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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不大喜歡和人來往,他寧愿和動物打交道。如果說孔孟荀韓的頭腦是個議會大廳,整天鬧哄哄地君臣打架,莊子的頭腦就是一個動物園,鳥飛魚躍,獸奔鳥散。我們看一個故事?!洱R物論》:
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北娋呀耘T唬骸叭粍t朝四而暮三?!北娋呀詯?。
養(yǎng)猴人給猴子分橡子,說:“早上分給三升,晚上分給四升?!焙镒觽兟犃朔浅嵟pB(yǎng)猴人便改口說:“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
我們知道,莊子從來不會無端去罵動物,他只罵人。這個地方說的是猴子,其實他是借始祖罵后代——達爾文說人是從猿猴“進化”來的,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為達爾文預留了一個問題:真的嗎?您確定是“進化”而不是“退化”嗎?
這個故事,莊子要說的,是人似猴子。
當然,猴子也比人高明不到哪里去,“它們”(猴子)有時候也像“他們”(人)。德性像人,倒霉也像人,《天地》篇就這樣嘲弄猴子:“猿狙之便自山林來?!薄澈镆驗樾袆颖憬荻蝗藦纳搅掷锊蹲絹怼H四??不也“以其能苦其生”(《人間世》)?
《應帝王》: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zhí)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居拜見老聃,說:“假如有這樣的人,迅疾敏捷、強悍果斷,對事物洞察透徹,學道不倦,可以比肩圣哲之王了嗎?”老聃說:“呵呵!這樣的人,就像小公務員供職辦事,循規(guī)蹈矩,勞身苦心。記住!虎豹因為毛色美麗而招來獵捕,獼猴獵狗因為敏捷善捕而招致繩拘。這樣的動物,也可以拿來跟圣哲之王相比嗎?”
動物中能以技炫人沾沾自喜的,還真是猴子;就這一點看,猴子還真比其他動物更像人。好吧,再看看《徐無鬼》中的那只猴子:
吳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zhí)死。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吳王的打獵隊來了,群猴四散奔逃。有一只猴子卻不在乎,在樹枝間騰挪抓攫,向吳王炫示它的靈巧。吳王用箭射它,它還真行,竟然能敏捷地接過飛箭。吳王大怒,下令左右隨從一起射箭,箭如雨下,猴子躲避不及抱樹而死。
吳王回身,對他的朋友顏不疑意味深長地說:“這只蠢猴!炫耀靈巧,仗恃便捷,挑釁蔑視我,活該!您要以此為戒??!唉,不要用你的傲慢對待他人??!”顏不疑回來后便拜賢士董梧為師,鏟除自己的傲氣,棄絕淫樂辭別尊顯,三年后,國人都稱贊他。
用一句現(xiàn)時的網(wǎng)絡流行語來形容那只被射死的猴子,的確是“不作就不會死”。但是,生而為猴,那么聰明,聰明而近乎人了,哪能不作呢?作,是此類猴子最大的弱點。作死,是他們最大的命運。
當然,猴子畢竟是猴子:雖然有不少猴子努力向人靠攏,但更多的猴子還是保持自我的本性,根本就不屑于做人,即使讓它做人中的圣哲明王它也不稀罕。《天運》: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盡去而后慊。
給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把衣服咬碎撕裂,直到全部剝光才心滿意足。
這樣的猴子,是猴子中的“真猴”——如同莊子眼中人中的“真人”。真人者,脫去一切偽飾,赤裸嬰兒也。
有一個人以猴子來比況項羽,說項羽其實是個猴子,只是洗洗猴騷,戴上人類的帽子而已。項羽把他殺了。
項羽可以殺掉說這話的人,但無法改變自己的結局。
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最終兵敗烏江,自刎而死。
項羽在自殺之前,會否在烏江邊上,照照自己的影子?他看到的自己,是不是很像猴子?
其實,豈止項羽?那些太過汲汲于名利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猴類。那個被項羽殺掉的無名氏,說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真相:那些心術不正之人,其實就是沐猴而冠。
這樣妙手偶得,他一定讀過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