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著名建筑師,“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評委團里的首張中國面孔。
近日,張永和現(xiàn)身“不斷實驗——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實驗教學展”,并接受了《解放周末》的獨家專訪。
無論是談建筑、談設計,還是談空間、談城市,張永和繞不開的都是一個“美”字。因為,美,不僅僅關乎愉悅,關乎享受,也關乎文化,關乎價值。
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而是是否
享受設計、是否懂得生活
日前,“不斷實驗——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實驗教學展”在杭州舉行。在活動中“亮相”的張永和,中等身材,走路不緊不慢,乍一眼,泯然于眾人。走近細看,深色框架的眼鏡,淺咖色的夾克衫,其實經(jīng)過精心搭配,細節(jié)處更顯“設計”。
張永和喜歡繪畫、攝影,是個愛好廣泛的“文藝中年”。他喜歡設計,不僅僅是他的本行——建筑,服裝設計、家具設計,甚至蛋糕設計,都有涉獵。
一家蛋糕品牌曾找張永和設計蛋糕,他選擇改進拿破侖蛋糕,因為他注意到:通常,拿破侖蛋糕一層奶油一層酥皮,一旦放置時間長了,奶油中的水分進入酥皮,酥皮變軟,口感就差了。
張永和是這樣解決問題的:酥皮放在蛋糕外圍,中間用巧克力造了一個仿如“游泳池”的矩形墻作為防水層,再把奶油像池水一樣放在中間“保護”起來。一個建筑師,設計了一個具有典型建筑思維的蛋糕,這個故事,引起了全場會心一笑。
解放周末:平時生活中,您是否就很在意美,在意設計?
張永和:是的,生活處處需要設計,因為設計能創(chuàng)造性解決問題,同時實現(xiàn)美。但現(xiàn)代人卻很難享受到設計的樂趣,有時候就連我也不例外。
解放周末:這是為何?
張永和:因為渠道并不暢通,限制非常多。
我父親是老一代建筑師,我自己也是專業(yè)蓋房子的。有一次,我哥哥買了套房子,父親和我兩個人齊上陣,出謀劃策如何改進。我們觀察了一番,都說:你的房子設計不合理,這里應該這樣改、那里應該那樣改。我哥哥回答:你們說得都對,但改不了,因為不合市場的住宅模式;就算改了,賣房子的時候還要全部改回來。
解放周末:每個人都有住房。但現(xiàn)代人可能即使有錢也買不到真正的好房子,享受到好的設計。
張永和:我一直認為,當下中國不少房子的合理性不如過去。過去我們空間小、資源少,動足了腦筋如何合理利用空間。我父親就這樣,常在琢磨,房子那么小,怎么布局讓門廳大一點,可以放下一張餐桌。但是今天,我看到許多商品房的平面圖,發(fā)現(xiàn)不合理的地方很多,不太“好用”。而許多業(yè)主,可能是習慣了房地產(chǎn)的商業(yè)模式,也不在乎房子是否宜居,他們更關心的是房子的其他要素,能否升值、賣得更好,成了人們對房子的主要訴求。
解放周末:資本和商業(yè)邏輯掩蓋了人們的宜居需求。
張永和:從設計的角度,花了這么多錢,購買的卻是品質(zhì)有欠缺的空間,這個問題更嚴重。
我一直認為,設計應該有效解決生活的問題。但事實上,現(xiàn)代社會和經(jīng)濟結構擺在那里,有時候你無可奈何。
解放周末:我們正處在一個消費社會,所以有些人要的往往不是真正的舒適,而是品牌符號背后的象征。
張永和:比如某個品牌的球鞋,它上世紀50年代設計的鞋很有特色,但鞋幫容易脫膠。然而,直到今天,鞋幫的設計也沒有改進。為什么?因為制造商從商業(yè)角度考慮,鞋幫不能變樣,不然消費者不認可。它每年也需要出新,出新就是鞋面換點顏色、換些圖案。你以為自己買了七八雙不同設計的鞋子,其實買的是同一個設計。
我也喜歡衣服,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買名牌。很多人想買質(zhì)量好的服裝,但是他們不懂面料、版型,不一定了解什么樣的衣服適合自己,最后買衣服不是買設計,而是比商標。
日常生活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享受和好玩。我遇到一些設計師,他們著裝不是為了體面,也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好玩”。奇異的衣服穿在身上,自己首先就覺得有趣開心。這種自我表達、這種對生活的有趣態(tài)度,真是一種境界。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文化素養(yǎng)發(fā)展到什么階段,往往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而是人們是否享受設計、是否懂得生活。
什么樣的空間才是好的,只有在其間
經(jīng)歷和生活的人,才能告訴你答案
做講座時,張永和的語速偏慢,常常講幾句,停頓一下,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觀眾從前一句話語中回味過來。
幸好他停頓了,因為他的話語常常點到即止,又意在言外,需要琢磨。
他列舉了自己設計的建筑作品,但特別的是,講解重點不是建筑本身,而是他對世界、對自然、對人的關系的思考。
講到一半,他還當場背誦藝術家吳大羽的詩:“影子想騙過形體,時間在嘲笑空間,我沒聲又沒蹤影,出入光陰的黑暗?!睆倪@首詩中,他品出了建筑學,品出了光與影的空間之美,也感慨藝術和建筑總是相通的。
他更像一位思辨者。而建筑,只是他用于表達的語言之一。
解放周末:您曾經(jīng)說過,中國建筑不應該只學習西方,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有好多養(yǎng)分。
張永和:西方的空間思維,是從具體的物體開始的。對西方人來說,首先有一個東西,東西放在這里,空間就存在,東西沒放,空間就不存在。
中國的空間思維則截然不同。比如圍棋,空間本來就存在,然后通過圍合進一步明確限定它。又比如中國繪畫的“留白”,也是一種中國的空間意識。西方的建筑是占領式的;而中國不講究征服自然,更看重天人合一,自然景觀也可以是我的房子、我的院子的延伸。
今天,西方開始受到東方文化的影響,漸漸想要融入自然。這個理念對西方而言是新的,對中國卻是舊的。但遺憾的是,很多時候我們自己卻拋棄了。
解放周末:您還提出,可以看看咱們的鄰居斯里蘭卡。您從斯里蘭卡的建筑中獲得了哪些靈感?
張永和:我有一個項目,業(yè)主本來希望兩棟樓之間的空間全封閉,但我在屋檐與屋檐之間留了50厘米寬的“一線天”:晴天有一線陽光,雨天雨滴呈一條線滴下。業(yè)主看了非常喜歡,說“充滿詩情畫意”。
這個設計就是受斯里蘭卡建筑師巴瓦的影響。我第一次在畫冊上看到他的作品時,就對他非常崇拜。好在哪兒呢?他設計了許多戶外的生活空間,讓人不禁遐想,斯里蘭卡的氣候一定非常溫和舒適。
后來我去了一趟斯里蘭卡,才發(fā)現(xiàn)那兒又潮又熱,戶外還常常被蚊子咬。即使如此,斯里蘭卡的房子也沒有處處封閉。我想,中國南方的戶外環(huán)境總該比斯里蘭卡舒適多了,可為什么我們的戶外活動依然那么少?為什么我們的業(yè)主總是喜歡生活在封閉的室內(nèi)空間呢?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業(yè)主聽,得到業(yè)主極大支持,于是我設計了一些半室外的空間,它們不是全封閉的,人能品味到院落的生活,能接近自然。所以是否到戶外去活動,不僅僅是氣候的問題,也是生活態(tài)度的問題。歐洲也有很冷或很熱的季節(jié),但人們一年到頭喜歡坐露天的咖啡座,也是這個道理。
解放周末:對建筑而言,院落空間為何如此重要?
張永和:比如北京的四合院,我把它作為一個最小的中國空間單元。過去四合院里的人,家里估計沒有空調(diào),可是有院落,夏天可以開門,在院落里享受花鳥,與鄰居喝茶聊天。這就是院落支持的生活方式。
院落如果融入城市會是什么樣?其實我們的祖宗已經(jīng)想過了,你看長安城的圖,它們可以被看作院落式的城市空間結構。
解放周末:那么今天,為什么我們的城市空間丟棄了這種傳統(tǒng)?
張永和:我也沒有答案,應該有復雜的歷史、文化上的原因。
建筑空間,是一個現(xiàn)實的空間,是人可以去經(jīng)歷、并獲得多種復雜感受的地方。這個復雜性,可能是因為氣候和光線的變化,可能是因為你在空間中做的事不同??傊?,種種條件都會發(fā)生改變,而每一次改變,你在同一個空間里獲得的體驗都可能不同。
什么樣的空間才是好的,只有在其間經(jīng)歷和生活的人,才能告訴你真正的答案。
很多人批評中國城市千篇一律,
我覺得相似性不是關鍵
張永和設計的湖南省吉首市吉首美術館正在施工。
難以想象的是,這座美術館其實是一座橋。也可以說是上下兩座橋結合在一起,里面“藏”著畫廊和展廳。
這個項目也體現(xiàn)了張永和對空間的理解——歸根結底,那是對人的理解。
美術館的捐款人是畫家黃永玉。老先生已經(jīng)90多歲高齡,出于信任,他讓張永和自己去吉首,決定美術館建在哪兒。
當?shù)厝朔浅崆?,推薦了三塊開發(fā)區(qū)的土地?!罢媸怯执笥趾谩?,張永和看完后形容。然而他轉(zhuǎn)念又想:誰會跑那么遠去看展覽呢?
正在糾結不定時,張永和來到乾州古城的水邊,看到一座座不同的橋梁,于是靈光一閃,決定設計一座包含了美術館的步行橋。這個位置放美術館,人來參觀最順路。
陪同人員非常吃驚,問:這點空間就行了嗎?他答:“行?!?br>
解放周末:您曾說,西方對空間的理解,一直是“以深為美”,一條道路、一個廣場,有透視的縱深感才是美的。
張永和:其實中世紀的歐洲人,對空間也沒有形成審美。直到文藝復興,人們開始對空間有了審美意識。有一位畫家,用數(shù)學透視畫出了有強烈縱深感、兩邊對稱的城市空間,把它命名為“理想城”。
從此之后,歐洲人發(fā)現(xiàn),原來以前城堡式的城市空間組織是不夠“美”的,他們開始把街道拉直,有了對稱、規(guī)整的廣場,有了筆直、縱深感強烈的街道。
解放周末:那么,我們的城市空間,追求“以寬為美”有什么文化根源嗎?
張永和:我也不知道中國城市從何時起,變得“以寬為美”。
有一個術語可以用來形容中國城市的現(xiàn)狀,叫“城市蔓延”——空間是無序的,在不斷生長,典型的特點就是汽車優(yōu)先,不考慮行人;城市失去了街巷構成的肌理,只有一棟棟孤立的建筑,以及裝飾在建筑周圍的綠化;失去了市民們活動、交流的積極公共空間。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時常在想,這種城市蔓延,難道就是我們特大城市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嗎?不,我不接受這種悲觀的看法。
解放周末:您也說過,中國城市的問題不在于千篇一律,而在于并不宜居。
張永和:很多人批評中國城市千篇一律,我覺得這不是關鍵問題。
城市的面貌不是刻意造出來的。過去,南方城市有一些磚,砌法和顏色與北方城市不同,面貌就顯現(xiàn)出南北差異。而現(xiàn)在是工業(yè)時代,各地都用一樣的材料和技術,再加上一樣的經(jīng)濟結構、社會組織,城市面貌也容易變得一樣。
很多人旅游時覺得怎么到處都一樣,但反過來,如果自己居住的房子造得不一樣,他們又未必會接受,可能還會抱怨說:我的房子怎么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就是一種游客心態(tài)罷了。
歐洲大多數(shù)城市其實都長得差不多。粗看上去,法國城市和德國城市很像。但他們的城市情況比較好,是好在宜居。盡管文化審美有中西之別,但最重要的核心是不變的,那就是要適合人居住。
我們城市的問題在于不宜居?,F(xiàn)在到處是過寬的馬路、過大的街區(qū),無法步行,又缺乏社區(qū)服務、文化等設施。城市空間首先是人的空間,除了交通,還應該有社交功能、文化功能。好的城市空間應該是方便日常需求的、利于健康、利于交流,能增進城市生活的樂趣。
如今,歐美城市正在反過來修正尺度,有些甚至把偏大的街區(qū)改小,偏寬的街道改窄。我們很多時候卻還在求寬求大,無論是封閉小區(qū)還是超寬馬路,其實都是反城市的。
解放周末:讓城市回歸人的尺度,您有什么建議?
張永和:空間結構不僅僅是設計問題,還與社會、經(jīng)濟有關。
紐約曼哈頓在一些機動車道上劃出專門的自行車道,鼓勵人們騎自行車上下班。波士頓斥巨資把高架橋沉入地下,把地面上的空間變成綠地公園,還城于民。未來的城市,首先是一座慢的城市。比如荷蘭的共享街道,中間車行部分拐來拐去,使得小汽車不能加速行駛,如果小孩跑到了馬路上,車也來得及剎住。
實現(xiàn)城市空間的改變,需要克服許多現(xiàn)實問題,但首先是從觀念上改變。如果大家都覺得這樣對,都這樣說,那么,城市一定會朝這個方向轉(zhuǎn)變。
不要信所謂的大勢小勢,
而要信自己,信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
張永和自稱“不善言辭”“不喜社交”“人脈很少”。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一個人畫畫、聽音樂、看書。
可是作為建筑師,他又不得不與各種人打交道。
他被譽為中國“當代主義建筑之父”,但他自己卻強調(diào)深受“古典主義的熏陶”,因為傳統(tǒng)的、古典的東西,可以超越時代。
解放周末:今天,“面子工程”充斥在我們的城市中。您覺得是哪里出了問題?
張永和:我猜想,可能是因為我們理解不了什么是好的、什么是美的,那就只能以大和多作為判斷依據(jù)。
現(xiàn)實中,為了說明某樣東西是好的,我們常常只能言語貧乏地表示,它有多高、多大、多寬,獲得多個第一,卻沒法告訴別人它本身有多美。
解放周末:聽起來,似乎是因為我們?nèi)狈A美育和文化共識。
張永和:不只是美育問題,還有文化自信。
我很喜歡傳統(tǒng)的江南文化,它講究精細、秀美、含蓄、典雅,但現(xiàn)在江南的一些城市也變得張揚,缺乏曾經(jīng)獨特的美。中國文化中的優(yōu)雅、從容等可貴的東西正在漸漸失去,反而有時候是不少糟粕留了下來,非常令人遺憾。
也許有人說,這是“大勢所趨”,我覺得不要信所謂的大勢小勢,而要信自己,信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信自己骨血里的文化基因,多問問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么。
解放周末:是不是因為,我們的人文教育遠遠不夠,以至于人們丟失了對美的理解和感受?
張永和:這種人文教育,應該是人一生的積累,而不僅僅是某個專業(yè)的課程。
理想的情況下,不管你是學理論物理,還是學金融分析,都應該對藝術和美有所追求。
我有一位好友,是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之一,70多歲。他特別熱愛文學,能用法文背誦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們一起旅行,每到一座城市,只要有好的美術展覽,老先生一定去看,而且一邊看,一邊對藝術家如數(shù)家珍。
解放周末:一個人懂藝術和不懂藝術,有很大區(qū)別嗎?
張永和:絕對有。我們把文學藝術只是看作審美教育,看作格外的趣味熏陶。但我認為,它傳授的是人和世界的基本關系,關系到未來我們?nèi)绾卫斫馐澜?,如何看待世界?br> 中國的孩子現(xiàn)在也學藝術,也學畫、練琴,但是學法太功利,主要為了考級、為了加分。美育和德育,是為了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讓人生變得有意義,使生活充滿趣味。否則,你很可能就是一個是非不清的粗鄙的人。
人物小傳
張永和
1956年生于北京,后赴美留學。1993年,張永和成立了“非常建筑工作室”,設計的許多建筑作品獲得國際大獎,曾任麻省理工學院建筑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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