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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重工車間
老沈閱覽
>《記憶上海》
2019.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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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報記者 王瀟
“我們企業(yè)肯定不會搬?!睅啄昵?,時任上海電站設備輔機廠黨委書記的高志躍這樣認為,老員工孫建平也篤定地相信。
理由很充分。
“你看這個楊浦大橋,楊浦大橋原先是(計劃)從我們廠里通過的,就因為我們企業(yè)重要,楊浦大橋特地偏了個八度的角,從另外一個地方過去,讓我們這個企業(yè)保留?!备咧拒S指著會議室窗外的大橋說。
但2018年12月29日,作為楊樹浦路工業(yè)生產線上最后的堅守者,上海電站設備輔機廠(西廠)正式搬離。
這一變遷的背景是上海市2002年開啟的黃浦江兩岸綜合開發(fā),“還江于民”,讓濱江岸線切實成為百姓可以親近的公共空間。2017年12月31日,黃浦江兩岸從楊浦大橋至徐浦大橋45公里岸線公共空間宣告貫通。2018年底,楊浦區(qū)把貫通岸線向東延伸到定海橋,2.7公里岸線實現(xiàn)結構性貫通,并計劃于今年國慶完成空間景觀對市民開放。
作為創(chuàng)造了許多中國工業(yè)的“第一”、近代上海起步最早、規(guī)模最大工業(yè)區(qū)的楊樹浦,工廠的搬離意味著這里將成為真正的“工業(yè)銹帶”。但若放眼整個濱江百年生命線,這一次的告別,只能算一個“中點”——作為工業(yè)生產的角色告一段落,而作為“城市會客廳”的角色已邁開步伐。
楊浦區(qū)建管委主任、區(qū)浦江辦常務副主任劉安說,城市的有機生長是客觀必然的,城市有機更新會消融一些東西,改變一些東西,但城市的文脈歷史應設法留存,成為城市更新過程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告別
搬遷的傳言,廠里有過幾次,每次都不了了之。
大家都覺得不會搬的原因:一是工廠承擔國家重點軍工任務,屬于裝備制造業(yè)中的核心骨干企業(yè);二是廠里態(tài)度也“明確”,2000年廠里為安定人心,甚至重整圍墻、加寬廠房、維修道路,還建造了9層的辦公大樓。
而最明顯卻很少說出口的一種情感是——楊樹浦是“近代上海工業(yè)的搖籃”,難道就從這里離開了?
“楊樹浦可是一部活的上海工業(yè)發(fā)展史!”有人在朋友圈寫道。
百年一瞬。楊樹浦,初為河流名,后為路名、區(qū)片名。從19世紀末期還是地廣人稀的荒野鄉(xiāng)村,到1899年被并入公共租界、外商相繼涌入,幾十年間,楊樹浦成為上海外資企業(yè)最集中、數量最多的地區(qū)。輔機廠的前身——慎昌洋行,正是在1921年于楊樹浦起步的。
新中國成立后,楊樹浦飛速發(fā)展,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最為輝煌:楊樹浦發(fā)電廠、上海自來水廠、楊樹浦煤氣廠、上海船廠、申新五六七棉紡廠、天章造紙廠、中國肥皂公司、正廣和汽水廠、上海第四制藥廠……最多的時候,不同門類的工業(yè)企業(yè)三百多家聚集于此,形成近代中國工業(yè)的先行區(qū)。
“楊浦濱江區(qū)別于其他區(qū)域,比如虹口、徐匯、浦東,特別的地方就是在于工業(yè)廠房非常連續(xù),一個接一個?!贝笊峤ㄖO計事務所主持建筑師、參與貫通工程的設計師柳亦春強調了這種“連續(xù)性”“成街區(qū)性”的特點。
74歲的季曉蕓是老楊浦。中學時,她曾在上海鍋爐廠、國棉十七廠勤工儉學,后在上海鐵絲廠工作。1972年婚后,她住進楊樹浦路邊的小區(qū),愛人在路對面的天章造紙廠工作,“上班鈴響了沖過去都來得及。”
窗外,是屬于楊樹浦路的早晨:工人們騎車的,走路的,熙熙攘攘;廠區(qū)門口,有些以白日班為主的,工人們輕輕松松在門口打招呼,而有些紡織廠日夜不休三班倒,女工們多半都神情緊張、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工廠。
上世紀80年代初,孫建平還住在市區(qū),每天坐公交車上班,車子太擠,公交公司會在大的站點配幾位員工,幫助乘客往車上推,“好了之后敲敲門,(意思)駕駛員可以開車了”。
“我們這代人的青春是在工廠里的?!睂O建平說。1980年,他出了高中校門,考入上海技工學校,學習兩年,一半時間在校上課,一半時間在電站輔機廠鍛工車間工作,后正式進入輔機廠工作至今,現(xiàn)任輔機廠基建裝備部部長。
他是位內斂的干部,有典型的工人氣質,講什么都簡單扼要,唯獨回憶和愛人史萍的初次邂逅,才多了些許畫面感。
1980年9月27日,他去上海技工學校報到。乘車時,一位抱著小孩的女士上了車,孫建平站在車廂后部,瞥見一個女孩起身讓座。等他到學校坐下后,一個女孩進來了?!安痪褪乔懊孀屪哪莻€女孩嗎?原來她是同學!”
孫建平說:“那時我們讀技校,大家都很團結。我們游泳,到淀山湖去,大家就說好,半夜騎自行車從廠里出發(fā),帶著啤酒什么的,一路高歌?!?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上海電站輔機廠采用的是3年學徒制度。孫建平說,在技校的半工半讀期間,老工人就會自己挑選徒弟。
王智敏1968年9月進廠,到現(xiàn)在都記得當年“認師”的曲折。“大家站在籃球場上等自己的師父來領,我在被剩下來4、5個人當中。后來才知道,師父之前不愿意認我,是因為看到我頭發(fā)卷,覺得我可能生活作風比較浮,3、4天后,看到我從澡堂出來頭發(fā)還是這樣,才把我認去了?!?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史萍說,人們今天反復說的“工匠精神”,在當年上海的工人中是一種普遍存在。
王智敏所在的是鑄造車間,一般是白天生產鑄件后,老工人在晚上來澆鐵水、澆鋼板,如果在家想到哪一個螺絲可能沒擰緊,也會特地晚上跑來。王智敏說,當時工人之間比的是“我明天要比今天做得好,后天還要做得更好,千萬不能出次品,千萬不能出廢品”。
在設計師柳亦春的眼里,這些屬于上海的工業(yè)文明。而楊浦濱江貫通工程的一項重要目的,正是“要把這種工業(yè)文明的物質載體保留下來,作為一個新的城市空間,變成這個城市新的有機組成部分”。
2018年12月28日晚,最后一輛搬遷的班車里,有人扭頭看窗外的工廠大門,臉分明抽動了。但誰也沒有說話。2018年12月29日,楊樹浦路1900號的輔機廠西廠,最大的主車間不再隆隆作響。
碰撞
廠區(qū)是分階段交付的。生產線遷往臨港新城,研發(fā)和經營部門留在楊浦。
2018年6月27日,史萍給一幢樓拍了3張照片。那是工廠三號樓,她工作了十年的辦公樓。
第一張是上午,樓還是原貌;第二張是下午,辦公樓被拆了一半;第三張是晚上,辦公樓夷為平地,從空地上可看到對面的東方明珠。
她發(fā)了朋友圈,照片博得了比往常多許多倍的點贊量和評論數。
評論分兩類,一類是不舍,另一類則是驚喜——“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浦東最亮麗的那一塊”。
史萍覺得,這是一種復雜的心態(tài),一種新與舊的碰撞。身處的腳下,是百年前起步的工業(yè)區(qū),厚重,滄桑;而眺望到的那一邊,經歷了開發(fā)開放,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楊樹浦的好時光是從1985年左右開始走下坡路的。當時面臨的問題包括原有產業(yè)檔次偏低,經濟效益下降;企業(yè)設備陳舊、技術落后;工業(yè)污染嚴重,能耗過高等。
季曉蕓記得,不少工廠“關、停、并、轉”之后,楊樹浦路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上下班“大軍”消失了。而這種寧靜,是令人感到酸楚的。不少家庭夫妻雙雙下崗,生活壓力陡增。
1992年后,楊浦區(qū)境內市屬企業(yè)的調整力度逐步加大。全區(qū)工業(yè)企業(yè)從1200家銳減至200家,產業(yè)工人由60萬人減少至6萬人。上海80萬名職工下崗,楊浦占了近60萬人。
隨著工廠外遷,楊樹浦地區(qū)出現(xiàn)衰敗景象,破墻開店、違章搭建等雜亂叢生。劉安還記得2012年第一次為貫通工程去濱江考察,沿江的工廠都關閉著,基礎設施幾乎是空白,仿佛一臺沉睡的生銹機器,與快節(jié)奏發(fā)展的城市格格不入。
在土地收儲過程中,除卻具體事務性溝通,劉安反復想和企業(yè)高層們傳達的是,搬遷可以成為工廠轉型改革的契機,開發(fā)可以共贏。
高志躍說:“我們提的口號是'不是被動搬遷,而是主動轉型’?!?br data-filtered="filtered">
針對搬遷后的輔機廠,他提出幾個改變:生產模式要變化,重點要放在科研上;把企業(yè)產品逐步向高端產品轉變,低附加值的工作通過社會分包出去。史萍作為電站輔機廠人力資源部的老員工,從招聘思路中看得更加明晰——工廠更看重腦力而不是體力了。
新與舊的撞擊,存在于濱江的滄桑巨變,存在于工廠轉型,更存在于人心。
對于大多數輔機廠基層工人來說,搬遷讓出工廠土地的決定是集團下達的??吹綖I江南段首先貫通后的巨變,才是不少工人從心底接受搬遷的開始。
孫建平記起去年的一天,廠里組織大家看電影,影院就在已貫通區(qū)域的漁人碼頭(曾經全國第一的上海魚市場)。孫建平和一幫老員工沿著江邊一路走到電影院,一路回味青春,就像年輕時一路唱著歌去游泳一樣。
那是大家第一次真正欣賞貫通后的楊浦濱江。
有兩位在搬遷中即將面臨調崗的員工對孫建平說,“崗位沒了,也沒辦法,這是社會發(fā)展?!薄白鳛橐粋€上海人,希望上海越來越美,但是美要付出代價。誰叫我們碰到了呢?”
融合
高志躍在搬遷前曾專門去輔機廠東廠那幢有GE公司標志的慎昌洋行車間門口拍了張照片。
他強調這些建筑“非常非?!敝档昧粝?。“我們工廠的歷史很悠久,所有的廠房鋼結構都不是焊接的,是鉚釘鉚起來的像外白渡橋一樣的……”
對于劉安和他的團隊來說,如何保住這些工業(yè)遺存,是一套系統(tǒng)工程。楊浦濱江南段核心區(qū)目前共有保護保留歷史建筑24處,66幢,26.2萬平方米。
“一幢歷史建筑,一個修繕方案,一套修繕策略?!眲舱f,“必須要去充分查閱這幢房子的歷史檔案,然后對照現(xiàn)場的具體情況,所以每一次設計之前我們都要委托第三方,對房屋現(xiàn)狀進行勘探、勘察,再委托設計單位分析,且不是一家設計單位,進行比選,吸納各個方案的長處?!?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比選的過程會產生交鋒。位于楊浦大橋西側的永安棧房就是一例。
永安棧房建成于1921年,是一處雙子樓。西側樓除了年久失修,基本保持歷史原貌。東側樓則在1961年劃給上?;S,后置換成為上海有機新材料工業(yè)園的材料成品倉庫,再改建為辦公樓對外出租,早已面目全非:外立面被刷成了黃色,原有的長條格式高窗全被拆除……
有設計師主張“修舊如舊”,認為應該用新式材料把東側的倉庫還原到與西側相似的程度。
柳亦春則偏向“新與舊的有機融合”?!敖ㄖ锏闹邮前私侵?,其實也和功能有關系。普通柱子是四角的,扛麻袋運輸搬運過程中容易碰壞,所以就把角削掉,直接變成一個八角柱,這就體現(xiàn)了非常樸素的建造思想,怎么用,就怎么造?!彼运J為在修繕中,“以新用途介入做一些改動,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而即使不屬于歷史保護建筑,劉安認為,也不能機械地一拆了之。
上海制皂廠,前身是1923年的英國利華兄弟公司,留存有很多生產的工藝流程用地,例如沉淀池、設備用房等。討論方案有兩種意見,一種是全部拆除,因為這些用地都不在歷史保護建筑目錄;另一種意見是保留并植入新的功能。最后反復討論,濱江公司選擇了植入新功能,未來可能會打造一個制皂博物館。
作為工科博士,劉安卻常常流露出感性的一面。他曾經為了保住一棵樹,特地請兩位領導出面?!懊恳粋€細部都去斟酌、判斷,最終選擇的方案才能有張力,有新和舊的融合,有建筑和環(huán)境的融合?!?br data-filtered="filtered">
生長
濱江南段2.8公里開放的那天,劉安又去走了個來回。
十幾個系纜樁,在廣場上拼成船頭的形狀,有人在那里合影;自來水造型的路燈下,有人向同行者解釋“燈頭是一個四通管,展現(xiàn)工業(yè)文明的特色”……
更新迭代是為了充分適應滿足城市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持續(xù)推進城市經濟社會的發(fā)展。但這些城市的文脈歷史,這些場地特質、場所精神應該設法留存,成為“城市會客廳”的獨特元素。
在《上海市城市總體規(guī)劃(2016-2040)》中,楊浦南段濱江被劃入上海的CAZ(Central Activity Zone),即中央活動區(qū),意指比CBD(中央商務區(qū))更有“溫度”、更具備“多樣性”的核心功能區(qū)。
楊浦濱江公司董事長左衛(wèi)東說:“楊浦濱江是上海市的濱江,楊浦區(qū)也是上海市的楊浦區(qū),黃浦江兩岸開發(fā)建設是整個上海市的黃浦江兩岸開發(fā)建設,所以我們的眼光、站位一定要從全市角度來看這個區(qū)域的發(fā)展?!?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他認為,若論百年工業(yè)歷史的文化底蘊、建筑形態(tài),楊浦濱江已經具備獨特魅力,但要比照世界級濱水岸線,在軟件上還有差距。這個過程中,需要多方參與。
比如更為精細化、更有“溫度”的規(guī)劃和設計。楊浦區(qū)規(guī)土局局長張漢陵提到,經濟發(fā)展有變化,規(guī)劃也要跟著變?!耙恍┥鐣δ苄枨蟛煌C俺觯热缯f共享單車,過去沒有,有些地方是不是考慮要設置共享單車的空間。規(guī)劃需要有一定的彈性?!?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后工業(yè)時代,城市公共空間作為城市有機體的組成部分,其改造不僅僅是物理空間層面的,更意味著城市治理者與老百姓在理念上的深層互動。
季曉蕓認為,濱江開發(fā)既然是“還江于民”,居民享受便利后,也要“維護好這個客廳的整潔”。
她每天早晨都帶領一支名叫“夕陽紅”的拳操隊在楊浦濱江打太極拳。她觀察到,越來越多團體活動隊伍開始舍近求遠,也轉戰(zhàn)到濱江區(qū)域。每天活動結束,她會主動和隊員們撿起身邊垃圾,若看到有人亂扔,還會上去善意提醒。
去年7月,楊浦大橋西側2.8公里濱江岸線上新建的4家黨建服務站啟用,季曉蕓去黨建服務站做了志愿者。
黨建服務站相當于濱江沿岸的驛站,是市民游客共享的公共服務空間,提供急救包、雨傘、洗手間等服務,由社會組織主要負責管理,白領、居民作為志愿者力量補充。
工作中有不少現(xiàn)代化設備操作要學,季曉蕓反復操練。工作人員向她道“辛苦”,她笑著回:“這也是我們自己的事?!?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濱江最早開發(fā)的時候,我就特地跑到馬路邊上來看,在想以后能開發(fā)成什么樣子。現(xiàn)在開發(fā)成這樣,我真的心里好激動。”她感慨。
2019年,高志躍從輔機廠正式退休,擔任輔機廠高級顧問。
他期待能在濱江岸線上看到輔機廠的元素?!拔磥?,等我再回來看我們工廠的時候,我就可以和孫子介紹,這個辦公室就是我坐過的地方,是我奮斗過的地方?!?/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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