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和唐人詩文中頻繁出現(xiàn)馬意象一樣，杜甫和李賀的詠物詩中也經(jīng)常騰躍馬的姿影,但由于兩人的生活閱歷等諸多方面的不同，因此在他們的詩歌中馬意象的寓意也多有不同。詩人的美學取向受當時文學風氣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二人處在盛唐和中唐兩個不同的時期，所以二者的美學取向也有所不同。但是由于二人都有強烈的出仕愿望和坎坷的仕途，因此，雖然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二者詩作中的馬意象寓意又往往取得一定的一致性。
關(guān)鍵詞：杜甫；李賀；詠馬；寓意；美學取向
作者簡介：趙鋒（1985—），廣西寧明人，現(xiàn)是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2009級古代文學研究生。
引言
在中國古代，不論是車騎交通、狩獵、攻戰(zhàn)，都離不開馬。馬的強壯與否和擁有數(shù)量的多少往往成為衡量國力財力的重要標志。早在《詩經(jīng)》時代，馬就開始出現(xiàn)在了文學的視野中，如《小雅·車攻》的‘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雄俊健朗的良馬以他一聲長鳴奏響了英雄的樂章。之后，周穆王的“八龍之駿”、西楚霸王的“烏騅”雄風、漢武帝的“天馬”吟詠……翩翩良馬以它的性靈和雄威，走進了建功立業(yè)的英雄語境。到了魏晉時期，馬的寓意更加豐富，一方面用以寄寓詩人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一方面又用來蘊藏詩人懷才不遇的深悲巨痛。比如，“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曹植《白馬篇》）、“良馬出蘭池，連翩驅(qū)桂枝”（曹植《后圖看騎馬詩》）、“驄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保ā稒M吹曲詞·瑯琊王）之類詩句，大量活躍在魏晉詩章中。在古人那里，不同種類的馬稱呼是不一樣的。舉其犖犖大者，如兒馬、騍、駒、騸、驃、騮、骃、驊、驪、騧、騏、騅、驄、龍、駑等不一而足的稱謂，都經(jīng)過文人之手表達出不同的文化信息。
到了唐代，良馬成為一種精神圖騰。唐人對良馬的崇尚達到極致，這從唐代養(yǎng)馬、馴馬、畫馬、詠馬等的盛況便可窺見一斑。養(yǎng)馬方面，據(jù)記載，“大唐承周、隋離亂之后，貞觀初，僅得牝牡三千”1，“至麟德中，四十年至七十萬六千匹，置八使以董之，設(shè)四十八監(jiān)以掌之，跨隴右、金城、平?jīng)?、天水四郡之地，幅員千里，猶為隘狹，更析八監(jiān)，布于河曲，豐曠之野，乃能容之”（王溥：《唐會要》，第1302頁）。從唐初的3000匹到唐高宗時期的70多萬匹，短短幾十年時間就增加了這么多馬匹，可見唐朝養(yǎng)馬數(shù)量之眾；畫馬方面，唐代墓壁上的“出行圖”和“狩獵圖”標示了唐代畫馬技術(shù)的高超；詩文方面，從唐太宗的“翻似天地里，騰波龍鐘生”（《詠飲馬》）、李白的“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紋龍翼骨”（《天馬歌》）、杜甫的“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詩》）、李賀的“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馬詩二十三首·其一》）等詩中，可以看出馬在唐代詩文中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據(jù)統(tǒng)計，在唐代詩歌中，專門詠馬的就有150多首，涉及到馬的就更多了。
在唐代詠馬詩人中，李賀和杜甫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霸诶钯R的詩作中，詠馬的特多，徑題馬詩及句中談到馬的竟達八十三首，占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左右。特別是《馬詩二十三首》，尤具特色”2，杜甫的詠馬詩雖不算多，“拋開作為道具出現(xiàn)的馬，我們只看那些有所寄托的馬。所查閱到的整篇為詠馬且有代表性的杜甫詠馬詩有12首”，3但是他的詠馬詩不但史料價值高，有些詩歌藝術(shù)價值也很高?！案鶕?jù)《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可以把杜甫的馬詩按寫作的時間排列?！斗勘芎R》和《高都護驄馬行》作于早期，《天育驃圖歌》和《驄馬行》作于他客守長安時期，《瘦馬行》和《李雩縣丈人胡馬行》作于他陷賊與為官時期（安史之亂期間），《秦州雜詩·其五》、《病馬》、《題壁上韋偃畫馬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玉腕騮》、《白馬》作于他漂泊西南時期”。4
杜甫和李賀同樣是寫詠馬詩，卻表達出不完全相同的寓意，且詩歌的表達形式也是不同的。這是由詩人個性的差別和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的不同造成的。但是同樣強烈的出仕愿望和坎坷不平的仕途又使得二人的馬詩傳達出一些相同的信息。下文就二者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分別論述。
一、相似的吟詠主題與不同的審美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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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氣風發(fā)和郁結(jié)難抒。杜甫顯得意氣風發(fā)，詩歌充滿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李賀則多一份郁結(jié)之氣，詩歌多悲慨?！霸谔囟ǖ臅r代氛圍下，唐代詠物詩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精神風貌?！⑹赖暮推椒睒s，國勢的恢弘富強，使詩人們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樂觀浪漫的精神，同時也激發(fā)了他們建樹功業(yè)的壯志和積極進取的熱情。”5杜甫青少年時期是生活在唐玄宗開元年間，社會安定，政治清明，經(jīng)濟空前繁榮，唐朝進入鼎盛時期，人生正處于“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意氣風發(fā)之際。樂觀的態(tài)度和對仕途的無限向往，表現(xiàn)在馬詩上，集中在這首著名的《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這是一首詠物言志詩。一般認為是作于開元十八年或二十九年，正值詩人漫游齊趙，飛鷹走狗，裘馬輕狂之際，所以語詞矯健豪縱，充滿著天地任我闖的睥睨之勢。詩歌風格超邁遒勁，反映了青年杜甫銳于進取的精神。杜甫筆下的這匹大宛馬，“鋒棱瘦骨”，顯得神氣清勁；“竹批雙耳”，好像斜削的小竹筒，奔馳生風；四蹄輕竦，猶如腳踏飛燕般迅疾。寥寥數(shù)字，便把一匹千里馬活脫而出，詩人的渴望和自信自然生發(fā)?！八驘o空闊，真堪托死生”，勇猛、剛毅、不辭勞苦、不畏艱險，值得交付性命，這是良馬的又一個特征。詩句洋溢著強大的內(nèi)在力量，詩人的壯志和自信顯露無遺?！膀旘v有如此，萬里可橫行”這既是對自我的自信，也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向統(tǒng)治者傳達了自己渴望捐軀報國、建功立業(yè)的意向和自己絕對值得授予使命的態(tài)度。“這一意象在蘊涵了濃郁的時代特征的同時，也寄托了詩人的情感，成為自我形象的寫照，表達了對理想實現(xiàn)的期冀”。6杜甫正是如此。
李賀一生短暫，死時才二十七歲，可以說他的一生正處于青春期，正是大展鴻圖的好時期。但是，李賀抱著滿腔熱血，渴望一展所長，甚至不惜放下文人的高潔，發(fā)出“君王若燕去，誰為執(zhí)車轅”這般向統(tǒng)治者討好的呼聲。但是與李賀強烈的出仕之心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仕途坎坷曲折、終不現(xiàn)用。但李賀為人又抱負不凡，自視甚高，在遭逢懷才不遇之下，自然郁結(jié)難抒，更何況造成他終生微卑的原因，竟是與之爭名者所謂的“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這樣的無稽之由。出身高貴卻毫無補益，少年成名卻不被賞識，這樣的遭遇對于急于出仕證明自己的李賀自然無法忍受?！恶R詩二十三首》中，李賀以不見用的駿馬喻己，駑馬諷世?！按笋R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闭缤蹒f的“俱是借題抒意，或美、或譏、或悲、或惜，大抵于當時所聞見之中各有所比。言馬也，而意初不在馬矣?！?
2、人民情結(jié)和個人化抒懷。杜甫的詠馬詩，明顯受到其性格的影響。杜甫繼承了儒家“民本”、“仁政”的思想，有著士大夫兼濟天下的心胸，把個人理想、遭遇和國家時局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具體到他的馬詩，從《房兵曹胡馬》、《病馬》、《高都護驄馬行》、《瘦馬行》、《白馬》，等等，詩歌始終洋溢著杜甫的為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懷，都程度不一地反映出超越個人化的人民情結(jié)。與杜甫相反，李賀更多的是個人化抒懷。通過對《馬詩二十三首》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整組詩多以不見用的駿馬喻己，由抒發(fā)一展所長的渴望到懷才不遇的悲憤再到失望之后的諷刺、批判，具有典型的個人化特征，充滿悲愴的身世之感和濃重的孤獨情調(diào)。
（二）在美學取向方面的不同。
1、長歌當哭和五絕寓悲。杜詩多歌行體，詩歌感情充沛，氣勁綿綿不絕；李詩則一律用五絕形式，詩歌簡潔利落，鏗鏘有力。
杜甫所寫的十二首馬詩中。有7首為七言古體，這七首古體詩中有6首是歌行體詩歌。如《高都護驄馬行》和《李雩縣丈人胡馬行》各有十六句，《天育驃圖歌》和《瘦馬行》各有20句，《驄馬行》24句，《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則達到34句之多。杜甫為何要用歌行體來寫馬呢？“徐師曾在《詩體明辨》中對歌行體進行了定義，‘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而不滯者曰行，兼之曰歌行。’歌行體可長可短的自由形式便于對馬進行細致的描繪，并且可以自由的抒情和議論?！?以《高都護驄馬行》為例。
安西都護胡青驄，聲價欻然來向東。
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養(yǎng)隨所致，飄飄遠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zhàn)場利。
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
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
青絲絡(luò)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
全詩采用七言句式，句式結(jié)構(gòu)比較自由，較少講求對仗工整，形式的安排主要取決于內(nèi)容的需要和抒情的要求。詩歌婉婉道出駿馬的來歷、志向和遭遇，語言明白曉暢，通俗易懂。全詩除了“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zhàn)場利”一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對仗之外，其余的句對都算不上。不過因為它的敘事順序和感情基調(diào)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所以整首詩不但不顯得雜亂無章，還使得詩人的感情得到淋漓盡致地抒發(fā)。
李賀的則不同，整個詠馬組詩都采用五絕，簡潔明快，塑造了栩栩如生的馬的群像，刻畫有力深沉，寄托了詩人的情懷；出現(xiàn)了諸如“向前敲瘦古，猶自帶銅聲”（《馬詩二十三首·其四》）、“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馬詩二十三首·其九》）、“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馬詩二十三首·其十一》）這樣的名句；甚至還不乏名篇，“大漠沙如血，燕山月似勾；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馬詩二十三首·其五）?！按髿v詩人在語言上用功的成績，是造成了一種清空流暢的風格，看起來精致華美，打磨精細，讀起來連貫流利、輕巧圓熟，使詩歌成為一種制作精美的工藝品?！珡恼w上看，卻失去了盛唐詩歌那種闊大的境界、渾厚的氣勢，缺少了飛揚的神采、動人的氣韻和火熱的激情”9。這是宇文所安對大歷詩風的評價，但用在中、晚唐詩風上也是行得通的。李賀身處中唐，深受整個風氣的影響，苦吟成性，嘔心瀝血，廢寢忘食，多名句并不奇怪。但能寫出氣勢如此壯闊的全詩，實在難得?？v觀李賀的整個詠馬組詩，一律是五言絕句，“以物喻己，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李賀通過詠馬、贊馬或慨嘆馬的命運，曲折地表現(xiàn)自己的奇才異質(zhì)、遠大抱負及不遇于時的感慨和憤懣，并且創(chuàng)造出物我兩契的深遠意境，千百年來膾炙人口、廣為流傳?！?0
2、杜詩故事性強，李詩抒情性強。杜詩擅于對馬進行整體描寫，一首馬詩就是一匹馬的故事。馬的形貌、氣質(zhì)、來歷、遭遇等等，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杜詩一開始就直呼“胡馬”、“安息都護胡青驄”、“東郊瘦馬”、“白馬”，讓人一讀就知道寫馬，接著再對馬進行一番交代，或描形刻貌或交代來歷，然后感情才達到高潮。比如《房兵曹胡馬》、《病馬》、《高都護驄馬行》、《瘦馬行》、《白馬》等都是如此。以《瘦馬行》為例。詩人先是寫在東郊看見一匹瘦馬，然后寫馬的形貌，“骨骼硉兀如堵墻”，接著交代馬的來歷，“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旁”，接著再寫瘦馬的形象“皮干肅落雜泥潭，毛暗蕭條連雪霜”，緊接著又補充交代瘦馬的來歷“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士卒多騎內(nèi)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如此一唱三嘆，把對瘦馬的同情和自我感傷婉婉道出。
李詩善于借物抒懷，《馬詩二十三首》很少有對馬的全貌和來歷進行描寫的，甚至大部分詩作整首都不提一個“馬”字，詩作中的馬更傾向于一個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符號。詩人寫馬，主要在于看重馬的重要歷史地位和它作為歷史沉淀所蘊含的豐富寓意?！皩汃R英雄”和“良馬士不遇”情結(jié)就是歷史的沉淀。出身貴族卻享受不到一絲貴族待遇的李賀自是受這種情結(jié)影響最深的詩人。強烈的抒情色彩使李賀詠馬詩明顯區(qū)別于同時代那些只講求韻律格調(diào)、內(nèi)容貧乏的作品，而顯得形神兼?zhèn)洹Ｔ娙瞬恢v求整體描寫，是出于五絕句式較短的原因；但無論如何，這并不妨礙詩人的發(fā)揮，往往寥寥數(shù)字便讓駿馬的形象和自己的情志合二為一。比如通過運用“龍脊”、“銀蹄”、“瘦骨”、“銅聲”、“駿骨”、“批竹”、“千里腳”、“旋毛”、“折”、“蹭蹬”、“伏虎”、“看取”等具有高度特征化的字、詞，就達到無我兩忘、寄托遙深的效果，就是一個例證。
二、一樣的出仕愿望和相似的坎坷命運
（一）一樣強烈的出仕愿望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道出了中國古代文人渴望出仕的普遍心態(tài)。杜甫和李賀也不例外。表現(xiàn)在詠馬詩上，杜甫有“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高都護驄馬行》）；李賀有“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馬詩二十三首·其五》）、“一朝溝隴出，看取浮云飛”（《馬詩二十三首·其十五》）。杜甫出生在一個奉官守儒的家庭，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一生忠厚為人，不論窮達與否，都以兼濟天下為己任?！爸戮龍蛩瓷希偈癸L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他一生的志愿。而且杜甫青少年時期生活在盛世，正值國家強盛，政治清明，文人擁有很多施展才華、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使得杜甫暫時忽視了隱藏在盛世背后的種種不公平現(xiàn)象。杜甫盡管仕途多遭坎坷，但他把原因大多歸于自己的不夠努力或機遇未到，在苦苦追尋中有一種即將被任用的自信在支撐著他。但是在古代社會，只有科考及第，被統(tǒng)治者賞識，才能出仕為官，才能施展兼濟天下的壯志，這是文人實現(xiàn)理想的唯一途徑。詩人如此，馬亦如是?？v然是千里馬，如果遇不到伯樂那樣的主人，得不到“一食或盡粟一石”（韓愈《馬說》）的待遇，不能用其所用，那再怎么有千里之能、無敵之勢的本領(lǐng)，也會無法展現(xiàn)出來。這是詩人與馬的相同處境。加之杜甫本人很喜歡馬，也擅長騎馬，因此，詩人選擇馬作為意象來表達自己的志向是再自然不過的。
李賀的出仕愿望跟杜甫一樣強烈。這從其《馬詩二十三首》就能感受到。從“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馬詩二十三首·其一》）、“君王若燕去，誰為執(zhí)車轅”（《馬詩二十三首·其七》）、“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馬詩二十三首·其十二》）、“堆金買駿骨，將送楚襄王”(《馬詩二十三首·其十三》)、“只今掊白草，何日驀青山”(《馬詩二十三首·其十八》)等的渴望被賞識，到“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馬詩二十三首·其二》）、“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馬詩二十三首·其九》）、“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馬詩二十三首·其十一》）的不得意之悲，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的遠大志向和志向不得施展的悲慨。下面以《馬詩二十三首·其五》為例，分析李賀的出仕愿望是如何通過馬意象表達出來的。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勾。
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
這是一首著名的五言絕句，句短卻豪邁，充溢著一股言不盡意的壯志豪情?！按竽橙缪嗌皆滤乒础眱删鋵懺鹿鈨A瀉，茫茫沙漠有如銀白的雪海，燕山上的月亮有如一把鋒利的彎刀，意境雄渾壯闊，流露出詩人開闊的心胸和遠大的志向?！昂萎斀鸾j(luò)腦，快走踏清秋”寫出駿馬迫不及待要戴上金絡(luò)腦，盡情地馳騁，詩人想像駿馬一樣，盡情的馳騁在屬于自己的一片土地上。一個“快走”把內(nèi)心急于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表露無遺；一個“踏”字形象有力，似乎要使盡全身力氣去開疆拓土。作者巧妙地借助馬來表達自己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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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和李賀盡管生活的大環(huán)境不同，但個人遭遇卻頗多相似。兩人都是失意文人。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大唐盛世一去不復(fù)返，連年戰(zhàn)亂弄得民不聊生，田園荒蕪。以兼濟天下蒼生為己任的杜甫冒著生命危險毅然投奔唐肅宗，出仕不久便連遭貶謫。這一時期，杜甫的心境隨著世事的變遷而逐漸低沉，筆下的馬也轉(zhuǎn)為瘦馬、病馬、疲馬、老馬，但滿腔忠厚不改。詩歌抒發(fā)了對駿馬遭遇不公的同情，對駿馬才能逐漸荒廢的嘆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他筆下的馬，無不投注了自身的生命，這與一般詩人只為詠物而詠物是截然不同的。杜甫后半生奔波惆悵，有志于建功業(yè)，卻每遭貶謫，郁郁不得志，所以他常常見馬而自傷。這從《病馬》、《瘦馬行》、《白馬》等篇就可窺見一斑。以《病馬》篇為例。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guān)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這首詩大約寫于公元759年，當時杜甫已舉家遷到秦州（今甘肅天水）。這是詩人給坐騎寫的一首詩，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病馬的同情和憐憫，表面上是寫馬，實則暗指自己?！袄稀薄鸥Υ藭r已經(jīng)48歲了；“盡力”—杜甫為官時期對本職工作是盡職盡責的；“病”—杜甫此時一身疾?。弧榜Z良”—杜甫為人忠厚善良；“物微”—杜甫此時身無官職，身份卑微。特別是“乘爾亦已久”一句，概括了杜甫半生的奔波辛勞。“天寒關(guān)塞深”愈發(fā)襯托出馬的老邁、病弱，風寒入骨，步履艱難，這與老邁無力、病痛纏身、郁郁不得志卻依然艱難行走的詩人相似。當主人身處貧賤患難時，病馬依舊馴良不變，他的毛骨不見得比別的馬出色，但忠誠盡力的德行卻教人感動。杜甫想到自己也是一生辛勞，如今貧病交加，身無官職，卻依然真摯地愛著君主和國家，為此甘心忍受長期的困苦。詩人把自己與馬兩相對比，不禁感觸連連，悲慨萬千。
在此之前，杜甫先是在安史之亂爆發(fā)時被囚于長安，后冒險投奔唐肅宗，肅宗見其忠誠，授予左拾遺?？墒嵌鸥ι怨⒅?，不肯屈從權(quán)勢，多次向統(tǒng)治者提出忠言善諫，不被采納，后被貶到地方任微職?！妒蓠R行》就是在當時寫的，詩中“以瘦馬自比，吐露了自己的委屈和企盼：“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绷实故б獾钠鄳K處境令人辛酸，但一息尚存又宿愿不泯，報效恩主癡心拳拳可感。他一等再等，始終沒有等到再被重用的一天。出于對肅宗的失望，他最后辭去官職，舉家搬到邊地秦州。從此，他的生活越來越艱難，缺衣少食，諸病纏身。
相對于杜甫，李賀的馬詩也是充滿君臣不遇的酸悲。李賀一生短暫，死時只有二十七歲，正是對人生充滿憧憬和自信之年。自從無法參加進士考試，被斷絕了出仕之路后，其渴望被統(tǒng)治者賞識和渴求建功立業(yè)的心態(tài)比及杜甫尤甚。因為杜甫一生雖仕途坎坷，但畢竟任過一些官職，最后也是出于對統(tǒng)治者失去信心才辭官歸隱；而李賀則連這些經(jīng)歷都沒有，只能連連為自己嘆惋：盡管自己“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卻“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而“只今掊白草，何日驀青山？”，只能“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最好的安慰也只是不時做著“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的美夢。李賀是桀驁不屈的，但又是痛苦無奈的。畢竟，李賀是唐宗室鄭王之后，對自己的身份，他是很在意的，在《金銅仙人辭漢歌》序中，他表明自己是“唐諸王孫李長吉”，《唐兒歌》里也提醒別人“莫忘作歌人姓李”。這么高貴的出身，理所當然意味著比別人更加容易進仕，早早地大展宏圖?？墒乾F(xiàn)實卻跟他開了大玩笑，讓他徒有高貴的出身，卻有名無實。家境貧困到只能以驢代步，友人來訪，只能“無錢酒以勞”（《送沈亞之歌》序），只好以詩送友，生活的困境達到這樣的地步。一句“宗孫不調(diào)為誰憐”（《仁和里雜敘皇甫湜》）道出了他的幾多無奈、怨恨和自嘲。而況，少年成才的經(jīng)歷也讓他對自己很自信，以遠大自期，接連唱出“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南園十三首·其五》）、“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雁門太守行》）的鴻鵠之志。因此，當理想再三遭遇殘酷的現(xiàn)實后，他或幻想或悲慨或自嘲或諷刺，將自己的理想和愁緒傾注在馬上，化為一片汪洋，噴涌而出。李賀選擇馬作為寄托情志的對象并不是偶然的?！疤拼娙藢τ谖娜松鏍顟B(tài)的焦慮，是因為現(xiàn)實中原本有許多讓人建功立業(yè)的機緣，但命運偏偏不公，總是令有才華者壯志沉埋，歲月蹉跎，盛世所隱藏的另一面，使得許多文人郁懷難平，不能不在活躍著馬意象的作品流中，增添了一種別致的慣常思路。”11。李賀雖然不是生活在盛唐，但是其特殊的出身也本該足以讓他大展鴻鵠之志的，可現(xiàn)實卻非如此。
結(jié)語
在中國悠久的馬文化歷史長河中，唐代的馬文化盛況是空前絕后的，表現(xiàn)在唐代詩人們的作品中，不論是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質(zhì)量上，都是冠絕古今的。杜甫和李賀的詠馬詩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二者又印記著不同個性特征和時代特征；因此，對二者的比較研究，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個人所處環(huán)境對詩人詠物言志的具體影響，還能比較完整地認識馬意象在唐代詩歌中的顯性特征。而且就其屬于詠物詩類來說，研究這樣的精品，對進一步了解詠物詩的發(fā)展規(guī)律大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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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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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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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鳳琴：論唐代詠物詩的時代精神［J］，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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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巍立明：古道馳駿馬畫形寓深悲——淺析杜甫詠馬詩［J］，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8/05
9宇文所安著，賈晉華譯：初唐詩［M］，三聯(lián)出版社，2004
10馬笑宇：從〈馬詩〉二十三首看詠懷組詩中詩美觀的沿變［J］，社會縱橫，2008/09
11王立：病馬、老馬、慢馬意象與佛經(jīng)故事——文學意象家族與文人心態(tài)史探佚［J］，遼東學院學報，2004/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