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是如何形成的
作者:歐陽君山 | 原創(chuàng) | 2006-08-19 08:44 |
最近在超星讀書社區(qū)有人就“注目禮人”質疑:“人們走到一起形成社會,難道僅僅是因為虛榮心的緣故?”特發(fā)此文,此文摘自關于“注目禮人”的正式論文《還“我”本來面目——從“經濟人”到“注目禮人”》。
人是“注目禮人”,像“經濟人”一樣,“注目禮人”也可以用一個兩點論概括:第一點,人是自利的;第二點,人是在注目禮上自利,即追求注目禮極高化。“注目禮人”是人的本色,“經濟人”是人的殊態(tài),一種特殊的“注目禮人”,是以“金錢競賽”為游戲的社會形態(tài)或文明類型下的“注目禮人”,這種人以追求財富最大化為表象,底子里仍然是在注目禮上自利。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在注目禮上自利,這一點是必要的假設,還是也可以證明,抑或是像人性自利一樣不證自明呢?人在注目禮上自利,沒有哪個人可以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尊重和贊賞,這一點的確是每個人捫心自問就能夠體識到的,可以說完全符合經驗的事實。亦正如凡勃倫曾寫到的,只有性格反常的人,才能長期地受人白眼而不影響到他的自尊心。18經濟學之父在《道德情操論》中也說過類似的話。
但人在注目禮上自利這一點卻證明不了,因為這里面沒有任何可用以證明的東西;證明不是自說自話,它必須依賴別的東西。那是不是就不證自明呢?非也,人在注目禮上自利這一點沒有任何自明感;前面也已經指出,這個天底下、這個世界上惟一不證自明的也就是人性自利:“我”就是“我”!別無選擇,人在注目禮上自利能且只能作為必要的假設。
有意思的是,凡勃倫認為人在注目禮上自利這一點是來自人的本能,他把這種本能叫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奇怪的名字——“作業(yè)本能(the instinct of workmanship)”。19我們不敢隨便地假設像本能這樣的奢侈品,寧可假設必須的假設,也不假設必須的本能。
不管是假設還是本能,人在注目禮上自利是人類社會形成的鑰匙。即是說,要是人不是“注目禮人”,就不會有人類社會這么回事?;蛘哒f,沒有注目禮這一把鑰匙,就不能真正解開人類社會形成之謎。正因為人是“注目禮人”,在注目禮上自利,人與人才走到一塊,進行形成團隊,乃至社會。
人類社會是如何形成的?這本是一個人類學的重大問題,需要進行詳細的考證。但長期以來,對這一重大問題最流行的解釋是:大自然是貧瘠的,甚至是險惡的,人類為了自己生存的需要,有且只有團結在一起,就這樣,人類社會形成了。
七世紀的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所提出的“自然狀態(tài)說”就包含這樣的解釋,霍布斯是最先論證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人,有“政治學之父”之譽。在霍布斯的眼中,自然狀態(tài)下,“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20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人類必須訂立社會契約,團結在一起,眾志成城,用社會大生產來改造大自然,從而創(chuàng)造人間天國。
把霍布斯這一思想發(fā)揚光大的人是十八世紀的英國哲學家大衛(wèi)·休謨,盡管休謨在總體上并不茍同“自然狀態(tài)說”,更著力反對霍布斯由此而引發(fā)出的社會契約論。在休謨看來,社會的形成是由人類與動物在獲取生活資料的方式上的區(qū)別帶來的,與人類的內部矛盾無關。人類個體與動物相比,有三個不利的條件:“1.他的力量過于單薄,不能完成任何重大的工作;2.他的勞動因為用于滿足他的各種不同的需要,所以任何特殊技藝方面不可能達到出色的成就;3.由于他的力量和成功不是在一切時候都相等的,所以不論哪一方面遭到挫折,都不可避免地要招來毀滅和苦難。”21
那怎么辦呢?“人只有依賴社會,才能彌補他的缺陷,才可以和其他動物勢均力敵,甚至對其他動物取得優(yōu)勢。”22正可謂“一個人是只豬,三個人是一條龍”,“社會給這三種不利情況提供了補救。借著協(xié)作,我們的能力提高了;借著分工,我們的才能增長了;借著互助,我們就較少遭到意外和偶然事件的襲擊”。23
初一看,無論是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說”,還是休謨的“社會補救說”,都言之有理。但問題是在于:“自然狀態(tài)說”是假設的,它假設大自然是貧瘠的,乃至險惡的;“社會補救說”也是假設的,不但假設了大自然的貧瘠和險惡,還進一步假設了人欲和人手的不對稱,怨天尤人的,用休謨自己的話說就是,“自然賦予人類以無數(shù)的欲望和需要,而對于緩和這些需要,卻給了他以薄弱的手段”。24
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則與霍布斯、休謨大異其趣,提出了與“自然狀態(tài)說”和“社會補救說”完全相反的看法。“如果天然肥沃的大地照原始狀態(tài)那樣存在著,覆蓋著大地的無邊森林不曾受到任何刀斧的砍伐,那么,這樣的大地到處都會供給各種動物以食物倉庫和避難所。分散于各種動物之中的人們,觀察了而且模擬了它們的技巧,因而逐漸具有了禽獸的本能。此外,人還有這樣一個優(yōu)點:各種禽獸只有它自己所固有的本能,人本身也許沒有任何一種固有的本能,但卻能逐漸取得各種禽獸的本能,同樣地,其他動物分別享受的種種食料大部分也可以作為人的食物,因此人比其他任何一種動物都更容易覓取食物。”25在盧梭筆下,大自然簡直是洞天福地。
盧梭并進一步描繪了人最初在大自然中的生活:“我便可以看到人這種動物,并不如某些動物強壯,也不如另一些動物敏捷,但總起來說,他的構造卻比一切動物都要完善。我看到他在橡樹下飽餐,在隨便遇到的一條河溝里飲水,在供給他食物的樹下找到睡覺的地方,于是他的需要便完全滿足了。”26倒是與《舊約·創(chuàng)世記》暗合,完全是一派“伊甸園”風光。
孰對孰錯呢?我們不是人類學家,似乎不應該在這里手起刀落。幸運的是,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還沒有被人類文明徹底“格式化”,偌小的地球村還多少有所保留。從被保留的自然狀態(tài)來看,應該說盧梭是對的,霍布斯和休謨有點胡說八道。特別是按休謨的邏輯,地球上的生存環(huán)境極其險惡,似乎所有的動物都必須社會化才能得保小命,這與事實根本不符。如果真如休謨所說的那樣,人類根本就不可能誕生,即使誕生,也不可能保存,談何社會!古人有句話叫“為賦新詞強說愁”,休謨存在嚴重的“為創(chuàng)新說強說苦”的嫌疑。
尤其是,休謨強調所謂“自然賦予人類以無數(shù)的欲望和需要”,大可闕疑。從表面看,人類的確有無數(shù)的欲望和需要,“騎著毛驢思駿馬,官封宰相望王侯”,可這無數(shù)的欲望和需要究竟是自然賦予的,還是注目禮“搗鬼作祟”的,抑或是別的什么因素造成的?誠如經濟學之父和后來的制度經濟學之父所共同指出的,人們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要,最低級勞動者的工資都可以提供,額外的欲望都是注目禮“搗鬼作祟”的結果。
休謨所探討的其實不是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也不是人類社會的形成,而是已經在社會狀態(tài)下的人為什么會一起合作?;舨妓挂彩沁@樣,把社會狀態(tài)當成了是自然狀態(tài)。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不惜濃墨重彩來糾正這一點。需要指出的是,盧梭并不是抽象地反對霍布斯,他參考了許多歐洲旅行家游訪美洲的記述。27
我們毫不隱瞞自己有一個非常樸素的信念,那就是:天地既生人,天地自養(yǎng)人,這應該沒什么疑問!人們肉體生活的必需品,大自然完全能夠擔當,人類用不著為吃喝住穿而社會化做社會人。要不然,大自然中那么多的動物特別是那么多比人的消耗要大得多的動物都怎么辦呢?!凡勃倫倒是干脆,旗幟鮮明地反對經濟學家們動不動就把所謂的“生存競爭”掛在嘴上,好像生存競爭真的就那么回事。28
促成人類社會之興起和形成的正是注目禮!因為注目禮不像吃喝住穿,大自然不能夠提供,螞蟻不會向“我”注目致禮,老虎也不會向“我”注目致禮,向日葵不會向“我”注目致禮,蠟燭也不會向“我”注目致禮,太陽不會向“我”注目致禮,萬物都不會向“我”注目致禮,注目禮只能夠來自于人,而人則在社會上,這就決定了“我”必須步入社會,做一個社會人。說白了就是,沒有注目禮這玩意兒,人與人根本就不會走到一塊;即使一時因某事——比如說共同的敵人或共同的困難——走到一塊,也不可能長久呆在一塊,就像一個人不會與螞蟻或任何一種非人的東西真正長久交往一樣。
盧梭當年事實上已經提出這一問題,只是提出的方式不一樣而已,他問的不是人與人為什么會走到一塊,而是問一個野蠻人為什么會依賴或是能奴役另一個野蠻人:天地廣闊,物產豐富,你住山腳下,我住河岸邊,你吃你的瓜,我吃我的果,你走你的路,我跳我的舞,作為自然人,這兩個人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可他們?yōu)槭裁匆叩揭黄?,乃至于有可能一個依賴另一個,或是一個奴役另一個呢?盧梭提出了非常天才式的思考:
一些人使用暴力來統(tǒng)治另一些人,后者呻吟于前者為所欲為的奴役之下,這正是在我們之間我所觀察到的情形;但是我不理解如何能據(jù)此推斷野蠻人也是這樣,因為甚至使他們了解什么是奴役和統(tǒng)治都頗有困難。一個人很可能奪取別人摘到的果實,打死的禽獸,或者侵占別人用作躲蔽風雨的洞穴;但他怎樣能夠作到強使別人服從他呢?在一無所有的人們之間從屬關系的鎖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呢?如果有人要從一顆樹上把我趕走,我可以離開這顆樹到另一顆樹上去;如果在某一個地方有人攪擾我,誰會阻擋我到別處去呢?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因為他不但力量比我大,而且還相當腐化、懶惰、兇惡,竟至強迫我替他覓取食物,而他自己卻無所事事呢?那么,這個人就必須下定決心時時刻刻注意著我,在他要睡覺的時候,還得十分小心地把我捆綁起來,免得我會逃掉,或者把他殺死,也就是說,他必須甘愿給自己增加一種負擔,而這種負擔遠比他自己想避免的和他所加給我的還要大得多。除此之外,他的戒備會不會稍微松懈一下呢?一個意外的聲音會不會使他回一下頭呢?我走進樹林二十步遠,我的束縛就解除了,他一生再也不會看見我了。這些細節(jié),無須再加以贅述。每個人都會理解,奴役的關系,只是由人們的相互依賴和使人們結合起來的種種相互需要形成的。因此,如不先使一個人陷于不能脫離另一個人而生活的狀態(tài),便不可能奴役這個人。這種情形在自然狀態(tài)中是不存在的。在那種狀態(tài)中,每個人都不受任何束縛,最強者的權力也不發(fā)生作用。29
盧梭明明白白地擺出了問題,但他沒有旗幟鮮明地作出回答。但通讀《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我們可以確鑿地感覺到,盧梭的回答就是注目禮!他在書中曾寫道:“實際上,野蠻人和社會的人所以有這一切差別,其真正的原因就是:野蠻人過著他自己的生活,而社會的人則終日惶惶,只知道生活在他人的意見之中,也可以說,他們對自己生存的意義的看法都是從別人的判斷中得來的。”30
人是注目禮人,而注目禮是需要別人來提供的,就這樣,野蠻人走到了一塊,變成了社會人,進而也就使一個人依賴另一個人成為可能,同時也使一個人奴役另一個人成為可能。這也就像任何一場競賽,每個參與者都希望自己能夠脫穎而出,獨占鰲頭,風光無限,為著這一點,每個參與者都不得不接受規(guī)范,付出辛勞,甚至有可能為這里的明爭暗斗而耗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