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書的人,大概都聽說過“止庵”這個名字,他是周作人研究專家、張愛玲研究專家、作家,跟魯迅一樣,也是學醫(yī)——口腔科——出身,后來轉而從事寫作,做過記者。去豆瓣書籍上搜索下,與他相關的書籍有50多本,出版有《周作人傳》、《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神奇的現實》等著作,并校訂《周作人自編集》、《張愛玲全集》等。
“對我來說,看書之外,大概看畫是最有興趣的了?!边@是止庵在《不守法的使者——現代繪畫印象》后記中的話。這本書,也正是他對現代繪畫的理解和思考,其中對凡·高著力頗多。藝術君將其中有關的部分摘出來,以饗各位藝友。
黑字部分為藝術君標示。
現代藝術史與以往的藝術史有所不同,它實際上不僅僅是藝術的歷史,而且也是與藝術相關的―切,特別是制造藝術的那個人的經歷的歷史?,F代大眾傳播媒介使得非純藝術因素越來越處于重要的位置。我舉一個例子,去年夏天羅馬現代博物館曾經失竊,此間電視臺報道說,丟失了凡·高等人的作品,我查看報紙發(fā)現,這個“等人”乃是塞尚,原來塞尚已經被歸到“凡·高等人”里去了,然而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在一般受眾心目中,凡·高無論是魅力還是名聲都已經比塞尚要高得多,至于藝術史上的地位,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也常常想古往今來畫家多了,何以單單凡·高這么出名呢,當然他的畫畫得好,這是無庸質疑的,但是畫得好的畫家,甚至比凡·高畫得還好的畫家也不乏其人,所以這并不是惟一的理由。大概除了繪畫成就很大之外,凡·高的影響還得力于另外兩方面,即經歷非凡和在情感上能被大多數人認同。
特里溫科普勒斯頓《西方現代藝術》說:一般對繪畫知之不多的人們,都知道并能回想起他的繪畫來。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聲望跟他常常痛苦地表現波希米亞題材有關。至于他本人和他那特別不尋常的生活,則如傳奇一般。這樣,撇開他的藝術不談 ,僅僅就其生活而言,就足以稱得上是奇妙而又迷人了。遺憾的是,他的生活像個謎,人們在這方面了解甚少,從而使對其藝術的了解和研究也變得困難起來。雖然這種情況并非例外,但仍需我們持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因為,無論他的生活如何令人費解,終究不能等同于他的藝術。換句話說,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并不等于就不了解他的繪畫。危險在于,我們在尋找他的藝術特征時,這特征往往往產生于我們對其生活的了解,雖然可能確實存在著這些特征,但也有可能是我們強加于其作品之上的。
問題在于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法從對凡·高的總的印象里抽掉對他生活的印象而單單留下對他藝術的印象,已經無法忘記他那諸如割下自己耳朵以及最后絕望地自殺這類經歷了。雖然這對于凡·高來說未必就是公正的,因為他的生活經歷之于他本人可以說是幾無任何快樂可言。但是在這里行為已經成為藝術,而軼事顯然比學者們的評價要更有分量。
和凡·高比起來,塞尚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可以作為談資的;另外他情感上的近乎冷酷恐怕也使得大家要遠離他而去。現代藝術史上一向有兩個路數,其一是有情的,其一是無情的,毫無疑問后者應該更是主流的方向,一般受眾卻未必接受得了。凡·高是熱情的,但是他的熱情并不像后來蘇丁等那樣過分,他到底是個正常人,熱情保持在可以被大家接受的程度。如果太強烈了,就又產生抵觸。凡·高生活和藝術中的底層意識和苦難意識,也有助于他被大多數人所認同。凡·高被同情,被熱愛,而后被景仰,他是咱們凡人的圣人。塞尚則僅僅是一位偉大的畫家。雖然我還是認為塞尚的確是要比凡·高更偉大一點兒的。
時至今日,凡·高的生平已經成為他的藝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點在所有現代畫家中最為突出。繪畫的凡·高和實際生活中的一部分凡·高,是個圣徒的角色,是個像高更說的“為《圣經》所燃燒的人”,或者說,是個博愛的社會主義者,“這個人似乎感覺到屬于我們整個時代的自我主義的恥辱,并以偉大的殉道者——他們的命運自古以來就落在我們的身上—方式作出自我犧牲?!保ㄓ壤麨跛埂み~爾―格雷費《文森特與社會主義者》)他的博愛及于天下萬物。也正因為如此,在他筆下,女人差不多是與男人、向日葵、土豆和樹木同樣的東西,同樣都寄予了他強烈的同情。
一般說來,繪畫的凡·高似乎并不像我們了解的實際生活中的凡·高那樣把女人當成性愛的對象,對這樣的話不應簡單化地理解,但是毫無疑問,凡·高筆下的女人與諸如雷諾阿或莫迪里阿尼筆下的女人并不具有同等意義。這一點甚至表現在以那些與他發(fā)生過性關系的女人為模特兒的作品中,比如石版畫《悲哀》(1882年)和油畫《在“鈴鼓”咖啡屋的女郎》(1887年)等。一八八八年夏天,他在給提奧的信中有番描述:“有一天我看到一位淑靜美麗的少女。她有奶油咖啡般的皮膚,灰色的頭發(fā),藍灰色的眼睛,穿著淡紅色的印度更紗布所作的衣服,束腰,有一對形狀美好的乳房?!钡窃谒嫷摹栋柕呐恕罚?888年)中,她也沒有被另眼看待,在畫家心中很明顯還是與同一時期畫的郵差盧朗等地位相當。當然偶爾也有例外,如《躺著的裸女》(1887年)他平時喜歡強調體毛的筆觸,在這里特別強調了背向觀者蜷曲的臀部異常發(fā)達的女模特兒的“性”的方面。那是一個后來尤金奧尼爾筆下“大地母親”似的角色。我在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術館和別的地方里看到過他大量的油畫,這方面留下印象的也只有這樣一幅。
在我看來,凡·高的女人最有代表性的還是要屬《吃土豆的人》(1885年)中的農婦。他對提奧說“我要告訴人們一個與我們文明的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一幅農民畫散發(fā)出火腿味、煙味和土豆熱氣,那不要緊,決不會損害健康的;如果一個馬廄散發(fā)出糞臭,好得很,糞臭本來是屬于馬廄的;如果田野里有一股成熟的莊稼或土豆或糞肥的氣味,那是有益健康的,特別是對城里人。這樣的畫可能教會他們某些東西。但是,香味并非是一幅農民畫所需要的東西?!本拖袼f的那樣,這幅畫里的女人首先是作為農民——他同情的對象,同時又是他絕對引為自豪的——而存在,她們的貧窶、樸訥以及身上散發(fā)的“火腿味、煙味和土豆熱氣”,比起其他畫家或凡·高自己在《躺著的裸女》中所強調的女人別的方面要重要的多。
凡·高仿佛是根本不愿意有所保留的人,他要把自己內心里的一切和眼睛里的一切都揭示給人看。據說塞尚和莫奈曾說,凡·高這荷蘭人只不過是個靈魂;那么我們當然可以說出現在他筆下的向日葵、星空、麥田和鳶尾花都是這個靈魂的呻吟或呼喊。只是這樣說法還嫌簡單。凡·高未必不是要把他的對象留在畫布上,只是他畫它們的同時往往也畫出了自己。他是主觀地表現客觀,而不是把客觀變成主觀.在《星夜》(1888年)《阿爾勒風景:樹的近景》(1889年)《進入采石場》(1889年)、《暴風雨似的天空和麥田》(1890年)中,這些無疑也還都是實在,而凡·高記錄它們時獨特的筆觸和色彩充分展現了他的靈魂。
薩拉·柯耐爾《西方美術風格演變史》說得好:“雖然凡·高對象征主義美術感興趣,但他卻是從自己周圍的世界中選擇題材加以表現的,而且也沒有明顯地參照象征主義;不過,早在那據認為是形成他強烈而又富于個性的自然幻象的精神錯亂發(fā)作之前,他就已經避免莫奈與雷諾阿的嚴格的客觀態(tài)度了,他通過使自然的形態(tài)具有生機的精力充沛的神經質的筆觸:來傳達他感情上對自然的反應?!?/p>
凡·高對大自然里的什么都有所“反應”,但他的“反應”并不完全抹殺他對這個“大自然里的什么”的“反映”.這里一定有一種節(jié)制,一種協(xié)調,或者說―種秩序。對凡·高——同樣對其他的人也是如此,但對他尤其如此——來說,這也許太難,但他卻常常是很容易地做到了,這是凡·高不思議和獨步古今的地方。只是最后一段時間,他似乎壓抑不住內心的躁亂,到了《群鴉亂飛的麥田》,在黯淡的天空與明亮的大地的強烈對比中,我們知道凡·高對一切都已經徹底絕望。而在很多時候,比如《蘭格羅瓦橋》(1888年)《菜圃》(1888年)和《麥地》(1888年)等,凡·高的大自然都是靜謐的,安詳的;《樹林內景》(887年)該說是色彩的舞蹈了,他自己卻仍然保持著克制。這一番話我自信不是妄言,因為有親身經歷為證:那年夏天我在巴黎上從地鐵出來,猛然抬頭看見一片從來沒見過的深藍,心想這不就是凡·高的天空么,原來他筆下樣樣都是那么真切的。
畫家筆下的人物,許多都是憂心忡忡抑或傷心不已的樣子(《戴兜帽的農的農婦》1885年;《病人的頭像》1889年;K老人》1890年);他自己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在一系列自畫像特別是一八八七、八八和八九年的幾幅中,凡·高的眼神激憤而無辜,似乎看著那個悲慘的結局已經漸漸臨近。凡·高一向被視為與命運搏斗的榜樣,然而他始終不知道自己何以一定要背負這樣的命運;他的確騷動不安,但在更多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畫家期待的是質樸與平靜。這應 該說是凡·高藝術最具感染力的地方,無數世人對他表示同情,未必不是同時也一己類似或者自以為是類似的際遇所感慨。 現代美術史上,沒有一位畫家能夠像他這么充分地給我們提供這方面的契機。凡·高不曾昭示我們什么,然而我們認同于他。在很多人心中,我們都生活在凡·高不幸的年代,而自己其實也是不幸以及抗拒著自己的不幸的凡·高。
凡·高除了關注自我之外,也關注那時的若干社會問題:饑饉,貧困,道德淪喪,墮落,等等;然而所有這些都引發(fā)出遠遠超出特定題材和特定主題的深刻寓意。他的作品仿佛是給未來的世紀亦即現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寫的一篇序言。《吃土豆的人》《阿爾拉馬丁廣場通宵咖啡館》(1888年)和臨摹古斯塔夫多雷版畫的油畫《囚犯的操練》(890年)等,都可以被視為具有整體概括性的作品。這里既是一個家庭,一處消遣場所或一群囚犯,又是全世界的縮影;而久久凝視著這一切的是我們在一系列《自畫像》里看到的那個人。最后在《群鴉亂飛的麥田》(1890年)中,他和我們一起面對如此凄絕的末世景象而痛不欲生。關于這幅畫,Mmn說:“世界只剩下來自地獄的光了。”此外他還說:“高更看到黑暗里的光,凡·高看到光里的黑暗”我們認同于凡,高的境況,更認同于他的感受,而這種感受終將超越某一個我和某一具體環(huán)境。從前我寫過:“或許我們可以說在人的種種情感之上還有著一個人類情感,它根植于前者又包容前者?!?strong>凡·高正是這樣一位偉大的感受者;在現代美術史上,他是一系列這樣的感受者中最起始的一位。因為有了他們,我們才得以真正看見這個世界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以及即將發(fā)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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