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并不特別恐怖，但是不知為什么，除了這樣一個血淋林的題目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加合適的稱呼來形容我的女主人公以及她那段希區(qū)科克電影式的人生了。
她出現(xiàn)在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夕陽的余輝透過咨詢室的落地窗照射進來，正好籠罩著她的全身，溫柔的金色使她看上往分外迷人。固然她棕色的卷發(fā)異常凌亂，衣衫也有些皺皺巴巴，但舉手投足間卻總有種引人沉醉的美，躲也躲不住地流露出來。我注視著她蒙滿灰塵然而依然嬌艷的臉，猜得到她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卻猜不出是什么使這個30出頭的美婦人如此自暴自棄。
她輕輕地在我對面坐下來，像只暫時?？恐︻^的蝴蝶。我給她倒水，她驚惶地將手在背上擦了又擦，然后才伸出來接住茶杯，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她纖長的指甲里滿是淤泥。
“我……很臟……”她不好意思地說。
“好久沒有回家了吧？”我摸索地問。
“嗯。從昨天到今天，我一直在外面走，從虹橋走到靜安寺，又從靜安寺走到城隍廟……我害怕回家，我想把題目想清楚，可是我越想越糊涂……頭好疼……”她邊說邊搖頭，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扶住額頭，動作像舞蹈。
我更加直接地問：“那么你手上的泥……？”
她緊張地將雙手握到一起，想了想又放開來，低頭看著說：“我的手有一種欲看，很不好的欲看，所以我恨它們，我想把它們埋進土里往，可是我辦不到，它們只能隨著我，讓我這一生都幸福不了……” 她說話像個詩人，我的心柔柔地痛了起來。
我為自己也泡了杯茶，我知道眼前這位美麗神秘而又布滿靈性的女性將帶我走進她那不同平常的生命過程里往——一
與很多這個年齡的人一樣，她的父母也是知青。父親在她兩歲那年愛上了別的女人，心高氣傲的母親傷心之余，將怨氣轉(zhuǎn)移到了女兒身上，一心想著把她隨便送給什么人，以便自己徹底忘記那段不愉快的婚姻。
年近六十的外婆知道了，一聲不響地買了上海到新疆的火車票，千里迢迢親身往塞外將懵懂的她接了回來。
童年的記憶就是這樣開始的。外婆會燒很多好吃的小菜，外婆會講很多好聽的故事，外婆還會做很漂亮的裙子、唱很有趣的滬劇、跳很正宗的華爾茲……小小的她跟外婆在一起，天天都有享不完的樂趣，就像生活在童話世界里。
她覺得外婆是皇后，自己則是幸福的小公主。
上小學了，老師叫同學們寫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媽媽”。她將小腦瓜里所有美好的詞語全都搜羅出來，然后一筆一劃深情地寫：“我的媽媽今年六十多歲了，她是我的外婆……”
第二天，老師讓同學們朗讀自己的作文，她第一個站起來，想讓大家知道她多么愛自己的外婆“媽媽”。這一次的經(jīng)歷讓她刺骨地痛——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笑彎了腰，可憐的她孤獨地站在那里，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拿出最珍貴的東西跟他們分享，他們卻要盡不留情地把它打壞。
她好心痛地哭了，這是記憶中第一次掉淚。
那天晚上，外婆很晚才睡，她每一次睜開惺忪的眼睛，都看見外婆在燈下寫著什么。
一個月以后，她和外婆的石庫門“宮殿”里來了一個漂亮女人。外婆說：“這是囡囡的媽媽，囡囡長大了，可以回媽媽身邊了。”她“哇”地一聲抱住外婆大哭起來：“我不要媽媽，我要外婆，我要外婆啊！……”
童年和幸福時光幾乎就這樣同時結(jié)束了。
她肝腸寸斷地離開了外婆，回到媽媽給她的新家里。
繼父比媽媽大很多，是大學里有名的教授，對她布滿了慈愛，又教她很多的詩詞歌賦。
媽媽那時已經(jīng)在藝術(shù)學校里做了校長，忙碌而嚴厲，除了定期檢查她的作業(yè)和生活，跟她幾乎無話可說。
家里沒有別的孩子，她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看書、舞蹈，一個人撕肝裂肺地想念外婆。
偶然她也會跟繼父聊聊自己看不大懂的書，但是盡口不提自己的任何心事。
有一次繼父出差，她生病起不了床，母親硬是拉她起來往上學，還說：“不要沒病裝?。?#8221;她偷偷地哭了，“發(fā)誓”自己以后再也不生病。
初中畢業(yè)，她考取了全疆最好的一所高中，這所中學讓她最滿足的是住讀——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
母親親身把她送到學校，然后跟老師說：“你一定幫我看好她！”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是管它呢，總算自由了！
少女生活終于有了些色彩，她開始有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其中一個是她的男同桌。太多相似的經(jīng)歷和體驗使得兩個人稱兄道弟、無話不說，她在自己的日記里寫：“幸好世界上還有一個他，我才可以述說自己的煩惱和傷痛！”
她又開始愛笑了，喜歡她的人也開始多了起來，經(jīng)常有男孩子的目光追隨著她，而她則愛理不理，她的目標是上大學，回到外婆身邊往。為了這個目標，她拼命讀書，心無旁騖，直到有一天，她被叫到校長室，看見了母親鐵青的臉和攤在桌上的她的日記……那一瞬間她簡直要瘋了，她沖著母親尖叫：“你有什么權(quán)利？！”母親的手“啪”地一聲打在她的臉上，也用同樣尖銳的聲音叫到：“你這個不爭氣的小姑娘！我要你來讀書，你來談戀愛的么？！這個‘他’是誰？！你說——！”她的眼淚像山洪一樣涌瀉下來，為什么自己珍視的東西總是這樣被人輕易糟踏？她不顧一切地沖到桌邊，把那本屬于自己的日記搶過來，牢牢抱在懷里，然后用盡渾身的力氣沖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給予她生命的女人大喊：“我恨你！我恨你——！”
母親的到來讓全校都知道她是一個“小流氓”了，她的短暫青春還沒來得及飛揚，就匆匆墜落。早戀，那個時候是可以殺人的。她不再往學校了，躲在家里想了一夜又一夜，終于“想通”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替她辦好了轉(zhuǎn)學手續(xù)，讓她直接往讀衛(wèi)校。衛(wèi)校在偏遠的郊區(qū)，她無所謂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走，似乎很滿足這樣的安排。
母親依然送她往學校，依然跟老師交待這交待那。她等到母親一走，馬上寫信給她的同桌，約他來學?？此?。男孩來了，她流著眼淚說：“她說我跟你好，我就跟你好，來吧，把我拿走……！”
——那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傷痛。男孩走了以后，她一個人跑到后山上，傷傷心心地大哭了一場。所有珍貴的東西都沒有了，以后就不會再受傷了吧，她和著眼淚想。然后她又想：報復，這是報復！母親讓她讀不成大學，她就偏不走母親選定的路！
衛(wèi)校的課枯燥乏味，但她忽然迷上了解剖。每一次做實驗，別人都躲得遠遠的，她卻總是爭先恐后、興奮異常。手術(shù)刀在小動物的尸體上劃過的時候，她會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老師總是表揚她，但她根本不需要表揚和高分數(shù)，解剖本身就已經(jīng)使她很滿足！ 漸漸地，實驗室里所有的動物身體她都已經(jīng)了如指掌了，她的手上開始覺得缺點什么，她想看到新鮮血液流出來的樣子。
離學校不遠，有一家菜場，她偶然經(jīng)過的時候，忽然有了主意。每個周末，別人都回家了，她就往菜場買了活的雞、鴨、鴿子甚至是小兔子來，帶到后山上往“解剖”。她聞聲它們的啼聲，看見鮮血沾滿自己的雙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愉快。
在后山上她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不少棄嬰！這些小生命有的剛剛夭折，身體還是熱的！她激動不已，手中的刀也越來越爽利了。最讓她產(chǎn)生快感的是想象——想象自己手下解剖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母親！她想象自己看見母親痛苦而扭曲的臉，想象母親溫熱的鮮血噴出來，想象母親在她手上死往…… 并不是所有的時刻都這樣瘋狂。
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會被自己的動機嚇壞。她鄙視自己竟然這樣沒有人性！究竟是自己的媽媽啊！深深的罪惡感總在這個時候占據(jù)她的心靈，讓她對母親產(chǎn)生說不出的愧疚，仿佛自己真的殺了她似的。然而情緒一來，她的這些理智又都會煙消云散，唯有汩汩流出的鮮血才能使她逐漸恢復平靜。
她害怕自己，害怕跟母親呆在一起，怕自己一沖動真的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來。
于是衛(wèi)校一畢業(yè)，她就往了蘇聯(lián)，在蘇聯(lián)解體之前，她的小買賣已經(jīng)做大了。 她帶了足夠的錢回來，干個體。
母親不再像以前那樣尖刻地對她，但是兩個人依然無話可說。她也決心對母親好一點，可不知該如何做。事實上，她的決心一見到母親就會消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仇恨似乎刻在骨子里一樣，擺脫不了了。她于是決定離開新疆，回外婆身邊往。
上海變了很多，外婆老了好多。她覺得自己真是一個滄桑的游子，固然回到了“宮殿”，但是滿身傷痕，再也沒有從前的快樂和高貴。外婆這一次跟她談了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事，說母親小時候被她寵壞了，又太要強，所以很輕易傷害別人，希看她能原諒她。
她偎在外婆的懷里，?？赐馄沤o自己的愛能夠沖淡自己內(nèi)心的仇恨。 沒過多久，外婆病倒了。她的心里布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唯逐一次。她知道死亡將帶走她最親的人。她把外婆拜托給醫(yī)生，自己抽了一天的時間往普陀山，想求菩薩保佑外婆。臨離開家，她從外婆的相冊里翻了張母親的相片出來，帶在身邊。她想順便也替母親求一求，以彌補自己對她有過的雜念。
普陀山的神仙也沒能留住外婆，外婆走了。
留下她形單影只在上海，更確切地說，是在這個世界上。 她依然熱愛解剖——心情不好的時候?，F(xiàn)在她不想做生意了，生命太沉重，她想放松。她往了淮海路，在一家外國人云集的酒店做了領(lǐng)舞。在她這樣的年紀做領(lǐng)舞的，幾乎沒有。可是看過她舞蹈的人都說，從沒見過能把勁舞跳得如此空靈的，她就像在火中飛舞的蝴蝶，似乎每一次舞蹈都是生命的最后一次一樣，投進、熱烈而又帶著憂傷。她的舞蹈感動著每一個人，包括酒店的銷售部經(jīng)理。他深邃的眼神比舞臺上任何一道燈光都更能使她沸騰，他們相愛了。
相愛的日子是甜蜜的，就像小時候跟外婆在一起。高大英俊的他對她幾乎百依百順，而且已經(jīng)開始一步一步地計劃他們的將來——買什么樣的房、什么樣的車、什么樣的家具、再生一個什么樣的小寶貝……她聽他說著這些的時候，覺得幸福從來沒有這么近過。她答應他隔三差五地到她的家里來，過幾天幸福的同居生活，但是一旦他提到結(jié)婚，她就會慌忙把話岔開。她怕結(jié)婚，怕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好”。 開始的時候，他也并不很急，他喜歡聽她千嬌百媚地在耳邊唱“不想結(jié)婚的原因”——
“我是一朵帶刺的蓓蕾，溫馨嫵媚，若是你愛上了我，小心你傷痕累累；若是你離開了我，我就將會傷心枯萎……”
可是兩三年過往，他耐不住了。他請她多為他考慮考慮，給他一個安定的家。 她的心開始流血，她又何嘗不想呢？可是她給不了啊！她看著睡夢中的他，這個除了外婆以外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心里忽然有股強烈的沖動——殺死他！讓他永遠沒有機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那樣他就能永遠愛自己，就像外婆一樣！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那股對新鮮血液的渴看又涌了出來。她伸出手往掐他的脖子，他醒了過來。“怎么了，親愛的？”他問，一邊伸出胳膊來將她溫柔地攬在懷里。她像噩夢初醒一樣，先是驚悸地顫栗，然后伏在他寬廣的胸膛上淚如雨下。怎么會這樣？！幸福已經(jīng)來臨，自己卻要消滅它！…… 她停止敘述的時候，夕陽的余輝早已消失殆盡了。咨詢室柔和的燈光和粉色的窗簾使疲憊的她覺得溫馨而放松。她說她想多來這里坐坐，她想多一點這樣讓靈魂安靜的時刻，也想試試看還有沒有可能改變自我……
畫外音： 人生的無助可能由多種原因造成，但最大的痛苦根源，莫過于失往“家族信仰”——當你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讓你信任，當家不能使你愛與被愛，當沒有一種親密關(guān)系能夠給你氣力，人生就必然會失往平衡。
毫無疑問，母親是造成“她”的題目的根本?？墒怯袥]有想過，母親也一樣有她的題目呢？所以我說，讓我們在成長的任何一個階段都牢記：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傷痕累累地互相依靠著的，不要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壓給別人，也不要指看自己能全部承擔起別人的重量。母親的錯誤在于，她想用簡單的控制來代替復雜的愛，而她自己內(nèi)心缺乏愛的滿足的時候，她根本也無法往愛；“她”則錯在將自己完全委諸外界，不懂得運用“內(nèi)力”——開釋情緒的方法有很多種，為什么一定要傷人傷己呢？渴看看到鮮血涌流是由于“她”內(nèi)心過于壓抑，也是自我憐惜的變相反應。童年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是假如一輩子都生活在別人的同情里，就是自己的錯了——人長大了，該學會妥善處理自己的事情，包括情緒。
現(xiàn)代社會，講究“雙贏”，你和你的情緒之間，也應該遵循這樣的規(guī)則，培養(yǎng)這樣的默契——人生是自己的，讓我們?yōu)樗撠煹降祝?
原載于《人人保健》2002年第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