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無法選擇；死，沒有選擇。而在生死之間，便是人生。尼采將人生比喻為一根高空繩索，他說生命的價值就在于它會被超越。人生的確是一根高空繩索，一端牢牢系在生之此岸，一端牢牢系在死之彼岸。這是必然。在生死之間，繩索迎風飄蕩，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不可預(yù)測。這是偶然。至于為什么會有一根繩索橫貫兩岸，答案也許只有上帝明白。
不過，卡夫卡的答案很可能會是：這一切僅僅是一種偶然。而且他也許還會帶著幾分嘲諷的口吻說，這個問題與為什么我的腳下有一塊石頭這樣的問題一樣可笑。他似乎在警告我們，對于存在的任何追問都必須有一個盡頭。一旦我們逾越了這個盡頭，試圖繼續(xù)前行，窺視著我們的將是意義的黑洞，是混沌，是荒謬。
意義誕生于荒謬，這似乎就是卡夫卡的秘密。正如他所欣賞的中國道家常說的，無中生有。他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深深藏在城堡之中。K的出現(xiàn)很難說是城堡官員們的錯誤，因為即使最有效最精確的官僚機構(gòu)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差錯。畢竟這是一個人的世界。除非人變成一種完美的生物，否則人的世界注定是一座不完美的世界。然而，對于K自己而言，生命卻因為這樣一個小小的偶然差錯發(fā)生了徹底改變。于是，他在城堡這座世界中的存在意義一下消失了。就在此刻，他墜入了荒誕之中。然后荒誕的對話，荒誕的人物和荒誕的感情相繼出現(xiàn)。K徒勞地掙扎著，仿佛撞上蛛網(wǎng)的小蟲，最終卻越陷越深。
K最初努力扮演一個土地測量員的角色，但是他對自己身份的自我定位卻遭到了人們的漠視。為了獲得社會認同，他必須獲得城堡的肯定和任命。此時，巍然聳立的城堡便以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權(quán)力之手牢牢抓住了K。其實城堡也許根本子虛烏有，然而這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城堡象上帝一樣以一種神秘的權(quán)力賦予世界以意義。但是在上帝的崇高形象中體現(xiàn)出來的人類的敬畏和贊美，卻被在城堡的神秘形象中體現(xiàn)出來的人們的恐懼和諂媚所代替。人格化的上帝被非人格化的城堡所代替。上帝死了，然而人類并未如某些人所歌頌的那樣獲得普羅米修斯式的解放。
城堡是一個異化的世界，在這座世界里，如果沒有城堡的存在，每個人的生存將毫無意義。盡管城堡充滿了神秘和恐怖，但是恐怖本身也構(gòu)成了一種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植辣旧聿皇强植溃植赖氖沁B恐怖也沒有。在近乎瘋狂地四處奔波以后，K已經(jīng)不再是成為一名土地測量員，也不再試圖成為一名土地測量員。他唯一所關(guān)注的目標就是進入城堡，獲得城堡的認同。當K以為自己在反抗城堡的存在之時，K的存在很可能已經(jīng)成為城堡存在的某種虛幻倒影。這便是一種奇怪的異化。沒有任何人試圖反抗城堡，除了K，但是K的反抗換回的卻是自身的異化。K的徒勞掙扎就像是魯迅筆下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勇敢地揮舞刀槍沖入敵陣，卻陷入了“無物之陣”。最后戰(zhàn)士衰竭了，倒下了，而“無物之陣”依然如故。城堡就是一座“無物之陣”，盡管它可能屬于某一位公爵，但沒有人能夠知道城堡的全部秘密，無論是公爵，還是K苦苦尋覓的那位大人物克拉姆。K正在發(fā)動一場找不到敵人的戰(zhàn)斗，他的失敗似乎早已注定了。
《城堡》是一部最絕望的小說。卡夫卡的世界充滿了如此沉重的黑暗，閱讀已經(jīng)喪失了最初的快樂?？ǚ蚩ㄒ苍S相信，人的存在也許是宇宙中最不可理喻的事件。我們試圖把握生命的意義，正如K徒勞地試圖走進城堡。當我們?yōu)槿松姆N種理想奮斗時，我們不過正在異化的歧途越走越遠?？ǚ蚩ㄓ性S多作品都未完成，我想，也許連作者自己都無力承擔這樣沉重的絕望了吧。
在一個荒謬的世界尋找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卻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義竟誕生于荒謬之中。這似乎就是存在的最大悲劇。就在這樣的悵惘中，我合上了書的最后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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