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中生活的人不是垃圾
--Pawar女士與印度的崛起
薛涌
印度的崛起，如今已經(jīng)漸漸壓倒了中國的奇跡而成為國際注目的中心。許多經(jīng)濟學家預測，印度將很快超過中國，成為全球經(jīng)濟增長的引擎。但是，描述印度的經(jīng)濟起飛，卻比描述中國難得多。中國有鄧小平，印度沒有這樣決定性的人物。用誰的具體業(yè)績來直觀地說明印度的成就？我找來找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Pawar女士。
Pushpa Ramesh Pawar，一位49歲的清潔女工，她的頭像和故事最近出現(xiàn)在“華爾街日報”的頭版頭條上。她身上反映著印度發(fā)展的復雜軌跡。從一個角度看，她是印度經(jīng)濟起飛的絆腳石。她這樣的人的存在，說明了為什么印度最近20多年遠遠落后于中國。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的個人生活，卻比她在中國的同類小人物要更有希望：她從一個低種性的農(nóng)民變成了國家雇員，她的孩子的教育得到了保障。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為什么印度最終會超過中國。
1989年，作為一個低種姓的婦女，Pawar為了逃避貧困，離開她所生長的農(nóng)村，來到130英里以外的大都市孟買謀生。她，就是印度的一個農(nóng)民工。當她來到孟買時，無處可去，就在孟買機場邊上的貧民窟里安營扎寨，一呆就是十幾年，成了那里的“永久居民”。如今，她面臨著許多中國的貧困階層都面臨的問題：拆遷。隨著印度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孟買機場已經(jīng)嚴重超負荷，必須擴建。但她和許許多多她這樣的人，頑固地擋住了發(fā)展的路：她就是不走。而她手里有著中國的民工沒有的捍衛(wèi)自己權(quán)利的武器：選票。她對印度的經(jīng)濟發(fā)展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這個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怎么敢推倒擋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路的選民的房子？
Pawar剛剛來孟買時，一無所有，只能在機場邊找了一塊空地，和丈夫、女兒在露天過了幾周。后來終于湊夠了點錢，用幾塊塑料布搭起一個破帳篷作為自己的家。她每天在那里的大部份時間，都花在如何對付蛇、各種昆蟲和疾病上面。一到雨季，她的“家”頓時就變成了一個臭水坑。
她找到一個臨時的清潔工的工作，但那點工資根本不夠養(yǎng)家，即使為了吃飽肚子也得借錢。家里的照明只能用羊油燈。她酗酒的丈夫很快就死了。她和她女兒在帳篷了足足掙扎了五年。
她在這里居住，完全是非法的。因為她占用的是機場的地。機場方面對付不了這些潮水一樣的窮人，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條件是這些非法占地居留者必須給機場簽一個書面的承諾：一旦機場需要用這塊地，他們必須立即遷走。
但是，她卻擺出一副安營扎寨的架式。印度的窮人即使是一無所有，手里還有張選票，政府雖然沒有效率，但不敢對他們太壞。也正是因為如此，Pawar窮得不能再窮，根本沒有依靠，但還是能從銀行拿到一小筆貸款。用這筆錢，她慢慢地蓋起自己的房子。
為了生存，她賣菜、賣飯、刷盤子，什么都干。到了1990年代中期，她和鄰居們一起湊錢，接通了公用自來水管道。不久，她家里接通了電話。雖然她的居住是非法的，但她還是可以享受這一切服務(wù)。
九年前，她的生活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zhuǎn)機：她在機場找到了一個固定的清潔工的工作。這是屬于印度航空管理局的一份政府工作。這份工作，給她帶來了相當于大約285美元(接近2300人民幣)的月薪，無限制的醫(yī)療保險、免費午餐、印度教節(jié)假日津貼、每月相當于15美元(120多塊人民幣)的交通費。這在一個生活水平比中國低得多的國家，已經(jīng)是相當小康的日子了。這也怪不得，她在自己的房子上又加蓋了二樓臥室，買了彩色電視、DVD，樓下鋪了白色大理石地板，房后還修了一個洗澡間。
她和她的鄰居們，還把自己的代理人送進了市議會。好處馬上就來了。雖然他們是非法居住，但政府給他們建立了公共廁所。不過，貧民窟的生活還是艱苦的。她每天要排隊等著用廁所，排隊等著接自來水。這里沒有清理垃圾的服務(wù)，垃圾到處亂扔。邊上的河水已經(jīng)發(fā)臭了。
不要忘記，這樣的臟亂和無序，發(fā)生在孟買機場的領(lǐng)地上。印度今年的經(jīng)濟增長率高達8%，空客在過去幾年的年增長率是20%。孟買作為印度的商業(yè)中心，承擔著全國三分之一的載運量。然而，孟買機場只有一個主跑道，飛機經(jīng)常在天上盤旋40分鐘才有機會降落。包圍機場的，是9萬戶的貧民窟居民，他們非法占據(jù)著機場的160英畝的土地。一些動物動不動就從貧民窟里躥到飛機的柏油跑道上，機場不得不組織一支特別衛(wèi)隊射殺流浪犬。孩子不時翻過欄桿，進來撿球、放風箏，大人也跟著進來撿破爛。去年夏天雨季的大水淹了機場，就是因為貧民窟的垃圾堵住了下水道。
等水退了，人們發(fā)現(xiàn)，唯一的國際航班的跑道上，丟滿了水牛的尸體和石塊。
如今，印度大量引進外資，加速私有化改革。機場獲得大量私人投資，急待擴建，因而首先要清理這些非法居留者的貧民窟。如果是在中國，這個過程會在一夜之間完成。但是在印度，哪怕機場有著所有的法律權(quán)利和依據(jù)，這樣的拆遷卻觸動了最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孟買的1200萬居民中，有一半是貧民窟居民，他們選舉時投票，比中產(chǎn)階級還踴躍，被成為“選票銀行”。誰敢動他們？孟買鐵路的主干線，一度被棚戶區(qū)包圍。這些棚戶居民因為離鐵路太近、太擁擠，火車不得不減速。但是，為了清理一萬戶棚戶居民，足足花了五年時間。對付長期占領(lǐng)機場的9萬戶，談何容易！
去年，國大黨(Congress Party)主席Sonia Gandhi因為考慮到選民的不滿出面干預
停止了孟買的拆遷。她今年再次出現(xiàn)在孟買，監(jiān)察當?shù)氐那闆r。Pawar永遠投國大黨的票，因為國大黨是最親貧民窟的黨。她自豪地說：“那些住在高樓里的人不投票，但是我們每次都會去投。”也正是他們的選票，使國大黨在上次的選舉中意外地獲勝。
孟買市議會的議員Suresh B. Thankur就是貧民窟出身。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貧民窟的選票，對任何一個政治家都有決定性的意義。任何拆遷的推土機來碰一碰貧民區(qū)，那就先得從我身上軋過去。”不僅如此，他推動市政府，在印度最大的私人航空公司飛機庫邊上幾米的地方，為貧民窟修建了公共廁所。
貧民窟為孟買提供了司機、保姆、技師等等日常服務(wù)人員。沒有貧民窟孟買就不能運轉(zhuǎn)。但是，給這些人提供住房卻非常困難。因為有嚴格的房租管制和建房規(guī)則，給低收入的人口建造住宅沒有什么油水可賺。同時，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開始買房、買車、買手機，去年孟買的地價狂漲40%。開發(fā)商們饑渴地盯著貧民窟占據(jù)的土地，愿意投入幾百萬盧比重新安置這些居民。
但是，真作起來又非常不易。1996年，政府許諾在城市不同的地區(qū)給那些長期的貧民窟居民建225平方英尺規(guī)格、有衛(wèi)生間、廚房、電力供應(yīng)的公寓。但印度效率奇低的官僚沒有能力實現(xiàn)這樣的諾言。
印度貧民窟居民協(xié)會不久前在孟買建成了貧民窟居民的新公寓，目的是為走出貧民窟提供樣板。但是，為了搬進這樣的新房，人們往往要在臨時營地中等11年，有的甚至等20年。所以老百姓變得誰也不信。
如今孟買機場的擴建，是一個15億美元的發(fā)展計劃的一部分，事關(guān)重大。印度航空部長Praful Patel自信能夠解決貧民窟的問題。只要開發(fā)者能夠提供更好的選擇，給足補償，居民們會走。但問題是，如今房價攀升，貧民窟內(nèi)的生活質(zhì)量也越來越高，要補償?shù)慕痤~飛漲。截止到2002年，92%的貧民窟居民有了電力供應(yīng)，而十年前的數(shù)字僅為75%。三分之二的居民有了公共廁所。Pawar家前的小巷，已經(jīng)鋪上了平整的路面，算是國大黨對自己選民的一點“小意思”，雖然這個地區(qū)全是即將拆遷的“違章建筑”。更重要的是，居民們建起了印度教的神廟。這不僅是為了他們的宗教信仰，而且也是向政府和開發(fā)商發(fā)出的信息：敢碰碰這個地方，就得面對印度民族主義的報復！
Pawar和3500名機場職工(許多是和她一樣的貧民窟非法居民)展開了罷工，抗議把機場賣給私人投資者，以保護自己的工作和住房。罷工引起暴力沖突，警察抓著她的頭發(fā)把她從地上拖走，但她第二天又回來了，并且有著抗爭到底的更大決心。
Pawar的家，堵住了印度經(jīng)濟起飛的跑道。這不是個形象的比喻，而是個不折不扣的事實。因為她那個不斷改善的小家，距機場跑道僅100米遠！她和她的鄰居、同事，向政府和企業(yè)發(fā)出了一個強烈的信息：“要想發(fā)展，先改善我們的生活。如果你們不能改善我們的生活，那就別來碰我們，讓我們自己來照顧自己的利益！”他們并非希望永遠住在貧民窟、在垃圾里生活。但是，住在垃圾里的人不是垃圾，不能說清就清掉。用我們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住出了“既得利益”，對這種“既得利益”必須“補償”、“贖買”，而且定價的權(quán)利，有他們一份。
比起金碧輝煌的北京、上海來，孟買不僅象個大垃圾場，而且象是在中世紀。西方的旅行者感嘆，你不用出機場，就會感受到印度和中國的不同，就會明白為什么印度比中國還落后一大截。同樣是經(jīng)濟起飛，中國好象開著豪華車飛奔，印度則還是老牛拉破車。但是，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令人驚嘆的是印度而不是中國。中國的年經(jīng)濟增長率達到9%以上，印度如今也達到8%左右了。老牛拉破車居然和開豪華車的速度差不太多。人家一旦讓了豪華車，豈不輕松地把中國甩在后面？
印度許許多多Pawar們的經(jīng)歷，正說明了印度的力量。Pawar比起中國的民工來，起步雖低，卻幸運得多。她不用受農(nóng)民在中國所受的各種歧視，而是享受著各種政府服務(wù)。她這么一個一貧如洗、低種性出身的人，竟能夠從銀行要來貸款在機場為自己蓋“違章建筑”，奠定了自己一家在孟買生活的起點，并操縱政治家為她的利益說話。她的收入水平，即使在中國也達到了小康。她有能力為她的兩個孩子提供基本的教育。她二樓新建的臥室，以相當于7美元的月租金，租給貧民窟的孩子上學前班，見證著貧民窟里的教育熱。貧民窟的下一代，恐怕不會重復她的命運。
黃亞生教授不僅前在“金融時報”撰文，對比中印的發(fā)展模式、特別是發(fā)展的硬件--基礎(chǔ)設(shè)施。他極富洞見地指出：中印作為發(fā)展中國家，錢就那么多，投到這里，就少了那里。中國把錢都拿去蓋了那么多高樓大廈，中國的城市恨不得比美國的城市看上去還要富麗堂皇，這說明在別的地方的投資不足。相反，印度城市破敗，錢沒有用在蓋高樓上，卻大力投到了教育上。
其實，更為本質(zhì)的問題是，印度小民百姓擁有的政治權(quán)利，使他們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有了討價還價的武器，能夠把資源配置權(quán)留在自己手里，改善自己的生活、教育自己的子弟。中國的發(fā)展是推倒民房建高樓，小民百姓為大資本讓路；印度則是把可以用于蓋高樓的錢貸給了Prewar這樣的民工，讓他們在貧民窟中改善自己的生活。由于印度窮人有權(quán)利要求利益補償，并且要價很高，不象中國老百姓那么容易打發(fā)，貧富之間討價還價的時間要長一些。但是，交易終歸會達成。有朝一日，政府和開發(fā)商們，會給他們更大的補償讓他們搬出貧民窟。印度的基礎(chǔ)設(shè)施不僅會穩(wěn)健地改進，貧困階層在他們的政治權(quán)利的保護下也會變得更有力量：他們教育了自己的孩子，他們投資改善了家庭內(nèi)的“人口素質(zhì)”，他們?yōu)橛《忍峁┝素S富的訓練有素的勞工。到那時，印度的經(jīng)濟會轉(zhuǎn)入快行道。印度的小民百姓，也會在發(fā)展中分享他們的“民主紅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