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主要有兩種傳統(tǒng)的人生價值觀,一是以儒家為代表的主流價值觀,一是以道家為代表的非主流價值觀。前者以社會為指向,強調(diào)的是對他人、社會與國家的貢獻,而主要依據(jù)是功業(yè);后者以個人為指向,強調(diào)的是個體的人格價值。而確立道家人生觀的主要是老子與莊子,比較而言,莊子的影響更大一些。
莊子的價值觀就其核心而言,是否定社會價值,突出個人價值。由于莊子認為當時的社會是一片“昏上亂相”,混亂、黑暗到了極點,所以他否定個人對社會的貢獻,也否定個人的功業(yè),認為人的價值的體現(xiàn)是個體的自由、適性。
首先對于人生是否有用的問題,他就給出了與主流價值觀截然不同的看法。大體說來,莊子論人生有用還是無用有以下幾層意思:一是有用不如無用,二是無用方是大用,三是人應(yīng)處于有用與無用之間。
在莊子看來,看似無用的東西卻能得以保全,有用的東西到頭來反而害了自己,因此不如無用。
一個姓石的木匠在曲轅見到一棵大至百圍,高達數(shù)十仞的櫟社樹,可因它“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成為無用的“散木”,然而也因為它“無所可用”,所以“能若是之壽”;如果它有用的話,早就被人們砍了。
商丘也有一棵大樹,“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粏F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也因它無所可用,所以沒有遭受砍伐的厄運。
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長得奇丑無比,而且殘缺不全,是一個對社會毫無用處的人,可就因為這樣,他才“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
由以上三個例子莊子得出結(jié)論,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保ā度碎g世》)
莊子認為有些看似無用的東西,實則有大用。譬如:惠子對莊子說,有一棵大樗樹,樹干臃腫不合繩墨的要求,小枝彎曲不合規(guī)矩,就象莊子的話語一樣“大而無用,眾所同去”,可莊子卻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你說它沒用,卻正因為無用,它才不被斧頭所砍,不被外力侵害,不受任何困苦。這就是它的大用。(《逍遙游》)
莊子常常講些大而無當?shù)脑?,他的論辯對手惠施經(jīng)常譏笑他“子言無用?!鼻f子反駁說:“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施不得不承認:“的確沒用。”(《外物》)意思是說你要懂得無用,我才可以跟你講有用。譬如天地那樣大,可人只要一個立足之地就夠了,人死之后埋到地下,人也就沒用了。
不過,對于有用還是無用的問題,莊子有時也陷入矛盾之中。
一次,莊子行走在山中,看到一棵大樹,砍樹的人站在邊上卻不去砍它,莊子問這是為什么,伐木人回答說因為它沒有什么用處,莊子由此感嘆說:“這棵樹因為它沒用,因此它得以終其天年?!笨傻搅说诙欤f子住宿在一戶人家,為了招待莊子,這戶人家將兩只鵝中不會叫的一只殺了。于是弟子問莊子:“昨天山中的一棵大樹,因做不了材料得享天年;今天主人家有兩只鵝,那只不會叫的被殺了招待我們:先生,你碰上這種情況該怎么辦?”莊子只好自我解嘲似地笑著說:“我將處在有用與沒用之間。不過,有用與沒用之間,有點似是而非,處理起來很麻煩。如果能順應(yīng)道德浮游于世上就不一樣了:既沒有人稱贊你,也沒有人毀謗你,有時象龍,有時象蛇,適應(yīng)自然而變化,而不專象那一種;一時浮游太空,一時落于地面,以融和世界為量度,浮游于萬物產(chǎn)生時的渾沌狀態(tài);融于萬物之中,而不被外物所限制,那又何至于受到牽累呢?”(《山木》)顯然,莊子在?;^:先是說要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后面卻說最好的辦法是融于萬物之中,那就可以隨物而化了。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點,明君賢相是令人向往的政治理想,特別是三皇五帝更為中國人所津津樂道。他們有功于國家,有功于百姓,受到當時與后來人們的愛戴??稍谇f子眼里,正是堯、舜、禹這些受到儒家所極力推崇的古代圣明之君把世道搞壞了,他們的那套仁義、禮樂改變了人的本性,也破壞了社會的和諧。
莊子在《胠篋》中說:“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他把堯、舜、禹這些儒家推崇備至的“圣人”比作是殘割天下的利器,認為只有“絕圣棄智”,才能禁絕強盜,社會才能返樸歸真,呈現(xiàn)太平景象。
他在《天運》中借老聃之口對子貢說:“我告訴你,人們都說三皇五帝治好了天下,實際上正是他們搞亂了天下。對上有悖于日月之明,對下有愧于山川的精華,中間則破壞了四季的時序,使得萬物不能安于它們的性命。他們還自以為是圣人,真是無恥!”
他在《繕性》中更直指燧人氏以下一代不如一代:“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nóng)、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梟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苯Y(jié)論是:“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越往后走世道越衰。
他還在《盜跖》中借盜跖之口痛斥堯、舜、湯、武等為“亂人之徒”,說:“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后世絕滅……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后,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span>
莊子認為真正的圣人應(yīng)該是“無為而無不為”。他在《至樂》中說:“天無為以之清,地?zé)o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试惶斓?zé)o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既然歷史上不存在圣明之君,那么自然也不存在賢明之臣了,因此莊子明確反對“用賢”說。
他在《天地》篇中直接說:“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备凇缎鞜o鬼》篇中直指“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span>
基于賢士無用的觀點,莊子對歷史上的忠臣賢士統(tǒng)統(tǒng)予以否定。他在《盜跖》篇中例舉了許多忠臣賢士,可到頭來這些人都因忠貞賢能而罹禍: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死后不得下葬;鮑焦抗直,最終抱木而死;申徒嘉直諫不聽,結(jié)果負石投河;介子推割股以食文公,最后卻抱木焚死;商臣比干、吳臣伍子胥無限忠于君王,可到頭來卻是“子胥沉江”,“比干剖心”,“卒為天下笑”。結(jié)論是:“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span>
不僅明君、賢臣無用,毫無價值,就連支撐明君、賢臣的知識、才能、禮法也都是無用之物,所以莊子主張“絕圣棄智”,認為圣人是天下大亂的根源,一切文明舉措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他在《盜跖》篇中提出了一種極端的觀點,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quán)衡以稱之,則并與權(quán)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span>
既然圣人是賊,賢士無用,一切文明舉措不僅多余,而且有害,那么人類自然應(yīng)該回歸到結(jié)繩記事的蒙昧?xí)r代去,讓人類回歸自然,無所用心,天下也就太平了。
基于這一認識,所以莊子主張人應(yīng)“適性”,一切任其自然,反對一切扭曲人性的舉措,所以“小國寡民”的社會最為理想,吳越建德之國最適合人性。如果人能做到“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保ā度碎g世》)象嬰兒一樣無知無欲,忘物忘我,那就是至德之性了。
他在《馬蹄》中說:“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在莊子心目中,只有與禽獸同居,與萬物同族,無知無欲,才能恢復(fù)人的素樸之性,那才是“至德之世”。
正因莊子強調(diào)“適性”,所以他對有損人性的任何行為都是反對的。為此,他不愿為官,認為做官不自由,束縛了人性;不愿意參與任何社會事務(wù),認為那樣會損傷人性。他寧肯生活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也不愿與世人為伍。
莊子強調(diào)尊重人的個性,保持獨立的人格精神,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為了個體的“適性”、自由,就放棄人的社會責(zé)任,拒絕和反對參與社會事務(wù),并進而否定人類在發(fā)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那也是極其錯誤的。
(本文于2011年1月29日發(fā)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