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教索羅模型時,我對學生說:“你要這么來欣賞索羅模型:你要是玩一個電腦游戲,比如模擬城市啥的,那么實現經濟增長的方式,就是一條:儲蓄,投資,儲蓄,投資。索羅之前,人們也好比是游戲玩大的,大致也認同儲蓄或者說資本積累是經濟增長的源泉。但索羅他寫了個模型說,不對!儲蓄不能影響經濟在穩(wěn)態(tài)(steady state)下的增長率,長期中經濟增長的唯一源泉是生產要素使用方式的改進?!?/div>
難道我們玩游戲的思路要改變一下?或者,幾乎所有游戲都沒有把握住現實經濟中某些核心特征?那么,到底什么是游戲經濟和現實經濟的關鍵差別呢?
我當時未及細想,自問自答,說游戲經濟里往往沒有折舊,擁有資本不必考慮成比例的損耗,多多益善。如果你熟悉索羅模型,你知道這是不對的。有沒有折舊,索羅模型的結論巋然不倒:經濟增長率仍然與儲蓄率無關。
這兩天重新思考這個話題,察覺去年講課時這一錯誤,發(fā)現這背后有乍淺又深的道理。
我們在面對游戲中的經濟時,所感受的經濟增長往往不是人均收入的上升而是經濟總產出的增長。作為虛擬的社會計劃者、征稅者,我們關心的是整張餅的大小,而不是每個人分到的餅的大小——當然,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差別,因為索羅模型的結論說了,穩(wěn)態(tài)下經濟總產出的增長率也和儲蓄率無關。那到底是為什么我們會從游戲經濟中獲得“儲蓄率決定經濟增長”的感受呢?
當然不是說我們游戲中的玩法錯了,需要把索羅模型寫進游戲攻略。你可以想見,當你慈悲為懷,過早地為虛擬經濟加建了一家醫(yī)院,你可能為了醫(yī)院的維護費用耗竭你每一期可憐的財政盈余,導致你不能進行再投資,而沒有再投資,就無法改變財政困境,你就只能一期期坐視經濟停滯。如果你不把那間過早建立的醫(yī)院拆了,可能游戲時間里二三十年你也翻不了身。但當初要是不建那醫(yī)院,你就能在一開始有一點兒小盈余,這邊敲敲,那邊打打,開開工廠種種田,慢慢地小漁村就能發(fā)展成大上?!鹊?,這聽著怎么好像說合理到牙齒的索羅模型還不如荒謬到發(fā)指的哈羅德—多馬模型?可是我們的游戲經濟的確就是如此地敏感于儲蓄率??!也分明有刀鋒閃閃(knife-edge result)這到底怎么去理解呢?
其實最核心的問題是,游戲中的經濟有競爭的勞動力市場,而你這個social planner在絕大多數游戲中,都只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的獨裁者,如果你經濟發(fā)展得好,就會有新移民涌入——新建的工廠、商場都有新來的移民來充作員工。在這樣一個經濟中討論經濟總體的經濟增長,資本在本質上就不再是規(guī)模效益遞減的了。盡管幾乎所有游戲都保留了資本邊際產出下降的假設,但如果多一份資本就多一個員工,資本和總產出的關系就幾乎是線性的了。
索羅模型中的經濟不同在于,勞動力是獨立于資本積累的,因為固定的勞動力,資本又是邊際產出遞減,所以你會有凹性的f(k)函數,所以經濟會趨于穩(wěn)態(tài)并在那里由技術進步決定自己的增長。
從這個意義上說,游戲中的經濟更好像“深圳市”的經濟增長。你能用索羅模型去討論這樣一個城市的增長嗎?那會非常不順手,因為你多建一個工廠,就多那么幾百個農民工過來打工,這和游戲里一樣。不恰當地比方,此時你在索羅模型里看到的f(k),就變成直線了,所以你就有了刀鋒,看到了儲蓄率決定了一切。一個模型適用不適用,取決于模型中那些緊約束是不是你要討論的問題中那些緊了的約束。索羅模型中,歸根結底,人口是那根繃緊的弦,工廠多了,每個工廠里的工人就少了;而在游戲中,人口不再是個問題,工廠多多,工人多多。
其實,從這里你也能理解了發(fā)展中國家經濟增長中(我認為)最核心的一面。去年教課時,還有對錯題問學生,中國三十年來的經濟增長率高是不是因為儲蓄率高。標準答案說,不是,因為索羅模型說了,長期增長率和儲蓄率無關,如果你相信中國已在穩(wěn)態(tài)增長中,那么增長率和儲蓄率沒有關系??墒?,受游戲經濟的啟發(fā),我要說,這是教科書式的錯誤判斷。如果我們的儲蓄率不是那么高,我們的經濟增長率絕對會低很多。
為什么?
你想一想游戲經濟之所以f(k)函數線性,正是由于勞動力對資本的匹配絲絲入扣。那中國呢?盡管我們沒有外國人移民進來到工廠干活,但是我們有廣大的農村,并且在經濟發(fā)展之初存在顯著的二元經濟現象——劉易斯所謂“剩余勞動力”等等。于是,資本的積累總有國內源源不斷的農民工匹配,并且由于“剩余勞動力”的存在,并不顯著減少農村地區(qū)的產出。于是,盡管沒有境內外的移民,中國仍然可以實現幾乎線性的f(k),也因為這個原因,儲蓄率的微小變化能顯著影響經濟增長率——對于這樣一個經濟來說,穩(wěn)態(tài)已經沒有多少意義,或者說我們可以長期地處于向穩(wěn)態(tài)進發(fā)的過程中。
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有時很鄙視的扭曲匯率能促進增長的說法也需要重新審視。很自然地,因為二元經濟,從扭曲匯率能夠改變經濟的儲蓄率的角度上說,扭曲匯率的確能夠促進經濟增長。和我們的直覺一樣(當然,直覺往往不訴諸儲蓄和資本這個中間過程),壓匯率能夠給予農民工更多的工作機會,加快二元經濟的一體化。
增長理論里有AK模型,描述生產函數對資本項線性時,存在以上這些結論。AK模型當然屬于哈羅大—多馬一流荒謬到發(fā)指的模型,但是由于二元經濟,發(fā)展中國家不正在不經意間符合AK模型的結果嗎?也正因為此,經濟增長會如此地敏感于儲蓄率;也正因為此,千百年來直到索羅,索羅之后億萬青年玩游戲,會不約而同形成這膚淺又深刻的conventional wisdom:儲蓄率決定了經濟增長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