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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碗“村上拉面”,等了十年
          ■林少華
 
  備受關(guān)注的村上春樹長篇小說新作《刺殺騎士團長》中文版,近日面世。這是時隔十年之后,“林家鋪子”又一次出爐村上長篇作品。2017年夏,翻譯家林少華回到家鄉(xiāng),躲進一座農(nóng)家院落“閉關(guān)”85天,近50萬言《刺殺騎士團長》的翻譯一氣呵成。
  林少華翻譯的村上春樹作品多達42部,其中《挪威的森林》《尋羊冒險記》等成為當代日本文學在中國的現(xiàn)象級暢銷書。
  在這篇翻譯手記中,林少華以真實生動的筆觸,記錄了自己等待這碗“村上拉面”的微妙心緒、回鄉(xiāng)“閉關(guān)”翻譯的85日、對于文學翻譯的獨到體悟……“譯罷最后一行,擲筆'出關(guān)’。但見晴空麗日,白云悠悠,花草樹木,粲然生輝。心情好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別怪我老是顯擺自吹,我這輩子大約混出了四種身份:教書匠,翻譯匠,未必像樣的學者,未必不像樣的作家。
  無須說,其中翻譯匠的名聲大,影響也好像不小。譯的書,大大小小厚厚薄薄花花綠綠加起來有80本了。至少一半是村上的,42本。于是有網(wǎng)友戲稱拙譯為“林家鋪子”,我也每每因此樂不可支。
  吃得津津有味的一碗“拉面”,被人一把端走

  文學譯作是作者之作和譯者之譯一見鐘情或兩情相悅的產(chǎn)物。按余光中的說法,“翻譯如婚姻,是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藝術(sh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個譯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個作者遇上正合脾性的譯者,未嘗不可以說是天作之合。

  不過,樂不起來的時候也是有的。至少自2008年以來,村上新作接連與“林家鋪子”無緣。打個有失斯文的比方,就好像自己正悶頭吃得津津有味的一碗“味千拉面”,忽然被人一把端走,致使我目瞪口呆地面對空蕩蕩的桌面,手中筷子不知就那么舉著好還是放下好,嘴巴不知就那么張著好還是姑且閉上好。這倒也罷了,還要不得不在饑腸轆轆當中忍受種種冷嘲熱諷。而今,這碗“味千拉面”又被上海譯文出版社重新端回擺在我的面前!說得夸張些,十年所有的日子仿佛就是為了等候這一時刻。
  這碗“味千拉面”,就是村上最新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
  去年5月4日,上海譯文出版社吳洪副社長從上海特意飛來青島。當面告知譯文社以勢在必得的雄心一路斬關(guān)奪隘,終于以“天價”險獲《刺殺騎士團長》大陸版權(quán)。當然更關(guān)鍵的是決定請我翻譯。
  “睽違十載,'譯文’東山再起,林譯重出江湖”——吳洪似乎連廣告詞都擬了出來。正中下懷,正是我多年來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場景。
  說起來,我這人也沒有別的本事。既不能從政經(jīng)世濟民治國安邦,又不能從軍帶甲百萬醉臥沙場,更不能從商腰纏萬貫造福一方,只能在搖唇鼓舌當教書匠之余玩弄咬文嚼字這個雕蟲小技。表現(xiàn)在翻譯上,恰好碰上了村上春樹這個文字風格相近或者說文字投緣的日本作家。這在結(jié)果上——休怪我總是自吹自擂——有可能不僅僅是“林家鋪子”一家之幸,而且是讀者之幸、村上文學之幸以至文學翻譯事業(yè)之幸?;蛑^百花齊放有什么不好,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就文學翻譯而言,有時則未必好到哪里去。這是因為,文學譯作是作者之作和譯者之譯一見鐘情或兩情相悅的產(chǎn)物。按余光中的說法,“翻譯如婚姻,是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藝術(sh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個譯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個作者遇上正合脾性的譯者,未嘗不可以說是天作之合。這種幾率,借用村上式比喻,堪比百分之百的男孩碰上百分之百的女孩,實乃偶然中的偶然。

  躲進農(nóng)家院落,我在村頭翻譯村上

  如此曉行夜宿,風雨兼程,去年九月中旬一天清晨終于全部完工。手寫稿紙1600多頁,近50萬言,前后歷時85天。

  說來可能令人啼笑皆非。人家村上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寫的也都是城里人、城市題材,這部《刺殺騎士團長》更是。而我是道道地地的鄉(xiāng)下人,進了城也總是迫不及待地返回鄉(xiāng)下。這本《刺殺騎士團長》的絕大部分,就是我去年夏天七月初回鄉(xiāng)躲進村頭一座農(nóng)家院落“閉關(guān)”翻譯的。而且,有不少是我趴在土炕矮腳桌上翻譯的。
  諸位城里人可能有所不知,東北昔日鄉(xiāng)民的人生理想是: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孩子進城或上學或務(wù)工或嫁人,橫豎不回來了。老婆進城看孩子的孩子也不回來了。作為一家之主的老農(nóng)只好把牛賣給麥當勞,把地“流轉(zhuǎn)”給吃不慣麥當勞的遠房親戚,也隨后進城了。房子呢,連同熱炕頭外加院子園子賣給了我。說實話,可把我樂壞了,樂的程度說不定僅次于撈得《刺殺騎士團長》的翻譯任務(wù)。
  房子坐落在鎮(zhèn)郊村莊的村頭。村頭再西走二里多,是我近半個世紀前就讀的初中母校,往東走不出一里,就是鎮(zhèn)里老街即當年的人民公社機關(guān)和供銷社所在地。也就是說,當年我上初中期間去供銷社買書和后來在生產(chǎn)大隊當民兵連長去公社開會,都要經(jīng)過這個村頭。而幾十年過后的現(xiàn)在,我在村頭翻譯村上,當年的民兵連長在此“刺殺騎士團長”——幽默?命運的偶然或不確定性?
  作為時間安排,我五點到五點半之間起床,六點或六點半開工,中午小睡一個小時,晚間十一點前后收筆歇息。每天慢則譯十頁,稿紙上得五千言;快則譯二十頁,得萬言上下。平均每天大約譯7500字。
  實不相瞞,譯7500字并不很難,難的是寫7500字。連寫十天之后,胳膊痛,手腕痛,手指痛。握筆的大拇指和承重的小拇指尤其痛。告訴出版社,出版社馬上要寄止痛藥來。我謝絕了。靈機一動,去院子里拔草,拔了二三十分鐘,也許受力部位不同的關(guān)系,疼痛大為減輕。喏,幸好是在鄉(xiāng)下,在城里如何是好?毀壞草坪不成?
  如此曉行夜宿,風雨兼程,九月中旬一天清晨終于全部完工。手寫稿紙1600多頁,近50萬言,前后歷時85天。
  譯罷最后一行,擲筆“出關(guān)”。
  但見晴空麗日,白云悠悠,花草樹木,粲然生輝。心情好得都不像自己的了。再次借用村上君的說法,心情好得就好像夏日陽光下的奶油蛋糕。

  譯得再好,百分之百的村上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一般翻譯轉(zhuǎn)述內(nèi)容或故事,非一般翻譯重構(gòu)文體和美、文體之美。說到底,這也是文學翻譯的妙趣和樂趣所在,否則翻譯這件事豈不活活成了苦役?

  或問譯得這么快,會不會不認真?那可不會。
  雖說我一向鼓吹審美忠實,但在語義語法層面也還是如履薄冰。在此前提下分外看重文體,尤其文體的節(jié)奏和韻味。舍此,無非翻譯一個故事罷了——花天價版權(quán)費單單買一個故事,值得嗎?肯定不值得。而若買來的是一種獨特的語言風格或文體,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就可能給中國文學語言的藝術(shù)表達帶來新的可能性、啟示性。果真如此,那么花多少錢都有其價值。而這種價值的體現(xiàn),應(yīng)該說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翻譯:一般翻譯轉(zhuǎn)述內(nèi)容或故事,非一般翻譯重構(gòu)文體和美、文體之美。說到底,這也是文學翻譯的妙趣和樂趣所在,否則翻譯這件事豈不活活成了苦役?
  另外我想強調(diào)的一點是,哪怕譯得再好,所謂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樹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任何翻譯都是基于譯者個人理解的語言轉(zhuǎn)換,而理解總是因人而異,并無精確秩序可循——理解性無秩序。其二,文學語言乃是不具有日常自明性的歧義橫生甚或意在言外的語言,審美是其核心。而對審美意蘊的把握和再現(xiàn)更是因人而異——審美性無秩序。據(jù)村上春樹在《終究悲哀的外國語》中的說法,“翻譯這東西原本就是將一種語言'姑且’置換成另一種語言,即使再認真再巧妙,也不可能原封不動。翻譯當中必須舍棄什么方能留取保住什么。所謂'取舍選擇’是翻譯工作的根本概念?!奔纫∩幔瑒荼馗淖冊闹刃?,百分之百等值翻譯也就成了問號。不妨說,文學翻譯的最大特點恐怕就在于它的模糊性、無秩序性、不確定性。
  且以“にっこり”(smile)的漢譯為例。辭典確定性釋義為“微笑”,但在翻譯實踐中則有無數(shù)選項:微微一笑/輕輕一笑/淺淺一笑/淡淡一笑/莞爾一笑/嫣然一笑/粲然一笑/嫵媚地一笑/動人地一笑/好看地一笑?;蛘咝Σ[瞇/笑吟吟/笑盈盈/笑嘻嘻。甚至嬉皮笑臉亦可偶一為之。而另一方面,特定語境中的最佳選項則惟此一個。譯者的任務(wù),即是找出那個惟一,那個十幾分之一、幾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通過幾數(shù)個百分之一向“百分之百”逼近。問題是,再逼近也很難精準抵達。換言之,翻譯永遠在路上。
  再者,村上文學在中國、在漢語世界中的第二次生命是漢語賦予的。所以嚴格說來,它已不再是外國文學意義上或日語語境中的村上文學,而是作為翻譯文學成為中國文學、漢語文學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蛘卟环吝@樣說,村上原作是第一文本,中文譯作是第二文本,受眾過程是第三文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轉(zhuǎn)化當中,源語信息必然有所變異或流失,同時有新的信息融入進來——原作文本在得失之間獲得再生或新生。
  最后,我要向鄉(xiāng)間房前屋后的樹們花們致以謝意。南窗有一株杏樹,北窗正對著兩棵海棠。七月初剛回來的時候,杏才小拇指大小,羞答答躲在綠葉里,要像查辭典那樣查找才能找到;海棠就更小了,圓圓的小腦袋拖著細細的小尾巴在枝葉間探頭探腦,活像腦海里趕來代替日語的一串串漢語字眼。及至翻譯過半,南窗不時傳來熟杏落地的“啪噠”聲,平添繾綣而安謐的秋思。北窗成熟的海棠果,往往讓人聯(lián)想小說中漂亮的秋川姑母,催生純粹屬于審美意義上的激情。
  如此之間,驀然回神,南北樹下的野菊花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綻開星星般的小臉——秋天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果然,書譯完了。

  《刺殺騎士團長》
  [日]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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