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牙和鐘子期，是知音。知音的原因，說是鐘子期聽出了伯牙彈的是“高山流水”。這說法其實值得探究。聽出高山流水，如同說石頭像飛禽走獸那樣，哪里是曠世的知音欣賞力？又哪里值得歷代的人們津津樂道？鐘子期到底聽出了什么呢？一句話，他聽出了俞伯牙的心聲。人生在世，所經(jīng)歷的悲歡榮辱，只有自己最清楚，就像魚在水中，冷暖自知。有一天，把這宣泄在琴聲里，居然被另一個人生生地聽明白、聽清楚了。這就是得遇知音。這就是俞伯牙和鐘子期的緣分。這知音的緣分難以對外人道，就有了個“高山流水”的托詞。
董天曄 攝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那天他要去了，臨刑前彈了曲《廣陵散》。他嘆道，他死了，“廣陵散從此絕矣”?！稄V陵散》這曲子，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會彈？都不是。他是說，他彈的《廣陵散》，他死了，就沒人能彈了。像他那樣“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人，他那樣孤注一擲、難以存世的人，屈指古今，還確是沒有第二個。直至今日，《廣陵散》這曲子還在，但有誰能彈出個嵇康來？可見，嵇康說得沒錯。他所彈的《廣陵散》，真的絕了。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他的《琵琶行》里，寫到了琵琶的彈奏過程，用了全篇四分之一的文字。《琵琶行》是中國詩歌史上少見的長篇敘事詩。白居易如此詳盡地寫了琵琶的彈奏過程，自然是敘事詩的需要，是他對琵琶彈奏的精熟了解，更是他對音樂不可名狀的敏感和欣賞能力。這段有關(guān)琵琶彈奏的文字極為美妙，同時也十分精當(dāng)?shù)貙懗隽怂谂寐暲锫牭降谋瘋Ｒ灿纱?，行文不可收，不免要對琵琶女身世關(guān)切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也就隨之而來。
唐代詩人李賀寫過一首《李憑箜篌引》。他是聽了皇家彈奏家李憑彈奏的一曲箜篌寫的。李賀是個詩人，是個自閉、一輩子活在自己心里的詩人。他注定不屑成為也成不了李憑的知音。他在李憑的箜篌里，聽到了或者想象出了他自己的心聲。李賀這首詩不長，在此錄下：“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逼梁推娈愔翗O的文字，不須讀，字面看上去就美不勝收。李賀的心聲，說到底也就李賀他自己能聽懂。
琴簫合奏。蔣迪雯 攝
唐代還有個詩人李商隱，他最出名的一首詩是《錦瑟》。詩的第一句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他這一句，真正是石破天驚。錦瑟，原本是二十五弦。李商隱說，平白無故，它怎么就有了五十弦了呢？他在問誰？他是在問自己。他其實很明白，他是看錯了。他看到一長串瑟柱高高突起，生生把二十五弦，折成了五十弦。他這是想說什么？他感覺到了什么？他是看破了琴瑟的奧秘。琴瑟的聲音，其實就是人心的聲音。人傷心了，眼里的二十五弦，也都齊齊折斷了，成了五十弦。
蘇東坡寫過一首《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他說，琴聲從哪里來？說是來自琴吧，那琴在琴匣里的時候，怎么沒聲音？說是來自彈琴的手指吧，那么離開琴的手指，怎么沒聲音？這個絕頂聰明的人，用了似乎玄虛的詩句，說出了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琴聲是人彈出來的。
多種史書和歷代詩人，都說到陶淵明彈素琴的事?！稌x書》說他：“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崩畎渍f他：“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笔裁词撬厍伲克厍倬褪菬o弦琴。無弦還是琴嗎？陶淵明說是，也許只有他說是。陶淵明每次和友人對飲，會彈他的素琴，還會這么唱起來：琴啊，懂了你，何必聽你發(fā)出聲音來。他是遺世獨立的人。他的心聲太響亮了，而且是永遠足夠響亮。也許只有他，才是同樣遺世獨立的琴，真正和最后的知音。
再說棋。這個世界上，最具棋的意義的許是中國圍棋。圍棋黑白對壘，每顆子無差別，下在棋枰上，只占一個點，不能移動，一如星斗滿天，卻又生機無限，勝似山崩海嘯。說起來，棋是要分勝負(fù)的。分了勝負(fù)，棋才算終局。只是棋的最終意義，不在分勝負(fù)。棋的最終意義，不是下棋人的棋力，而是下棋人的心力。
下棋獲勝了，是一種成功。人生在世，總希望獲得成功，下棋人也是。只是歷來下棋的大人物、大棋手，并不這么想。他們要的是偉大。偉大是什么？偉大是壯志、是夢想，是為實現(xiàn)壯志和夢想所竭盡的心力。偉大不等于成功，偉大不在意成功。這個世上能夠成功的，大抵不是大事情?？偸窃谝獬晒Φ娜?，大抵不是大人物。就下棋而言，在意勝負(fù)或者說成功的，自然也不是大棋手。
東晉謝安和客人下圍棋。不一會兒，在淮上的侄兒謝玄書信到了。他看完信，得知前秦苻堅已被擊敗，淝水之戰(zhàn)已經(jīng)獲勝，他放下信，臉上不露喜色。等客人問了，他才緩緩說：“小兒輩大破賊。”說話時，神情舉止與之前沒什么變化。直到下完棋，他回內(nèi)室。過門檻的時候，木屐上的齒碰折了，他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喜色，只是被碰折的屐齒透露出了幾分。
大人物下棋，見之于史書的，這個是極有名的。而這個下棋，自始至終沒寫棋局本身，也沒寫下棋雙方的高下。棋下完了，連勝負(fù)也沒提及。只是寫謝安的神情舉止，還有緩緩說出的一句話。淝水之戰(zhàn)是東晉和前秦的一場決戰(zhàn)。這一戰(zhàn)，將決定歷史的走向。淝水之戰(zhàn)，是史上有名的以少勝多的一戰(zhàn)。就是說，戰(zhàn)前東晉并無取勝的十分把握。謝安下棋時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他和來客下棋時，翻江倒海的心力，非常人可以或可能有。
關(guān)于下棋，史上另一個著名的記載，說的也是晉代的事。說一個名叫王質(zhì)的樵夫，在山中看見一老一少在溪邊大石上下棋。他駐足看了會兒棋。那少年說：“你還不回家？”王質(zhì)低頭一看，手中的斧柄已經(jīng)爛了。他很奇怪?；氐郊遥瑫r代的人都已不在了。自此，“爛柯”二字也成了圍棋的別名。
這個記載，字面上寫的是時間和空間的離合，其實是寫人有關(guān)時間和空間的沉思。同樣，這個記載里也沒有這局棋本身的信息。只是隱隱表示，棋有足夠的可能，承受人的心力。偉大的沉思，是可能托付給棋的。
最好的棋手，都不是“勝負(fù)師”。這個可以當(dāng)代棋手為例。藤澤秀行的棋華麗，大竹英雄的棋唯美，武宮正樹呢，他總是在棋枰中央，極難成功地圍他的大空。而吳清源，他第一手棋甚至可以直落天元。吳清源是真正的棋手。他對棋的渴望，是對未知的渴望。這個未知，不僅指棋，還指人生和世界。
還有我的同齡人聶衛(wèi)平。當(dāng)年中日圍棋擂臺賽，他獨孤求生，竟然不可一世。在他眼底，棋枰就像是他當(dāng)年身在的北大荒。一望無際，滄海桑田，宣示他的勇敢、他的壯烈、他的困苦、他的驚懼，還有他的掙扎和拒絕悲傷。就棋力而言，他未必占優(yōu)。可就是他站在了巔峰之上?！皠儇?fù)”二字，不可能輕易稱頌他。他被稱作了“棋圣”?！捌迨ァ?，無關(guān)勝負(fù)。
下棋的意義，在不在分勝負(fù)？到今天，這個問題已無須再爭。阿爾法狗出現(xiàn)了，人類最好的棋手難求一勝。下棋還有意義嗎？仍然有。棋還會下嗎？仍然會下。緣由是，阿爾法狗爭的僅僅是勝負(fù)，而人類棋手不是。人類棋手在棋枰上傾注的心力，不是阿爾法狗可能理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