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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作家,一定來自現實生活
 
  上周末,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5年之后,作家莫言首度在上海公開露面。
  在思南讀書會現場,莫言與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浙江文藝出版社常務副社長曹元勇,圍繞“中國文學傳統的當代繼承與轉化”這一話題,展開了精彩對談。
  
  主持人(浙江文藝出版社常務副社長曹元勇):今天這個日子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每一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就在12月10號。5年前的今天,莫言老師到瑞典斯德哥爾摩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至今還有哪些細節(jié)是您難以忘記的?
  莫言:當時,大雪彌漫,斯德哥爾摩機場關閉了,我們凌晨兩點被困在赫爾辛基的一家飯店。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北歐的雪真大。
  我的老家非常干旱。我就聯想到,假如能把這雪挪一點過去,多么好。地球真是多樣化。我們飛行10來個小時,就到了和自己熟悉的地方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外部物質世界的多樣性,決定了文學藝術的多樣性。每個人的思維和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會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甚至牽制和制約。干旱、雪、風雨、雷電都會變成藝術中的一個元素。而作為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要千方百計地保護和創(chuàng)造多樣性。

  民間對我影響很大

  莫言是較早有意識地走進民族文化傳統的當代中國作家。
  他從福克納、川端康成、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中獲取靈感,接下來,就大踏步地回到中國傳統文化之中。在瑞典文學院發(fā)表的演講中,他這樣陳述:“200多年前,我的故鄉(xiāng)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里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的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行進著的牛車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huán)境、家族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br>
  主持人:任何一個時代的作家,都面臨著如何繼承自己民族文學傳統的問題。進入21世紀的今天,這個問題變得更為復雜、緊迫。莫言曾經講過,當初看了馬爾克斯、??思{等人的作品,知道了作品可以這樣寫。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要遠離他們的影響。此后他的《檀香刑》《生死疲勞》等作品,體現出鮮明而濃烈的和傳統文化的血脈關系。請您談談作家到底該如何面對我們的文學傳統、如何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弘揚傳統?
  莫言:中國的文學傳統體現在一部部文學遺產里,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等等,這是印到紙上或刻在碑上的文學作品。還有一種文學傳統是在民間用口頭方式一代代傳承的。這也是我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寶貴資源。而且,民間的文學傳統十分豐富多樣。一個廣東人所接受的民間文學的影響,和一個山東人所接受的民間文學的影響,方式可能是一樣的,都是聽老人們講故事、民間藝人說書、戲曲舞臺上的演唱,但內容可能完全不一樣。
  民間的俗言俚語里包含著很多語言化石。很多看起來很土的話,如果寫到紙上,就會發(fā)現它非常典雅,也許就是古人當年所講述的語言,一直在口頭傳承最后變成了民間的俗語。民間的東西對我的影響,甚至比書本對我的影響還要大。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從書本、經典作品里繼承文學傳統的話,很可能我們所利用的資源是一樣的。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把民間文學這個傳統好好加以利用,就擁有了文學資源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人類藝術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豐富性和多樣性,而民間文學恰好為我們提供了多樣性的基礎。
  主持人:一個作家的才能,更多的是從傳統典籍里生發(fā)出來,還是自民間流傳的活的文化里生長出來?陳思和教授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者和評論家,對此有怎樣的觀察與判斷?
  陳思和: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都有兩種,一種是和今天沒有關系已經死掉的傳統,一種是和今天還有關系的活的傳統,這種活的傳統就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
  一個作家首先要關注的就是他的現實生活,在生活當中找到民族文化力量的源泉。莫言讀過大量山東地區(qū)的民間故事、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他的小說里經常有動物出現,牛會說話、驢子會說話,這都可以歸納到中國文化傳統,我們的傳統喜歡說鬼故事、狐貍精。
  莫言小說《生死疲勞》里的主人公被冤枉槍斃,后來轉生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經過幾世輪回仍然想著復仇。在每一個輪回中,他變成的每一種動物都非常頑固。這很像《聊齋》中的一篇故事《席方平》,那也是一個堅持不停告狀申冤的人。這里面就有一種中國的文化精神:對一切不公正的現象抗爭到底。在這個意義上,莫言的創(chuàng)作是跟中國民間文化相通的。
  真正的作家一定是從現實生活當中產生的。作家要看到現實生活中深層次的地方,那里有中國文化的積淀,有中國文化的傳統。

  創(chuàng)作的一個奧秘

  莫言的小說離不開他的生命體驗,離不開他獨特的生活經歷。
  他說:“生活中總是要有音樂的,喜歡唱,也喜歡聽別人唱,不論高興痛苦,都需要抒發(fā)。如果我的故鄉(xiāng)有聲音的話,那一定是高密茂腔,我對它情有獨鐘。我將來一定要寫一部小說,致敬家鄉(xiāng)的茂腔?!?br>
  主持人:莫言小說《檀香刑》里的茂腔,這種戲劇方式完全來自作者老家的一種民間地方戲種,但又在作品中獲得了現代意義,煥發(fā)出一種特質。請問陳思和教授,莫言是怎樣將這些民間的東西,轉換為當下文學的鮮活內容的?
  陳思和:有一點非常有意思,莫言是一位民間作家,他的很多文學資源來自民間。但是,他對這些素材的處理完全是現代人的思維和審美方式。
  莫言讓我們感到驚艷的第一篇小說是《透明的紅蘿卜》,敘事精彩,有很多想象。小說里,鐵匠誘惑一個小孩,讓他用手去抓燒紅的鐵。小孩拿了鐵之后,手就燒焦了,聞到一股肉被燒焦的味道。那天晚上,小孩做了一個夢,夢中看到一個透明的閃著金光的蘿卜。這種表述和寫實的表述不一樣,不是直接描述這個小孩手燒焦了,怎么痛,卻寫小孩做了那么美好的一個夢。一個悲慘的現實,在莫言的筆下變得那么夢幻那么美好。
  莫言曾經也說過,“《透明的紅蘿卜》 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般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般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笨梢哉f,這個小孩就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一個奧秘。莫言一生經歷了很多苦難。而苦難對于莫言來說,不是負能量的東西,他把它們轉化成藝術上正能量的東西,變成一種美。
  某種意義上來說,莫言的作品都像透明的紅蘿卜一樣,一塊燒紅的鐵會變成一個透明的美好的象征。這個轉化本身就是一種現代性的轉化。莫言所有的小說都有這樣一種力量。

  小說家也應該是劇作家

  作為一位以小說名世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卻說:“我最早變成鉛字的是小說,但真正的處女作,卻是一部名為《離婚》的話劇。”
  莫言始終對寫劇本充滿興趣:“我過去的小說里,過于炫目的語言把我寫對話的本領給遮蔽了,寫話劇能激發(fā)我在對話方面的才能?!?br>
  主持人:今年,您改編的小說《檀香刑》同名歌劇被搬上舞臺,由您擔任編劇的話劇 《我們的荊軻》也將上演,戲劇創(chuàng)作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莫言:民間戲曲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的老家高密號稱有“四寶”,剪紙、泥塑、年畫和茂腔。我小時候,沒有電視、電影看,看的是民間戲班子的演出。所以,我對民間戲曲、對鄉(xiāng)村的舞臺,非常熟悉,也很有感情。
  我也總認為,我應該在某一部小說里面好好致敬一下我所熟悉的民間戲曲,于是就有了《檀香刑》?!短聪阈獭纺撤N意義上是小說化的戲曲或者戲曲化的小說,人物設置高度臉譜化,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充滿戲劇性,整個小說完全按照戲劇劇本的構思來寫,語言更是大量使用了茂腔的語匯。
  《我們的荊軻》講的是老故事。過去,我們都把荊軻當成正面英雄來歌頌,創(chuàng)作話劇的時候,我不能走老路,就讓荊軻變成了充滿反思精神的人。我想,這個劇本的亮點就在于荊軻在追求一種真正的人的境界。
  我認為,一個小說家應該也是一個劇作家,或者說,一部好的小說的內核就應該是一部劇。任何一部好小說,完全可以被改編成一部好的話劇、電影或歌劇。戲劇對于老百姓的影響甚至比小說更大,尤其過去農村教育不普及,對于不識字的農民來說,民間戲曲就是他們的教材,舞臺就是向大眾開放的舞臺。
  小說家應該多了解其他的藝術形式,尤其是戲曲、曲藝這樣注重語言藝術的。好的小說語言應該是有節(jié)奏的,是可以被朗讀的。

  永遠不會封閉

  今年,莫言新作陸續(xù)發(fā)表,被評論者解讀為“莫言歸來”。
  回到文學的莫言,這樣坦陳:“真有點不好意思,我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里,都寫過鐵匠爐和鐵匠的故事……一個人,特別想成為一個什么,但始終沒成為一個什么,那么這個什么也就成了他一輩子都魂繞夢牽的什么?!?br>  這,或許就是莫言對于自己文學“初心”的獨特表白。

  主持人:最新的莫言作品關注的是什么?
  莫言:今年,我發(fā)表了《錦衣》《天下太平》,還有一些小說明年陸續(xù)會發(fā)表。這批小說大部分是2012年春天我住在西安秦嶺腳下一個朋友家里寫的。當時,因為得獎這件事情,把這批小說放下了。
  當我重新把這批小說找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不能就這樣發(fā)表,必須修改。這些小說就像當年埋到地下的蘿卜和白菜一樣,我們以為埋下去它們不長了,其實它們還是在生長的,蘿卜長滿了芽子,白菜心里鉆出了綠芽。這幾篇小說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5年的時間,這些原型人物的命運都發(fā)生了變化,一位死了的突然活著回來了,一位很落后的突然開上奔馳了,一位很懦弱的突然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從這個角度來講,小說是能夠成長的,而且建立在故鄉(xiāng)基礎上的小說本身是充滿開放性的,永遠不會封閉。
  主持人:陳教授如何評價莫言最新的寫作?
  陳思和:2012年自斯德哥爾摩回來以后,我們一直在期待莫言有新的作品出現,并且期待莫言的創(chuàng)作出現新的變化。
  莫言今年發(fā)表的這幾部作品,我都看了,感覺還是延續(xù)莫言原來創(chuàng)作的基本風格,但又有許多新的內容。在獲獎5年后的今天,莫言的這些最新的作品,讓我們看到了莫言對農村、對社會、對文學命運作出了自己新的思考與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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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話

  讀者: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民間口頭的文學傳承已日漸凋零,那么,新一代寫作者怎么去吸取這樣的文學滋養(yǎng)?
  莫言:我認為,所謂的民間不是固定不變的概念。一提到民間往往想到窮鄉(xiāng)僻壤,實際上民間是一個廣泛的概念,上海難道就沒有民間了嗎?高樓大廈里面照樣有民間,每個作者都應該了解自己的生活圈子,了解自己身邊的人,熟悉自己身邊的事,寫自己熟悉的東西,而且要善于從生活當中發(fā)現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要從身邊熟悉的人的言談當中發(fā)現語言的新元素,充分吸收他人生活當中的藝術情節(jié)。
  充分熟悉老百姓的語言,并且從中提煉出文學語言來。這樣,這個民間誰都有,并不是只有我們這一代作家、在農村長大的才有民間,即便在中國的上海、香港,或是美國,都是有民間可寫的。
  讀者:您的新作《錦衣》是否受到昆曲《牡丹亭》的影響?
  莫言:《錦衣》 故事的原型是我聽我母親講的民間故事。第一稿,我?guī)缀蹙褪前凑展适略蛯懙?,寫完之后發(fā)覺沒有什么意義,就放了很長時間。今年夏天,我又拿出來,還看了一些史料,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就有了《錦衣》目前這個劇本的樣子。寫《錦衣》這個作品,我是要圓一個多年的夢想——寫一個戲曲劇本。其次,是要充分體驗一下戲曲語言寫作的快感。
  讀者:您的作品是否都有原型,有沒有純想象的作品?
  莫言:純想象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即便你寫科幻也是基于你了解現實世界的材料,還是要寫人,寫人的感情。純粹想象的完全沒有現實基礎的小說或者劇本都是不存在的。
  讀者:您平時怎么安排自己的個人生活,通過什么娛樂方式調整身心?
  莫言:我確實沒有固定的生活方式,年輕的時候熬夜寫作,現在寫的時間比較短,一般是白天寫一點;娛樂方式也不多,看看電視,偶爾看看演出。也不懂音樂,偶爾打開電腦看看地方戲,有時候翻來覆去聽聽茂腔的唱段,也是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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