒賬，而且，大米，苞谷，雞蛋等食物也可當(dāng)錢給他。周割豬匠說糧食也是錢，有時，糧食比錢貴，餓起來糧食能吃，錢不能吃，當(dāng)然，有錢能使鬼推磨，村里人拿哪樣都好。
周割豬匠技術(shù)高，收取報酬合理，他的名氣很大。他也常去竄寨，走到哪里，雖然逗得狗吠豬叫的，嚇得娃娃們哭都不敢哭，但是，他是一個很受歡迎的人。到外村割豬，他只收錢不收糧，如果沒錢，賒賬到賣了豬才拿都行，人們都理解，人人都拿糧食，他怎么送到家呢？
周割豬匠一出門，三天兩天才回來，他出門就靠腳走路，有時，一天走上百里路，走了上百里路也沒割一個豬，但是，他從不說苦，也不氣餒。他想路在腳下，希望在前方。他走到哪村黑，就在哪村歇。周割豬匠給自己定了一條規(guī)矩，一定要給別人家做了事，才能吃別人家的飯，才能在別人家歇，因此，給張三家割兩個豬兌口飯吃，給李四家割幾個豬換張床睡。農(nóng)村人隨和得很，一來二去，大家熟了，誰也不會計較太多的得失。無論周割豬匠到了哪個村寨，到了吃飯時間常有人喚他吃飯，天黑了也有人招呼他去歇（睡）。但是，周割豬匠從沒白吃白喝過。
那年，周割豬匠腦溢血，做進(jìn)醫(yī)院沒幾天就回家了，在床上睡了一個月，村里有些人說，他家的小豬崽再不割就要犯錯誤了，看來，周割豬匠好不了啦。周天元死后，村里人很快就忘記了他，甚至有人記不起周天元是誰。
這年，村里常來一些安上喇叭的摩托車，喇叭里高喊著：“割豬的，拿來，……。”這時，村里有人說，狗日的，割豬的還是周天元厲害。
曹石匠
挨——著，挨——著，挨——著力，挨——著，挨——著。挨——著，挨——著，挨——著力……。
在云貴高原黔中腹地，石頭最多，最平凡，甚至平凡得下賤。一堆堆，一片片，一座座，挺立在大地之中。石頭砌的房子堅固，石頭打的基腳可靠，一百年都不會動搖。石匠們正在抬石頭，抬石頭來砌房子。
大山深處，千斤重的石頭壓在石匠們肩上，石匠們就要唱歌，歌聲鏗鏘有力，打破山村的靜寂。曹石匠走在最前面，他領(lǐng)唱著，邁一步吼一聲，后面的跟著，一步，兩步，三步，……。村里的人們真切地聽著，想著，歌聲，從這山傳到那山，傳到山天相接的遠(yuǎn)方。
曹石匠是這伙匠人中最好的石匠，他剛出生不久，他爹就給他取名為曹大山，說山高大穩(wěn)重，希望他將來像座山，小時候，曹大山?jīng)]上了幾天學(xué)，就回家跟著他爹下地干活了。長大后，曹大山個子矮矮的，瘦瘦的。別人喊他大山，他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但是，別看他矮個子瘦巧巧，還真有股山的勁頭。村里人說，他是精骨人（骨頭多肉少），躥得厲害。
長大后的曹大山做活路勤奮，吃得苦，這讓村子里的石匠們很動心，村里有人家砌房子，石匠們就讓曹大山給拌灰碴，打小工能找桿煙抽混口小酒，做著做著，曹大山從門外卡過門檻，登堂入室成了一名好石匠。
從拌灰碴的小工變成拿錘鏨子扛杠子的石匠，曹大山?jīng)]少吃苦。有一天，曹大山學(xué)打鏨子，一錘打下去，被鐵鏨打破了的碎石塊削飛了臉上的一塊肉，鮮血直往外涌，順著腮幫子滴落在衣襟上，痛得曹大山直扭嘴。師父張石匠看見了，并沒有可憐，反而操了起來，說這石匠也不是好當(dāng)?shù)?，別看打鏨子簡單，其實學(xué)問大：鏨子要傾斜，或45度，或60度，頭要稍往后仰，眼看石頭，手拿錘打鏨，力道輕重緩急……，張石匠說著做了一個示范，然后讓曹大山接著打。曹大山說等他處理一下傷口，張石匠從地上抓把泥土往曹大山的傷口上一抹，說泥巴做得藥，這種傷，他常這樣止血，晚上回家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就生起了疤蓋。曹大山不敢不聽，張石匠是村里最好的石匠，曹大山知道，能得到張石匠的指點，沒準(zhǔn)將來也能成為最好的石匠，他也不愿放棄，舍不得那點煙酒錢，他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而且，張石匠常說，他一天吃幾大碗飯，喝兩口酒，晚上洗腳上床閉上眼，張開眼睛天就亮了，這是曹大山想得到的。
還有一次，石匠們要把門杠石從石場抬到馬路邊，還沒抬時，張石匠就說，抬杠子頭，一馬不饒一車，硬對硬。杠子一上肩，挨不著也得用力挨，真挨不住，想想自己褲襠里還有兩顆卵子掛著。曹大山曉得張石匠是教他，埋頭不說話，臉泛紅。那門杠石有近千斤，四個人抬，每人肩上少說也得兩百斤。和曹大山抬一棵杠子的是個高個子，曹大山也想到自己肩上會更重，但是，他沒有退縮，拾起杠子放到肩上，一鼓氣就站了起來，張石匠沒看他，只是在咂葉子煙，走了十多米，曹大山的腳步有些蹣跚了，和他抬一杠的那人喊，狗日曹大山，你想想褲襠啊！沒了卵子就放杠子頭。搖搖晃晃的曹大山像是被打了一針強心劑，又走穩(wěn)了。把門杠石抬到了路旁，石匠們都夸他有了石匠的模樣，也是從這天起，這伙人也就直呼他為曹石匠，他挺高興，回家也喝了兩口，可是，他并沒有感到像張石匠說的那樣。那晚，曹大山總是睡不好，他覺得腰桿有些痛。
當(dāng)了石匠，曹大山常說，人來世間不吃煙，枉在世上顛，人來世間不喝酒，枉在世上走。曹石匠才三十幾歲，就在自家竹林里找了一根煙斗，成天就咂地里種出來的葉子煙，別人裝他紙煙，他一邊把紙煙接過來點燃猛吸一口，然后說，這東西沒他種的煙過癮。給別人砌房子，蘸鏨子，打炮眼，劈石塊，一錘一錘地打，一鏨一鏨地鑿，抬門杠、窗杠，哪一樣都不輕松，特別是在冬天，寒風(fēng)凜冽，吹打在臉上、手上，火辣辣地疼。但是，曹石匠做哪一樣，都顯得很興奮，他不知在哪里學(xué)來了幾段唱書，他手做活路嘴打呱，邊做邊唱，唱唱樂樂，唱得口“渴”了，就從膠壺里倒一小半碗酒，慢慢地品，酒有些苦，又有些甜，讓人忘返流連。
砌了房子得了錢，曹石匠付了賒的酒錢，他說自己能算得了一間房子要多少塊石頭，就是算不了自家一年要花多少錢，既然算不了，就把錢交給了妻子，讓妻子慢慢算，只要自己有點吃有點喝就行了。他妻子知道，自家男人是做重活，哪樣都能少，就是這點小酒不能少，當(dāng)然，曹石匠也很怕死，他講酒既是良藥，又是毒藥，每次喝酒都能點到為止。
日子一天一天地跑著，村里人說，斗篷底下看不出人來，橫看豎看都不成人樣的曹大山，做石匠是做得有模有樣?；钊似龇孔?，死人筑墳?zāi)?，都要找曹石匠。曹石匠做了幾十年，他也說不清自己砌了多少間房，壘了多少座墳。他想，只要別人用得著，他就盡力去做好。
這些年，人們砌房子，都是用磚和鋼筋混凝土，只有給房子打基腳（礎(chǔ)），還用石頭。也只有給房子打基礎(chǔ)時，曹石匠才派得上用場。然而，活人砌房子很少用石頭，死人砌房子卻專挑好的用，而且，這行當(dāng)還能賺很多錢，村里人常對曹石匠說，他這么好的技術(shù)，咱就不動心。曹石匠說給死人砌好房子，他還真的做不來。
曹石匠老了，他不再砌房筑墳了。自己的一身手藝也沒傳給誰。他曾經(jīng)收過幾個徒弟，但是，那些人開始還真是好好干，后來，嫌錢少，都往錢多的活兒奔了，他沒有怨那些人。
后來，聽人說曹石匠腦子不管火（神經(jīng)病）了，常獨自唱歌：“挨——著，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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