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包新旺
《石頭記》就是《玉記》。
第一回,人家曹老師就講,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有一塊頑石,機緣巧合被一僧一道變作“鮮明瑩潔的美玉”,下至凡間,歷盡紅塵悲歡離合,不知有沒遂了心愿。隨后引出“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曹公通貫手,這一段鋪得好生妥貼。
林黛玉、妙玉、賈寶玉,玉山玉子玉流水,玉天玉地玉人家。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想,那是怎樣一塊玉呢。
▲ 10版《紅樓夢》通靈寶玉
87版《紅樓夢》和臺灣“華視”版《紅樓夢》中的通靈寶玉偏白色和綠色。原文說燦若明霞,那么好,它應(yīng)該是吃點棗紅皮或灑金皮,鋪了一層“朝霞”的暖白料。據(jù)說,2010年李少紅在導演新版《紅樓夢》時,讓劇組專程跑了趟和田,尋得一塊白度、細度、潤度都比較理想的子料,帶皮的。
需要提醒的是,曹雪芹早年親歷了一段富貴風流的生活,應(yīng)該是開了眼界的?!都t樓夢》寫作背景涉清三朝,尤其到了乾隆時期,權(quán)貴好玉之風盛行,大量和田玉在市場上流通。但那時候,大家都喜歡細白料,如果子料帶了皮,是要叫蘇州工匠刨了去的。最后像褪了金色羽毛的公雞,或某新聞通稿,會呼吸的文辭都被一一捉去,毛病是沒有的,看也是沒啥看頭的。
第八回,作者借寶釵之眼檢視了這塊通靈寶玉:“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绷攘葞鬃?,便說出了它的形、色、質(zhì);同時,用圖示的方法,直觀地告訴讀者此玉正面鐫刻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背面則有“一除邪崇,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十二字篆文。作者又假托鶯兒之嘴泄露“金玉良緣”的天機,繼而引出寶釵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沒錯,《紅樓夢》是一本懷金悼玉之作。
通靈寶玉是貫穿全書的,如此全程性介入、全域性關(guān)聯(lián),忘乎所以、不管不顧地彰顯玉精神,在鄙國古典小說史上大概是只孤例。當世寫作者多有仿效學習,我收到過的簽名本就有寫江南絲綢的、杭州龍井的、龍泉青瓷的、紹興黃酒的,遺憾的是都沒能走出《石頭記》的影子。此類構(gòu)造,功力不逮者,很容易寫成非遺項目宣傳品。
這樣一塊好玉,卻被掛在“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賈寶玉胸前,仔細想想也是頗有意味的。雖然我們不屑于把《紅樓夢》完全看作是一本自傳體小說,可曹公借玉言志這一點應(yīng)該是成立的。據(jù)說他因政治原因終生不能為朝廷效命,才借那女媧補天獨獨剩下的一塊頑石感慨“無才可與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整出了賈寶玉這么一個厭惡經(jīng)濟仕途,視儒家子弟為國賊祿蠹,將修齊治平之類的舊道德貶得一文不值的活寶來。
還是沒講明白那到底是怎樣一塊玉。
老杭大經(jīng)濟系學姐許麗虹和朋友一起寫了本《吉光片羽》,書中認為寶玉所佩之物為戰(zhàn)國紅瑪瑙:“通靈寶玉的材質(zhì),一一都對應(yīng)到了‘戰(zhàn)國紅瑪瑙’。所以,通靈寶玉應(yīng)該是一塊珍貴的縞狀紋瑪瑙。顏色以紅、黃為主,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逼湔摀?jù)為曹丕寫過一篇《瑪瑙勒賦》,內(nèi)有“稟金德之靈施,含白虎之華章。扇朔方之玄氣,喜南離之焱陽。歙中區(qū)之黃采,曜東夏之純蒼。苞五色之明麗,配皎日之流光”句。
▲ 戰(zhàn)國紅瑪瑙
曹丕與曹雪芹什么干系?因為同一個姓氏?茫茫九派流中國,同姓很難嗎?所以就認定他肯定讀過,所以就受了影響,所以就捯飭了這么個通靈寶玉……我說,這也忒天馬行空了吧。學姐繼而又說,戰(zhàn)國紅瑪瑙在先秦時期就有記載,被稱為赤玉,明清一代已很少見。從而推斷“曹雪芹或許是在古董商‘冷子興’們那里看到過這種寶物。”
大學時睡在我上鋪的家伙喜歡《紅樓夢》,淘得各類版本及論著數(shù)十種。有時候他看得活絡(luò)了,一個輾轉(zhuǎn),會騷唧唧地掉下一本來。去年我們在義烏碰到了,他說現(xiàn)在搞《紅樓夢》的都走火入魔了,太煩了,不看了。當然,《吉光片羽》是寫《紅樓夢》中的珠寶玩飾的,小切口,有書卷氣,還是蠻好看的。只是“戰(zhàn)國紅”一說,我寧愿看作是學姐的才華。
事實上,“戰(zhàn)國紅”這個稱謂,既不是瑪瑙分類的科學名稱,也不是戰(zhàn)國時期流傳下來的紅瑪瑙,而是一俗語,指產(chǎn)于遼寧朝陽北票、河北張家口宣化等地的一種縞狀紋瑪瑙。它以紅、黃縞為主,偶而間雜黑、白縞,縞紋幻化無常,水線穿梭?!皯?zhàn)國紅”硬度有的,但性脆,必定經(jīng)不起寶玉同學三天兩頭摔“勞什子”的。
許多朋友因為瑪瑙“好看”才收藏,但瑪瑙就是瑪瑙,在新疆,此君并非稀罕之物。從阿克蘇南行400公里,深入塔克拉瑪干腹地紅白山,那里有個“丸子灘”,遍地都是這種東西,維族人一卡車一卡車拉去填地基的,拿它壓《紅樓夢》,無論如何是壓不住的。
在我看來,曹公描摹的通靈寶玉就是和田子,因為它內(nèi)斂低調(diào)、溫潤包容的君子之風,因為它所擁有的比昆侖山還高、比玉龍喀什河還長、比塔克拉瑪干沙漠還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我學習《紅樓夢》也晚,即便將來再熟悉些了,亦斷無作文商榷之必要。物理、化學甚至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玉石,較之文學、藝術(shù)、哲學所能呈現(xiàn)的“玉美”“玉德”,總是拘束了些。古人造“藝”字,有準則、極致的含義,任何天才窮其一生都不可能看到邊際,所以才有上下求索的必要。
當然,一塊玉,如果非要琢它,最好是工、料兼顧。記得在遼闊澄明的南疆,來自舟山的化學老師第五正軍,把經(jīng)俺肉眼判斷與五指摩挲過的石頭標本,依照鈣鎂硅酸鹽含量之多寡,摩爾硬度、密度之高低,通過儀器實驗,獲得數(shù)據(jù),代入公式后一通測算,竟然與我的判斷高度吻合。所以,我們經(jīng)常會一同去玉器市場,“二人轉(zhuǎn)”,打眼的概率就會低很多。
還是回到《紅樓夢》吧,這塊由石頭變成的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從昆侖山游移到河床最后被人采了去的和田子,其“通靈”氣息彌漫全書,章章回回,角角落落,你你我我。
首先是玉寶?!都t樓夢》中有許多人物名字帶玉,金陵賈家公子與江南甄府公子都叫“寶玉”,便是我古老中華“以玉為寶”觀念的力證。老一代中國人,不論達官貴人,還是黎民百姓,經(jīng)常習慣稱自己的“心肝寶貝”為“玉”。
家母名字中也有個“玉”字,她自己都當奶奶了,還被我那已屆鮐背之年的老外婆“玉”“玉”地追著叫,嗲嗲的。有趣的是,在我們那個村莊里,年輕的家長也學城里人的樣子,給娃兒起了三個字的名字。小毛頭丁點兒大,便會被連名帶姓地喊,劉某軒,陳某睿,完全不像自己家的孩子。
《紅樓夢》中除了賈寶玉,名字里含玉的還有黛玉、紅玉、玉釧、蔣玉菡以及劉姥姥信口胡謅的茗玉等,而同族宗親中和寶玉同輩的還有賈珍、賈璉、賈珠、賈琮、賈環(huán)、賈璜、賈珩、賈珖等。
當然,曹老師著墨最多的,還是“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妙玉,其在全書中的重要性甚至不亞于寶黛。她孤高自傲,性情冷漠,“俗人”劉姥姥用過的茶杯,定要命人砸碎了,連丟棄都嫌臟。賈府一干人到訪櫳翠庵,她給賈母用次好的水泡茶,卻悄悄帶了黛玉寶釵開小灶,用最好的水泡茶招待二人。寶玉隨后也來湊熱鬧,妙玉竟拿自己的綠玉斗給他用。妙玉看人,絕無青白眼,只有投不投緣。喜歡就好,哪那么多講究呀。
當然,這種頗具現(xiàn)代文明曙光意義的做派,即便當下許多高情商的人也是不看好的。至于有人把她扯到廢太子胤礽那兒去,考證出該同志是關(guān)系賈家大廈傾倒的重要推手,便屬于搞政治了。講政治好,搞政治孬。我只想說,妙玉當了一個“玉”字,其心之純,其性之真,配得起。
此外,還有各種“玉寶”。鳳姐曾對因犯寶玉之名而改名的小紅說:“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第三回中黛玉道:“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賈母摟了寶玉道,“你生氣,何苦摔那命根子”;第九十四回中襲人說:“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呢”,王夫人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梢娤褓Z府這等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也都是把玉神靈般供起來的。
另外,曹老師一言不合就要顯擺賈府日常生活中的玉器:黛玉“戴著金邊八寶攢珠鬢”“裙邊系著雙衡比目玫瑰佩”;寶玉送與琪官玉玦扇墜;怡紅院里隨處可見琥珀杯、纏絲白瑪瑙盤子;湘云贈于襲人絳紋石戒指;賈璉拿九龍珮挑逗尤二姐……老賈,難不成你們家是開玉店滴?
第二,玉成。且用來指小說敘事之方法。翻翻書,凡是遇見需要設(shè)置鳳頭豹尾關(guān)節(jié)之處或?qū)懽骼ьD時,曹老師總是賴上了玉。
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后看破紅塵出家;第三回,寶黛初會寶玉摔玉;第八回,探寶釵比通靈;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遭受“魘魔法”,僧道用通靈玉“除邪崇”;第五十七回,邢岫煙因戴探春送的碧玉佩而受到寶釵的“談話”……還有脂批提及佚稿中“通靈誤竊”“鳳姐掃雪拾玉”以及“甄寶玉送玉”等可能包括“療冤疾”“知禍?!钡奈淖?,概莫能外。小說最后,寶玉“懸崖撒手”時,這塊和田子也已歸彼大荒,重新化作頑石,形質(zhì)歸一,同第一回埋下的伏筆“攜入紅塵,引登彼岸”前呼后應(yīng),結(jié)束了通靈寶玉由頑石變幻入世歷經(jīng)劫難后被打回原形的輪回。
案頭有本《新疆和田玉子料分等定級標準》,扉頁有王蒙先生的題詞:“君子執(zhí)玉,溫潤清明?!惫?,網(wǎng)上有他講通靈寶玉的視頻,對于十五回中北靜王向?qū)氂褚窨?,作家很不以為然?/p>
《紅樓夢》中直筆寫看過通靈寶玉的大概只有甄士隱、薛寶釵、北靜王三人,連黛玉都沒有仔細看過。在看到王蒙的這個視頻前,我也一直認為,除非對方自己遞過來,主動提出要看人家身上的玉佩,是極不禮貌的。玉像琴,唯一的知音是彈者自己,楚人俞伯牙的琴被鐘子期聽走了,對不起,出事了。王蒙懟北靜王,是否也有這么個含義。他在新疆生活多年,真是個人精。
第三,玉美。在傳統(tǒng)文化中,大概不會有一個符號,會像玉那樣徹頭徹尾體現(xiàn)著中國精神。以玉為美,在書中隨處可見,曹公大量運用了和玉有關(guān)的文字、詞語、成語、詩句。
如比喻人物,描寫英蓮時用“粉妝玉琢”;形容警幻仙姑時用“香培玉篆”“冰清玉潤”;描寫寶玉時用“美玉無瑕”;比喻賈元春時引林黛玉題“花媚玉堂人”;形容“姽婳將軍”林四娘時,引賈蘭題“玉為肌骨鐵為腸”。
如比喻自然界萬物,賈雨村的《對月有懷詩》中有“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形容美人之所居;護官符中描寫賈府“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比喻其榮華富貴;描寫警幻仙子住處用“雪照瓊窗玉作宮”,形容其高潔華麗;描述美酒有“玉液濃斟琥珀杯”;描寫溪流用“清溪瀉雪”。
到了大觀園題詩,賈探春題“珠玉自應(yīng)傳盛世”,拍大姐大的馬屁;林黛玉題“拋珠滾玉只偷潸”,用珍珠玉粒比喻淚水。
這些內(nèi)容書里俯拾即是,只要和玉有關(guān),都美得不要不要的。
第四,玉德。有點扯,存目。
第五,也說玉璽。有不少學者認為,通靈寶玉和賈寶玉影射傳國玉璽。
晚清孫靜庵在《棲霞閣野乘》中說:“寶玉非人,寓言玉璽耳。著者故明言為一塊頑石矣?!辈⒄J為,“所隱必系國朝第一大事?!薄岸峭接涊d私家故實,謂必明珠家事者,此一孔之見耳?!薄按藭邚V,不僅此一事,蓋順、康兩朝八十年之歷史?!绷碛袑O渠甫者,也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出了傳國之璽說。而蔡元培的一些論述,應(yīng)該也是受了他們的影響。
臺灣學者潘重規(guī)則發(fā)揮了蔡元培的觀點,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政治小說,是明清交替時一位大明遺民假借言情外衣,用隱語寫成的號召漢人“反清復明”之作。他認為寶玉是玉璽,愛吃胭脂是璽印要配朱泥;黛玉影明朝而寶釵射清朝,二人奪寶玉實則是奪江山皇統(tǒng)。
近人逗紅軒干脆說寶玉是玉璽,而妙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是曾經(jīng)鑲嵌在傳國玉璽缺角上的一角,分別代表宋、元、明、清,為了占據(jù)“缺角”,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如此,事情便會起變化。文藝真有那么復雜么?為什么就不能從審美的角度,靜靜地鑒賞曹老師留給我們的這件稀世瑰寶呢?你看這塊和田子,它多么溫潤柔和、內(nèi)斂高貴,人家是江寧織造府里長大的孩子,不太會做筋做骨、用力過猛、發(fā)出什么賊光來的。
一件真正高級的藝術(shù)品,最動人心魄的地方必然是藝術(shù)本身。對主題的狂熱崇拜、題材的過度挖掘、情節(jié)的荒誕演繹,沖突的刻意強化,語言的個性出離,并非好事,搞不好還會露出無端的虛空和淺薄來,對作品造成削弱和傷害。
所以,《紅樓夢》中大凡可以找出來編戲的地方幾乎都是淪陷區(qū),有潔癖者請繞行。這么說吧,喜歡政論文的朋友可以看《鹽鐵論》《貞觀政要》或者《蘇共文件匯編》,愛熱鬧的朋友可以看好萊塢商業(yè)片,特別自信的朋友可以讀國產(chǎn)網(wǎng)絡(luò)小說,大家各取所需,各美其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