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老金
山佳丨文
一
昆明，一家熟食店，一位戴著眼鏡、教授模樣的人，拿著一根長鐵針，扎進一只火腿，取出，聞一聞；再換一只，扎進針，取出，再聞一聞。一只兩只三四只，店員不干了：“難道我們的火腿都不好嗎？”旁邊的朋友們大笑不止，直喊：“老金，老金，不要再換了！”只聽老金悠悠地說道：“因為真好聞，我都想吃了，所以愿意多聞聞?！北娙擞质且魂嚭逍?。
這位被喚作老金的人，就是西南聯(lián)大的金岳霖教授。
這天，他和張奚若來到趙元任家，聽趙太太隨口講起買火腿的方法，便迫不及待地勇于實踐，于是就有了上述一幕。
最后皆大歡喜，眾人帶著打過針的火腿回府了。
二
早在北平，老金與趙元任就是清華大學同事，與趙太太也熟識，知道她是學醫(yī)的。
一天，老金打電話給趙太太，說有件十分要緊的事，無論如何，請她來一趟。
趙太太問何事，老金怎么都不肯說，只催著趕緊來，越快越好，并承諾，事情辦好了，請吃烤鴨。
趙氏夫婦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得匆匆而來。
原來是老金養(yǎng)的雞出了問題，他經常給雞喂魚肝油，雞的體重嚴重超標，一個蛋生了三天，還是出不來。
趙太太來到，順手一掏，雞蛋出來了！原來已有一半，懸在外面，自然容易。
老金贊嘆不已，請吃烤鴨，真是說到做到，眾人一飽口福。
三
抗戰(zhàn)期間，來到昆明，老金又開始養(yǎng)雞了。
當時住在三姐家的張充和回憶——
金岳霖是最好玩的一個人了。我們沈家（沈從文）、劉家（劉康甫）、楊家（楊振聲）幾家人住在一起，有院子，有廚房；老金住西南聯(lián)大的單身宿舍，沒有地方養(yǎng)雞，就把大公雞放在我們這里。平日他最疼愛的就是他的大公雞，經常跑過來照料，給它喂維他命、魚肝油什么的。
防空警報來了，大家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卻往城里跑——他惦記著他的大公雞吶！
因此，金岳霖抱著大公雞跑防空洞，就成為當時大家掛在嘴上的好玩話題。他也不在乎我們笑他。
每回他登門，我們幾個女孩子就故意說：“金岳霖可不是來看我們的，是來看他的大公雞的！“
他就沖著我們憨笑：”嘿嘿，都看，都看！“
呵呵……可以想象老金的好脾氣，憨憨的，有點兒窘。
四
老金休假，跋山涉水，自昆明來到李莊梁家。
此時的林徽因，自到了四川南溪縣的李莊后，不久就病倒了，身體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的肺結核病復發(fā)，連續(xù)高燒四十度不退，李莊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當時也沒有肺病特效藥，病人只能用體力慢慢地煎熬。
梁氏夫婦唯一的兒子從誡幾乎長年赤腳，只有到了最冷的冬天，才會穿上外婆給他做的布鞋。那個時候他們真正體會到捉襟見肘的滋味。
這時，梁思成的頸椎灰質化病再度發(fā)作，常常折磨得抬不起頭來，他只好在畫板上放一個小花瓶撐住下巴，以便繼續(xù)工作。
老金與梁林夫婦情義至深，他的到來，伴隨著的慰藉是其他人所無法比擬的。
為了給大家增加營養(yǎng)，老金又開始養(yǎng)雞了。
他到集市上買來十幾只雞，盼望著它們早日生蛋。據(jù)梁從誡說，有一次雞鬧病了，金爸就把大蒜整瓣地塞進雞口里，它們吞的時候總是伸長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我覺得很可憐。
正是老金具有豐富的養(yǎng)雞經驗，這十幾只雞長勢很快，開始下蛋了，這讓所有的人都為之開心。
至于老金自己，他對生活的艱難總是用哲學家的觀點加以對待。
他對梁林夫婦說——
在這艱難的歲月里，最重要的是，要想一想自己擁有的東西，它們是多么有價值，這時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富有。同時，人最好盡可能不要去想那些非買不可的東西。
五
老金與社會學家陶孟和交往頗多，進而與陶夫人沈性仁相熟。沈性仁家務之外，還抽出時間勤于譯著，曾翻譯過房龍的名著《人類的故事》，此外也譯有英文中篇小說。
老金曾贊嘆她——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蘭香靜處風。
沈性元回憶（沈性仁的妹妹）——
我從二姐偶然的話語里，得知金老搞邏輯學，寫作有個少有的特點：常常廢了不少的功夫，寫成厚厚的一疊稿子，當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不滿意處，他會把全部稿子毀弄，決不“敝帚自珍”，更不為以為“文章是自己的好”，他會重新開始，有疑義就再作廢而不惜，決不把自己所不滿意的東西問世饗人。金老就是這般著作治學的，他得到二姐的衷心欽佩。
無獨有偶，晚年的老金講過這樣一件事——
抗戰(zhàn)期間，我在昆明完成了《知識論》的創(chuàng)作。一次，我?guī)е遄优芫瘓?，自己席地坐在稿子上。警報解除，站起就走。等到想起，返回去找，稿子不見了。這是幾十萬字的書，重寫并不容易?？墒?，得重寫。《知識論》是我花精力最多、時間最長的一本書！“1947年，老金完成了《知識論》。此后出版后，老金對同事張岱年說，我可以死啦。
六
殷海光是金岳霖的學生。他說——
我在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讀書時，在一個靜寂的黃昏，同我的老師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時種種宣傳正鬧得很響。我就問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并沒有特定的答復這個問題。
沉思了一會兒，他說，凡屬所謂時代精神，掀起一個時代的人興奮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
我又接著問他，什么才是比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他說，經過自己長久努力思考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休謨、康德、羅素等人的思想。
后來，殷海光曾這樣描述當年金岳霖對自己的影響——
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忽然碰見業(yè)師金岳霖先生。真像濃霧里看見太陽！這對我一輩子在思想上的影響太具決定作用。他不僅是一位教邏輯和英國經驗論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個道德感極強的知識分子。
昆明七年的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吸，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透過我的老師，我接觸到西洋文明最厲害的東西——符號邏輯，它日后成了我的利器。論他本人，他是那么質實、謹嚴和易，幽默，格調高，從來不拿恭維話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際一點也不含糊。
七
金岳霖性情溫和敦厚，與人談話總是“如果這樣，那會怎樣“，又或者是”或者……，可能……“諸如此類等等。
1950年，成立了《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徐永瑛出任主任，金岳霖是編譯之一。徐永瑛很器重老學長金岳霖，《實踐論》、《矛盾論》翻譯中遇到重大疑難，往往請他定奪。
解放后，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馮友蘭多次檢討交代，但就過不了關。而金岳霖在運動中進步較快，被樹為積極分子。組織上讓金岳霖到馮家做工作，一進門，他就大聲說：“芝生呀，你有什么對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徹底交代呀?！闭f著說著，撲上去和馮友蘭抱頭痛哭。
晚年的馮友蘭撰文——
金先生的風度很像魏晉時期的嵇康。稽康的特點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爛漫，率性而行；思想清楚，邏輯性強；欣賞藝術，審美感高。這幾句話可以概括嵇康的風度。我想象中的嵇康和我記憶中的金先生，相互輝映。嵇康的風度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所說的”雅人深致“，”晉人風流“的具體表現(xiàn)。金先生是嵇康風度的現(xiàn)代影子。
1984年10月19日，老金的背影留在了歷史中。
別樣的老金，遠矣，帶走了他的傳奇。
作者：山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