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在中國詩歌史上,那些高歌低詠甚至領(lǐng)一代風(fēng)騷的詩人,大都是七尺須眉,他們譜成了中國詩歌的大合唱。在漫長封建時代的重重鐵幕中,縱然有少數(shù)女作者突破重圍脫穎而出,也仍然只是無關(guān)大局因此也無足輕重的插曲與伴唱。然而,也有特殊的例外,可一而可再者,一是北宋與南宋之交的李清照,一是清末的秋瑾。她們的纖纖素手寫下許多傳之后世的扛鼎之作,是不讓須眉乃至壓倒須眉的巾幗英豪。
李清照(1084年一約1151年),號易安居士,原籍山東濟南章丘。其父李格非為北宋禮部侍郎,又是一位博通經(jīng)史的學(xué)者,母親王氏系狀元王拱辰的孫女,亦善文章。李清照18歲時嫁給比她大3歲的太學(xué)生趙明誠,趙明誠是丞相趙挺之的季子,擅長詩文,尤愛金石書畫,他們是天作之合也是同好之合。先天的稟賦加上后天的熏陶,少女時代李清照的詩才,就像春天的早霞,清新明麗地亮在東方始明的天邊了。
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期,以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攻下汴京(今河南開封)、宋室南渡為分水嶺。前期的詞多吟詠愛情與自然景物,如“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如“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浣溪沙》),均寫得清新含蓄,韻味深長。后期的詞多通過對個人坎坷遭遇的抒寫,表現(xiàn)時代的動亂與家國的興衰,風(fēng)格凄婉沉哀,境界深遠(yuǎn),如“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的《臨江仙》,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的《聲聲慢》。李清照也擅長文章,現(xiàn)存雖然只有四五十首詞和十余首詩,卻幾乎無詞不佳、無詩不勝。她有《漱玉詞》,是詞中婉約派的大家。清代詞論家沈謙在《填詞雜說》中首倡“詞中三李”之說,將她與李白、李煜相提并論,令天下姓李的讀書人都不免感到驕傲和光榮。
北宋宣告滅亡,李清照也倉皇南渡。輾轉(zhuǎn)三千里,流亡近一年,終于來到當(dāng)時的臨安今日的杭州稍事喘息,如一葉孤帆棲止在臨時的港灣。紹興四年(1134年)歲末,金兵入侵,兵鋒直指臨安的警訊從淮河傳來,時年五十的李清照只得乘船溯富春江而上,避難金華,寄居在八詠樓下地名“酒坊巷”的陳氏宅院里。她被確證寫于金華的詩詞,一是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的七絕“千古風(fēng)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題八詠樓》),另一首就是那闕哀怨凄絕的《武陵春》了: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抒情詩詞,當(dāng)然要抒寫詩人對生活獨特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并在藝術(shù)上作出獨到的表現(xiàn),否則就會流于缺乏個性的公式化的人云亦云,但是,詩人的個人感受也必須與社會時代相通,否則也會如同象牙塔中的自唱自彈,流于缺乏社會意義的自憐自戀。李清照的《武陵春》,正是因為將個人的小悲歡與動亂的大時代交融在一起,才口口傳誦到今天。“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這既是抒寫自然節(jié)候景物,也是暗示個人國事遭逢。“塵香”,即后來陸游名作《卜算子》中所寫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連日雨橫風(fēng)狂,眼前春花落盡,自然界如此,個人與國家的好時光何嘗不是一去不返?“日晚倦梳頭”之“日晚”點明時間,可見從早到晚詩人的心情都很“郁悶”,本應(yīng)早起后的“梳頭”到黃昏時仍然倦怠不梳。為什么呢?因為“物是人非事事休”?。 笆率隆钡寞B詞運用,強調(diào)所有的人事都是物是人非而乏善可陳,其大者則是國破家亡南宋偏安東南一隅,風(fēng)雨飄搖;故鄉(xiāng)早已淪陷,一同南奔的丈夫早幾年也已病逝。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如此,怎能不令人欲說還休,熱淚長流?
此詞上片重在寫內(nèi)在之情,情中有景,下片重在寫外在之景,景中有情。東陽江與武義江合流后投奔婺江,這一段水程稱為“雙溪”,詩人由室內(nèi)而戶外,以“聞?wù)f”“也擬”“只恐”三個口語構(gòu)成的虛詞引發(fā)下文,一波三折,曲折生情。“聞?wù)f”一折,承上片之苦悶蟄居而來;“也擬”復(fù)一折,由聽聞雙溪春色尚好而打算泛舟溪上聊以解憂;“只恐”再一折,逼出全詞的結(jié)句也是千古名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舴艋”,指一種形似蚱蜢的小船,詩人運用通感的手法,意覺通于觸覺,將抽象無形之愁化為小船都承載不起的可感可觸可量的重量,讀者對她“欲語淚先流”的滿腹愁緒,當(dāng)然就更是感同身受了。
李清照對愁緒的藝術(shù)抒寫是承前而啟后的。承前暫且不論,啟后呢?金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說:“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馱也馱不動?!痹送鯇嵏Α段鲙洝氛f:“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臺灣名詩人余光中1963年寫有《碧潭》一詩,其中有兩段是:“十六柄桂槳敲碎青琉璃/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我的,沒帶來的,我的羅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cè)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憂傷就滅頂?!鄙细F碧落下黃泉,李清照如果有知,會不會因感到后繼有人而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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