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除了執(zhí)在天子手里的鎮(zhèn)圭和加入了五行系統(tǒng)的“青圭”外,玉圭最有名的就是有邸之圭了,也就是上一章詳細介紹過的“四圭有邸”和“兩圭有邸”。這種復(fù)合玉禮器,站在現(xiàn)代角度,既可以把它算作一種出廓璧,也可以把它視為一種以玉璧做“底”的組玉圭。反正它們是兩千多年來曝光率最高的玉禮器,除了祀天“大旅”的四圭有邸和祀地之“旅”的兩圭有邸外,祭祀社稷、祭祀四望、祭祀五岳概用兩圭有邸。玉圭這種基因來自古兵器的遠古遺緒以超乎想象的豐富多彩支撐起了玉禮器的半壁河山。
公元1083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五。三十五歲的宋神宗趙頊服大裘、被袞冕,從殿中監(jiān)手中接過一支尖頂?shù)臈l狀玉器進入了圜丘土壇。之后他伴隨著宮樂的反復(fù)奏響和暫停,不斷重復(fù)著執(zhí)玉匍匐、搢(插入腰間)玉上香的儀禮。這是中國歷代王朝最為重大的吉禮——祀昊天上帝,配享此次大禮的是宋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太祖趙匡胤。而在這個吉禮中,被神宗皇帝用來向上天和祖宗表達敬意的禮器就是那支尖頂?shù)臈l狀玉器,也就是中國古代玉器中著名的“六器”之一:玉圭。
周禮規(guī)定王視朝服皮弁,則皮弁為王最常穿著的禮服,也必是最常與鎮(zhèn)圭組合的禮服。此圖中,王所執(zhí)之長條物微有尖頂,即鎮(zhèn)圭。因為漢代以后的玉圭已經(jīng)基本為尖頂,《周禮·春官·典瑞》:“王搢大圭,執(zhí)鎮(zhèn)圭”。周禮規(guī)定于冬至日祀昊天上帝,很明顯,1083年的冬至必是十一月初五日,看來宋神宗從日期到裝束都在恪守著“禮”的規(guī)定。根據(jù)《周禮·考工記》的說法:“大圭三尺”。周代一尺是多少已經(jīng)無可考了,不過鑒于《周禮》多半出自西漢,用漢尺來換算大約也錯不到哪里去。漢代一尺等于23.1厘米,那么大圭就長達69.3厘米,一根近70厘米長的大石頭條子插在腰里,真是又累贅又沉重,我們真的很難想象,古代帝王如果不是大個胖子怎么受得了。
說起來玉璧是最高等級的玉禮器,但在玉圭的面前,玉璧還是要尊稱一句“前輩”的。雖然它出現(xiàn)的要比玉璧晚,到夏代正式的玉圭才出現(xiàn),但它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是凌駕于玉璧之上的。而玉圭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它的前身赫赫有名,來頭極大,玉圭也算得上血統(tǒng)高貴。玉圭是用兩手來執(zhí)的長條形器物,執(zhí)的方式類似于后世的笏板,早期的玉圭為圓弧頂或平頂,戰(zhàn)國以后才逐步統(tǒng)一成尖頂?shù)氖綐印8鶕?jù)《古玉圖考》圖錄,鎮(zhèn)圭是倒梯形下端帶孔的長條形玉器。對于收藏和研究古玉的人來說,這個形制應(yīng)該是十分熟悉的:這幾乎就是普遍存在于各史前文化中的玉斧的加長版。這樣,作為天子表征的鎮(zhèn)圭,其歷史源流就躍然而出。
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出土夏代玉圭
玉斧,或者說是玉制的斧形器,它們在中國各個新石器時代文化中是常見之物。它們或許叫做玉斧,或許叫做玉鉞,或許叫做玉錛,或許叫做玉戚。其實都差不多,起源都是石斧,也就是石器時代最重要的兵器。在上一編里,我們曾經(jīng)順帶介紹過一件國寶級的文物——鸛魚石斧圖彩陶缸,那上面就繪著一柄石斧。根據(jù)此陶罐為巫王甕棺的判斷,則石斧就象征了巫王的武力。石斧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玉斧們了。我們知道,史前文化中很多玉器都是從石器中升華而來,當它們脫離石器的行列時,就摒棄了石器的實用功能,成為了純粹的地位象征。當玉制的斧形器離開石斧之屬后,它就升格成了原始王權(quán)的象征?!皣笫?,在祀與戎”,祭祀與征伐是一個部族最大的兩件事,其權(quán)柄皆操于巫王。像玉琮這種從環(huán)鐲而來的玉器,最后成為神器代表了巫王的神權(quán);而像玉斧(形器)這種從戰(zhàn)斧而來的玉器,最后就成了巫王的權(quán)杖代表了他的王權(quán)。
安陽婦好墓出土商代玉圭
龍山文化玉鉞
這些玉制的斧形器通常出土于各文化最高等級的墓葬坑中,比如良渚文化:良渚文化里的玉制斧形器被稱為玉鉞,良渚中期和晚期的玉鉞體型特別扁薄規(guī)整,兩面均經(jīng)高精度拋光,刃緣未曾開鋒,也沒有任何使用痕跡。這就說明,最晚從良渚中期開始,玉鉞就脫
齊家文化玉鏟
離石斧,不再具備兵器的實際功能而成為一種象征物;在已發(fā)掘的良渚墓葬中,出琮和三叉形器的墓葬必定伴出玉鉞,玉琮與玉鉞的共存度達到了100%。在與玉鉞伴出的玉琮上全部帶有良渚神徽,我們上一章介紹過那就必然是良渚人的神器;同時,玉鉞僅見于以玉器為主要隨葬品的良渚大墓,因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有玉鉞和玉琮的大墓即為巫王之墓。玉琮象征神權(quán)而玉鉞象征王權(quán)。另外,它們通常放置于墓主的胸前,如果玉鉞綁縛之木棍沒有朽爛依然存在的話,大概它就應(yīng)該是執(zhí)于墓主手中的,因此可以肯定它是巫王的權(quán)杖,象征著巫王的世俗之權(quán)即?!叭质隆敝畽?quán)。所以,從鎮(zhèn)圭形似玉斧形器加長版來看,玉斧形器的權(quán)杖基因在部族發(fā)展成國家后沿革了下來,加長后演化成玉圭,繼續(xù)著它王者權(quán)柄象征物的身份。
玉圭是玉禮器里的主力,具有雙重身份:既是六器,也是六瑞?!耙杂褡髁?,以等邦國。王執(zhí)鎮(zhèn)圭,公執(zhí)桓圭,侯執(zhí)信圭,伯執(zhí)躬圭,子執(zhí)谷璧,男執(zhí)蒲璧”。這段話已經(jīng)反復(fù)在本書中出現(xiàn),從王到伯,手中執(zhí)了不同級別的四種玉圭。這四種圭都什么樣子呢?或者說是用什么做標準來區(qū)分的這四種圭呢?又要到《周禮》里面去找答案了。誰知道,這一找竟然找出了遠不止四種玉圭。《冬官·考工記》:“鎮(zhèn)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命圭九寸,謂之桓圭,公守之;命圭七寸,謂之信圭,侯守之;命圭七寸,謂之躬圭,
Y玉斧到玉圭 這三張圖把它們這么放在一起是很有點意思的:左邊是龍山文化出土玉斧;上面是《古玉圖考》所錄的鎮(zhèn)圭之圖;右邊是清宮舊藏御題商代玉圭。兩件實物加上圖錄一擺,之間的淵源不言而喻。有趣的是那一道孔,玉斧是兵器孔,是用來捆扎木棒的,鎮(zhèn)圭只是用手來執(zhí)的,要孔做什么用呢,穿繩掛在腰間嗎?那顯然不可能,鎮(zhèn)圭畢竟不是20世紀90年代的大哥大手機,帝王們不會膚淺到把信物掛在腰上來顯示威儀的。這個孔之所以保留下來,參閱《儀禮》就能找到答案:聘禮中作為信物的玉圭是要“垂繅以受命”的,那些表示受命的彩色絲線當然要給它們留一個孔洞來系扎了,原來此孔的功用就代表了玉斧進化成玉圭是“禮”的要求:伯守之;大圭長三尺,杼上終葵首,天子服之;土圭尺有五寸,以致日、以土地;祼圭尺有二寸,有瓚,以祀廟;琬圭九寸而繅,以象德;琰圭九寸,判規(guī),以除慝,以易行;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谷圭七寸,天子以聘女”。
好復(fù)雜!有關(guān)玉圭的記錄是《考工記》里玉部分之最,這也證明了玉圭確實是玉禮器里最悠久、地位最獨特的一種。在這一堆的玉圭里,很明顯作為六瑞的四種圭是用尺寸來區(qū)分的,就是說它們長得應(yīng)該一樣,其實就是不同型號的鎮(zhèn)圭,也就是不同大小的升級版玉斧。除大圭外,剩下的那些玉圭我們還沒有介紹過,它們分別如下。
從漢代以后,皇帝祭天、祭地、祭祖宗以及祭各路神祇,手里執(zhí)的都是這樣的玉圭了,它的形狀幾乎就是傳統(tǒng)戲劇里的令箭。從趙頊祀昊天上帝的儀禮分析,至少在祭祀時做皇帝并不是一個舒服的差事,光是這個尖頂在不停地搢圭動作中,就足以讓皇帝的腰部硌得難受。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做皇帝就會有做皇帝的代價,這個道理我們從玉圭的尖頂上就可以領(lǐng)略一二
土圭:就是一種丈量土地的工具,和表示身份高低的前述大圭、鎮(zhèn)圭等長相相近,與如今的尺子用途相似。
祼圭:實際是用圭作柄的酒器,宋人聶崇義《新定三禮圖》,把古籍所謂的“圭瓚”繪成圖,圖中的器柄就是圭,器似為金屬器皿。
琬圭:是一種上端圓首的圭。之所以有這種圭,是與其用于“治德”“結(jié)好”相聯(lián)系的??梢婄缗c剡圭以圭首無鋒芒和有鋒芒相別,是古人以形取義的產(chǎn)物。
琰圭:即是圭首端削尖或作尖鋒解的圭。
圭璧:《新定三禮圖》所繪圭璧圖,一端為一尖首圭形,另一端為一圓璧,傳世品中曾發(fā)現(xiàn)多例圭璧。
谷圭:制圭時模擬禾苗高低不同而名。以出土和傳世的圭看,唐以后的圭中確有飾谷紋者,唐以前雖未見,但不能排除其存在的可能。
玉圭的家族雖然龐大、雜駁,但真正著名的,還是見于歷代各種祭禮上的那幾種。首當其沖的當然就是名氣最大的那個“以禮東方”的青圭。這其實牽涉到周禮里面的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概念:一個是“兆五帝于四郊”,另一個是“五時迎氣”。對于這兩個概念的闡述,《周禮》本身較為晦澀,不大符合我們現(xiàn)代人的邏輯習(xí)慣。倒是《通典》里解釋的較易為我們理解,大概是《通典》編纂于唐代,比之漢代離我們近了一千來年的緣故?!锻ǖ洹ぜY一》如此記載:
首先是迎五時氣與祭五方帝:“又王者必五時迎氣者,以示人奉承天道,從時訓(xùn)人之義。故《月令》于四立日及季夏土德王日,各迎其王氣之神于其郊。其配祭以五人帝:春以太皞,夏以炎帝,季夏以黃帝,秋以少昊,冬以顓頊”。
其次是介紹祭壇所在地:“其壇位,各于當方之郊,去國五十里內(nèi)曰近郊,為兆位,于中筑方壇,亦名曰太壇,而祭之”。
最后是玉禮器出場:“禮神之玉,按大宗伯云:'青珪禮東方,赤璋禮南方,黃琮禮地則中央也,白琥禮西方,玄璜禮北方?!脿?,及幣各隨玉色”。
這是一個典型的“五行”系統(tǒng)。它的邏輯關(guān)系是這樣的:在離周代都城五十里的東、西、南、北四郊要各立一個祭壇,這是個什么壇呢?叫做太壇或者方壇,方壇就是某一方向主神之壇。這四個方面的主神是干什么的呢?是主王氣的,而這個王氣是隨四時變化而轉(zhuǎn)化的,因此這四個方位實際代表的是春、夏、秋、冬,東方代表春,南方代表夏,西方代表秋,北方代表冬。
且慢!到目前為止我們說的都沒有“五”,全是“四”啊。是的,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們說的都是《禮記·月令》里的說法,而上面引的《通典》里的則是《周禮》的說法。到了《周禮》的體系里,一切都變成“五”了:四時中加了一個所謂的“季夏土德王日”,生生變成了一個與自然作對的“五時”;與之相對應(yīng)的方向里,理所當然地就加了一個“中央”;然后再說顏色,四時加的是“土德王日”,方位加的是中央,不言而喻顏色當然就要加“黃色”,于是果然就加“黃色”了;到此時,一切都從“四”變成了“五”,五帝終于可以登場了!否則這五位古圣王,就得生生站在這個代表天以下之萬物的體系外,這將是多么糟糕的結(jié)果。這下好了,這五位終于可以一個方向站一個,各管著一個季節(jié)了,就是“春以太皞,夏以炎帝,季夏以黃帝,秋以少昊,冬以顓頊”。
最后,所有的“五”都配套了,壓軸戲終于可以出場了:“青珪禮東方,赤璋禮南方,黃琮禮地則中央也,白琥禮西方,玄璜禮北方”。這一分析下來,毫無疑問,本應(yīng)在《禮記》之前出現(xiàn)的《周禮》,實際年紀必然比《禮記》要小,《周禮》為漢儒偽作想必不謬。這就是六器中除了玉璧以外另五種的用途,天子于“五時”之日,率三公、九卿、大夫到相應(yīng)之方位的方壇,用相應(yīng)的玉禮器迎“王氣之神”。當然,青圭的功能就是在立春之日,天子率眾用它來禮東方之“王氣之神”,順便也祭奠一下太皞這位古代圣王。至于制作青圭的材料就不用置喙了——和田青玉也。
除了執(zhí)在天子手里的鎮(zhèn)圭和加入了五行系統(tǒng)的“青圭”外,玉圭最有名的就是有邸之圭了,也就是上一章詳細介紹過的“四圭有邸”和“兩圭有邸”。這種復(fù)合玉禮器,站在現(xiàn)代角度,既可以把它算作一種出廓璧,也可以把它視為一種以玉璧做“底”的組玉圭。反正它們是兩千多年來曝光率最高的玉禮器,除了祀天“大旅”的四圭有邸和祀地之“旅”的兩圭有邸外,祭祀社稷、祭祀四望、祭祀五岳概用兩圭有邸。玉圭這種基因來自古兵器的遠古遺緒以超乎想象的豐富多彩支撐起了玉禮器的半壁河山。
信息來源:玉滿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