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尋夢若耶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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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若耶溪有七十二支流,自平水而北,會三十六溪之水,流經(jīng)龍舌,匯于禹陵,然后又分為兩股,一支西折經(jīng)稽山橋注入鑒湖,一脈繼續(xù)北向出三江閘入海,全長百里。《水經(jīng)注》謂:“水至清,照眾山倒影,窺之如畫?!毕絼倬疤N育了麗人,也自當產(chǎn)生英雄。“越王勾踐破吳歸,戰(zhàn)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保ɡ畎住对街杏[古》)盡管越國最終難免覆滅,但臥薪嘗膽、忍辱負重再次復國的勾踐卻絕對可以稱之為英雄。英雄何以縱橫天下?在鐵血縱橫的冷兵器時代,也許一柄利劍即可所向披靡、一劍封喉。勾踐手中正有這樣的利器,而為他打造寶劍的正是中國古代鑄劍鼻祖,越國人歐冶子。我相信若耶溪并非只有美女浣紗的平靜怡然,在群雄逐鹿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這一方溪山勝地更有鼓角爭鳴、刀光劍影。
《吳越春秋》載:吳有干將,越有歐冶?!端?jīng)?漸水注》云:“若耶溪,《吳越春秋》所謂歐冶鑄以成五劍”。今若耶溪上游上灶、中灶、下灶三村,傳即歐冶子鑄劍之灶基。其南日鑄嶺,宋吳處厚《青箱雜記》云:“昔歐冶子鑄劍,他處不成,至此一日鑄成,故名日鑄嶺?!睔W冶子鑄造的一系列赫赫名劍,冠絕華夏。在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的爭霸之戰(zhàn)中,顯示了攝人心魄的魅力與威力。
據(jù)《越絕外傳》記載,越王勾踐有五把寶劍,聞名天下。有一天,他把一位相劍大師薛燭(越國人,一說秦國人)召至,讓他來品鑒一番。勾踐先后讓侍臣取出毫曹、巨闕,但薛燭根本不為所動,他認為毫曹光華散淡,巨闕質(zhì)地不純,并非寶劍。勾踐命人拿出第三把寶劍,并緩緩地吐出兩個字:純鈞。聽聞“純鈞”二字,薛燭瞬間驚呆,他若有所思地杵在原地,好久才回過神來。然后,他走下臺階,整理好自己的衣裝,接過寶劍落座細加端詳。他拿起寶劍先用力一震,接著向空中猛然一揮,剎那間光華搖蕩,就像初開的白蓮花;劍柄上的雕飾發(fā)出燦爛的光芒,深邃流轉(zhuǎn),如同天上的星宿緩緩運行;劍的光暈宛若悠悠春水從水塘溢出,瀲滟生輝;而劍刃就像聳峙千丈的危巖峭壁,崇高而巍峨;再看它的質(zhì)地,潤亮晶瑩,好像剛剛開始消融的冰雪。
薛燭驚喜地問:“這就是傳說中的純鈞嗎?”勾踐得意了:“有人拿兩個富鄉(xiāng)、千匹駿馬、兩座千戶之城來換這件寶物,你認為如何呢?”薛燭急忙回道:“大王,萬萬不可。在鑄造這把寶劍的時候,千年赤堇山一朝破裂而出錫,萬載若耶溪水一旦干涸而出銅,雨師淋水,雷公拉風箱,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歐冶子聚合天地精華,悉其技巧,終于將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五把寶劍打造成功。而今,赤堇山閉合如初,若耶溪深不可測,眾神歸天,歐冶子也即將離開人世。即使有傾城黃金、遍地珠玉也不能夠換得其中的任何一件,駿馬與大城又算得了什么呢……”
曾經(jīng)的吳越之地就是這樣一個充滿傳說的神奇疆域,連綿的征戰(zhàn)頻頻攪擾著老百姓的生活,即使做一個普通平凡的浣紗女子都不能夠。也許,若耶溪水有多平靜,它就會有多洶涌。在它的兩岸,在它的周邊,一定輕掩著太多綺麗交錯的夢,只須輕輕地投槳入水,這些沉沉舊夢即會呼嘯而至。越王勾踐之劍的出土,只是其中的一句囈語,它證明了春秋時代越地對制劍的如火熱情。我相信這種重見天日的青銅不但有千年不朽的鋒芒、切金斷玉的決絕,更有沉默不語的柔情。
可是,這樣的長劍如何才能夠握在手中,匹馬馳騁?從來,倚劍云天是英雄的寫照,也是太多文人的夢想?!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保罹肌稄能娦小罚耙袆︼L塵,慨然思衛(wèi)霍?!保ǜ哌m《淇上酬薛三據(jù)兼寄郭少府微》)“愿將腰下劍,只為斬樓蘭?!保ɡ畎住度虑罚├钯R《南園其七》詩云: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司馬相如字長卿,這位大辭賦家才華橫溢,早年因漢景帝“不好辭賦”,不得已客于梁孝王門下,“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yè)”(并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只能在空舍里長自悲嘆。曼倩是西漢辭賦家東方朔的字,他性格詼諧,言詞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談笑取樂,“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漢書?東方朔傳》)。但武帝始終把他當俳優(yōu)看待,并不重用。他只能夠詼諧取容,怵惕終生?!霸彻保鲁鰱|漢趙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范蠡獻計于勾踐,讓他接見國內(nèi)一長于劍術(shù)的女子。女子北上見王,路上碰到一位老翁,自稱袁公,希望與女子切磋一番。老翁手執(zhí)竹竿拉開架勢,當勁風催落的竹葉還未落地的時候,越女已然取勝。袁公飛身上樹,化為白猿告別而去。女子見到越王后語以劍道,其言妙契精微,深得劍術(shù)之要,越王號之曰“越女”。
李賀意謂,既然歷來斯文淪喪,還不如買一柄若耶溪底所出之銅鑄就的利劍,尋訪像“猿公”那樣劍術(shù)高妙的隱者,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縱觀詩人墨客所為投筆從戎之句,表面的雄心萬丈其實不過是理想難得實現(xiàn)的悵惘難言。如果長劍一揮即可決勝千里、揚名立萬,那么心中的愁腸一縷怎么就難以一刀兩斷呢?長劍陸離,不過是文人難以割舍的英雄情結(jié)。
(四)尋夢若耶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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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一處足以發(fā)抒思古幽情的所在,總是一件讓人暗生欣悅的事情?!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边@一聯(lián)詩像是扁舟一葉,偶然把我送至若耶溪的水面。它出自南朝詩人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王籍,字文海,生卒年不詳。南齊時,官至冠軍記室。入梁為官,皆因疏放而免。久之,任湘東王蕭繹(即梁元帝)諮議參軍,隨繹于會稽,這首詩即作于此間。當?shù)豆鈩τ镑龅?,若耶溪也就恢復了原本的平靜,葳蕤的草木聚攏著這一方悠悠碧水,引人入勝。在此之前,很少發(fā)現(xiàn)吟詠若耶溪的詩作,我覺得王籍就像是一個若耶溪通聯(lián)外界的使者,引領(lǐng)了后來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到這里尋芳覽勝。
不妨跟隨王籍一覽。溪水空闊,微波蕩漾,王籍立于一葉扁舟之上,四顧怡然,頷首微笑。遠處的層巒疊嶂間云霞繚繞,變幻無窮,令人心馳神往;水面上,陽光追逐著隨山勢而回曲的溪流,閃爍出粼粼的波光。偶然響起蟬聲與鳥鳴,仿佛在回應蕩漾在山水之間的光影。槳聲欸乃,生怕驚擾了這一汪靜默……王籍又終于回過神來,想到自己:仕途蹭蹬,內(nèi)心并不得意,常年的漂泊不過是為了稻粱之謀,滾滾紅塵早已玷污了素衣。而現(xiàn)在,置身于無邊無際的山水美景之中,是再也不愿回到污濁的人世間,再也不想……
王籍詩歌學習謝靈運,《南史?王籍傳》稱:“世人咸謂康樂(謝靈運)之有王籍,如仲尼(孔子)之有丘明,老聃之有莊周。”也因為《入若耶溪》一詩,王籍得以享譽詩史?!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聯(lián)尤為人們所稱道,頗得謝詩神韻,“當時以為文外獨絕”(《梁書》本傳),以至“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顏氏家訓》)。這一聯(lián)好在哪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了然,以蟬的鼓噪和鳥的鳴叫來反襯山林的幽靜,所謂“以動寫靜”。如果正面寫山林的靜寂容易落入呆板與恐怖,聰明的詩人將山林之深幽置于蟬、鳥的喧動之中,就使得安靜兼有生機,這是一種更可親近的境界。誠如
這一聯(lián)佳句常被誤認為王維所作,實在情有可原,因為這種“以動寫靜”的手法到了詩歌的盛世唐代已經(jīng)被詩人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王維更是個中翹楚。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等。其他如杜甫“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題張氏隱居二首之一》),常建“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題破山寺后禪院》)等。真正是青出于藍而皆靛了。
到了北宋的王安石,因為一首《鐘山即事》而引發(fā)軒然大波: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其“一鳥不鳴山更幽”句一反王籍句意,實在是“拗相公”本色。他的《老樹》七古曾有“古詩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鳴聲收”之句,至此不復他慮,完全寫入詩中。此詩一出,惡評如潮。黃庭堅毫不留情地嘲諷道:“此乃點金成鐵手也?!?南宋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說王安石此句“卻覺無味,蓋鳥鳴即山不幽,鳥不鳴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詩為工也”。明代詩歌評論家王世貞在其《藝苑卮言》中寫道:“‘鳥鳴山更幽’,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緣復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鳥不鳴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清代顧嗣立更斥為“直是死句”(《寒廳詩話》)。
其實,以王荊公之智,未必不能賞其妙,相反,他是頗賞識王籍原句的。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記載:“古人詩有‘風定花猶落’之句,以謂無人能對。王荊公以對‘鳥鳴山更幽’?!B鳴山更幽’本宋王籍詩,元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則上句乃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者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于本詩。后人稍稍有效而為者?!薄帮L定花猶落”乃南朝謝貞(東晉名士謝安九世孫)八歲所作《春日閑居》僅存之佳句,王安石以王籍詩對之,雖為人所稱道,但我認為屬對還稱不上工穩(wěn),前后句的意境也不盡統(tǒng)一,但可以知道荊公是明白其中之妙。而且,王安石一生熱衷文字之學,其“一鳥不鳴山更幽”似有游戲文字之意。同時,解詩歷來講求知人論世,王安石《鐘山即事》作于他罷相閑居江寧(今南京)鐘山時,雖則退出了政治舞臺,但他的內(nèi)心并不可能平靜下來,往昔之成敗利鈍榮辱得失時時縈繞于懷,“一鳥不鳴山更幽”不過是對其岑寂狀態(tài)的病態(tài)寫照以及對喧鬧熱烈的委婉訴求而已。
古希臘先哲赫拉克利特有言:“不同的音調(diào)才能造成最美的和諧。”是啊,動與靜的結(jié)合造就了王籍逾千載而不朽的絕唱,也造就了若耶溪夢一般的嘉山秀水,而飄蕩在風中的詩歌與沉溺于夢中的山水,更是美到極致的和諧與愉悅。
(四)尋夢若耶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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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樣的人生才十足快意呢?古人有古人的失意,今人有今人的煩惱。此事古難全。蓋因人之欲望如無底深淵,永無重見天日光風霽月之時。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像李白一樣,仗劍去國詩酒飄零,遍訪名山秀水,天馬行空無拘無礙。但李白的匆匆腳步每欲指向長安,沿途的山水可以讓他揮灑出不絕如縷的詩篇,卻難以洗盡他胸中郁積如山的塊壘。在反觀他人時,我總認為上天有時是公平的,如果李白作了官人,他也許還可以是個詩人,但絕對成不了詩仙。因此,當李白吐出一口幽幽不平之氣時,他應該感到滿足與驕傲,因為,他繡口吐出的還有暈染了半個盛唐的詩歌天堂;在他足跡所到之處,飄滿了那些天才的邇思與遐想。且聽李白《采蓮曲》:
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保ɡ畎住端屯跷萆饺宋喝f還王屋》)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還不曾留下李白的足跡,看過還不夠,還要反復地題詠,這種山水與詩歌的雙向契合,使得單純的風光一變而具蔥郁的人文氣息。這首《采蓮曲》應該是李白漫游途中目睹的一幕浪漫景象。若耶溪內(nèi),荷葉田田、碧水淺淺,采蓮的女子駕著扁舟在荷花間來往穿梭、笑語歡聲。她們明艷的妝束偶爾會投進某一處水域,驚鴻一瞥、稍縱即逝;她們舉起手臂輕攘衣袖,皓腕如雪、暗香浮動。我從來都認為這是最詩意的勞作、最美麗的畫面。這幅不染俗世風塵的畫面,卻因為岸邊幾個游冶浪子的舉動而有了異樣的色彩。垂楊林內(nèi),他們打馬經(jīng)過,突然發(fā)現(xiàn)麗水佳人,不由地勒馬稍駐、踟躕盤旋。紫騮不明主人心意,舒首嘶鳴,驚散落紅亂下、繽紛如雨。
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孟浩然也曾經(jīng)偶然闖入。開元十八年(730)冬,孟浩然在長安求仕無成,沮喪地離開了長安,而后在江浙一帶漫游。若耶溪的美景使他沉醉,也使他寫下了情思蘊藉的《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
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扁舟游弋、明溪生動,好像永遠都是這幅定格的畫面。但是,浣紗的女子早已不再是西施,而是臨近村落的某一位村姑;游魚在水中追逐嬉戲,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岸邊垂綸頷首的白發(fā)老翁。若耶溪寧謐恬靜依然,村姑與老者也似曾相識,有心上前問訊,又怕人家怪罪自己唐突,不如保持緘默,在夕陽垂地的光陰里,一起步入更空蒙的黃昏……
“一川草長綠,四時那得辨?!保ㄇ馂椤斗喝粢罚捌鹱~鳥間,動搖山水影?!保ù揞棥度肴粢罚吧虑覐浡笧槌謼U叟?!保胛銤摗洞悍喝粢罚熬旁滤L吹客衣,溪頭紅葉傍人飛。”(陸游《若耶溪上》)。有太多的人來到若耶溪,唐代的元稹、劉長卿,宋代的王安石、蘇東坡,明代的王守仁、徐渭等,都曾經(jīng)蕩舟溪上,淺吟低唱。世界上最脆弱的地方深匿于人之內(nèi)心,塵世的紛紛繞繞又時時刻刻地把它煎熬。但是無論結(jié)果如何,任何事情都會找到出口。對于飽受摧殘的心靈來說,也許山水是最好的療藥。但山水是止疼片,不是手術(shù)刀,因此,在廣袤的錦山繡水之間,往往跋涉著一顆顆千瘡百孔的靈魂。旖旎的山水讓人樂而忘憂,隱逸其中做一個寒江獨釣的漁父便成為生生不息的命題。
據(jù)南朝宋孔靈符《會稽記》載,漢代的鄭弘少時貧賤,以采薪為業(yè)。他曾經(jīng)在山中撿得一支被遺落的箭,羽毛與箭頭都異乎尋常,心中甚覺奇怪。很快,有人來找箭,鄭弘就還給了人家。這個人問鄭弘有什么要求或愿望,鄭弘意識到遇見神人了,就回答說:自己苦于載薪渡若耶溪比較困難,希望若耶溪早晨吹南風,傍晚吹北風。后來果然?!班嵐L”“樵風”即由此而來,據(jù)說若耶溪風至今猶然。這真是一個美妙動人的故事。如果可能,我真愿意以風為馬飛臨若耶溪,悄無聲息地降落于一葉扁舟逆流而上,去尋訪更綺麗的情、更遙遠的夢。(The end)
(五)金谷園情殤
1 金谷園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行經(jīng)洛陽,或在洛城作短暫的停留,也因此多次看到城內(nèi)某一處古色古香的門頭上“金谷園”三個大字。我始終認為這里就是西晉石崇曾經(jīng)聲色犬馬的所在,但我從來沒有真正走進過。這樣的歲月持續(xù)了十多年,當我發(fā)現(xiàn)和這座園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叫綠珠的芳名,再看到“金谷園”那三個輝煌的金字,即感覺到洛城的上空多了幾分綺麗惝恍的色彩。在巨奢的標本人物石崇的身旁,竟然還有這么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而歷史上人事的組合往往是以扭曲的方式進行,這讓我一次次地想超越時光的煙塵回到那個魑魅混亂的年代,想看清每一個真實的面目??蛇@顯然是徒勞的,在孤獨的落寞里,在往事的河流里,石崇和綠竹的影像還不待清晰又模糊起來。
甚至連我親見的金谷園都日漸迷離,可以肯定的是,金谷園到有唐一代既已荒廢不堪,到現(xiàn)在還能夠存留下什么呢?這些我到后來才知道。曾為洛陽花下客,也不過是不解風情的懵懂少年。
當時金谷園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可以從石崇本人的文字找到答案。先看《金谷詩序》: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jié)監(jiān)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金田十頃,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類,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虻歉吲R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虿荒苷?,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guān)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再看《思歸引》小序:
余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弱冠登朝,歷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節(jié)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河陽別業(yè)。其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柏木幾于萬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yǎng)魚鳥。家素習技,頗有秦趙之聲。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歘復見牽羈,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間煩黷,常思歸而永嘆。尋覽樂篇有思歸引,儻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無歌,今為作歌辭以述余懷。恨時無知音者,令造新聲而播于絲竹也。
不必參看其他的文獻,金谷園的盛況宛然就在眼前,這里林木蔥蘢、山水旖旎,可謂美輪美奐,人間仙境。在中國園林史上,金谷園是不可多得的明珠與奇葩。在侈靡享樂方面,古人往往更能夠出奇制勝。坐鎮(zhèn)名園的石崇,以近乎表演的方式奉獻了一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奢欲大戲。
(五)金谷園情殤
2 石 崇
據(jù)《晉書石崇傳》記載,石崇的父親石苞臨終時分財物給諸子,惟獨沒有石崇的份。石崇的母親很納悶,石苞作了這樣的回答:“此兒雖小,后自能得。”知子莫如父,但是令石苞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然以巧取豪奪作為聚財?shù)氖侄巍T谑鐬榍G州刺史時,明火執(zhí)仗劫掠客商,一時財產(chǎn)豐積,暴為巨富。這種亦官亦盜的浪蕩作風并沒有妨礙他在仕途上的一路前行,他沉浮宦海廣交朋友,最后官至衛(wèi)尉,卻始終以自己豪奢放縱、揮金如土的另類人生載入歷史的別冊。
不管在什么方面,總需要有一個對手來和自己較勁,這樣的人生才稱得上刺激。所幸的是,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就有一個以飆富為樂要和石崇一決高下的人物出場,在本來就熱鬧非凡的西晉政壇上演了一場以他們兩個為絕對男主角的飆富大戲。這個人很有來頭,他就是晉武帝司馬炎的舅舅王愷。
王愷有皇帝老兒暗中相助,自然不把石崇放在眼里。但是當他把皇帝賜予他的一株二尺來高的珊瑚樹炫耀于石崇的面前時,石崇竟然手持鐵如意當即把它擊得粉碎。對此,石崇底氣十足,因為他可以一下子拿出更高更多的珊瑚樹。王愷為此悵然若失很容易理解,但是他連石崇家的牛比他家的跑得快都心有不甘,非要金錢收買石崇的手下人問個明白然后告密者也被砍頭才后快。許多為人熟知的小故事已然證明王愷不是對手,因為,皇帝偶爾的客串也不幸處于下風。據(jù)《耕桑偶記》記載:
外國有進火浣布者,武帝制為衫,衣之幸石崇第。崇知之,身故常衣,而令從奴五十人,皆火浣衫以迎帝。
想想都為石崇感到后怕,連皇帝的威風他都敢殺,那他是否感到了勝利者的寂寞呢?我在網(wǎng)絡上找到了一個讓石崇服氣的人物。該網(wǎng)友供料說,此人名叫范丹,是石崇的朋友,家境貧寒。石崇每次請范丹喝酒,都用四塊金磚墊桌腿,吃山珍啖海味,每次都把范丹感動得一塌糊涂。但范丹只能在每年秋收的時候請石崇到家里小撮一頓。家里沒有金磚,范丹就讓他四個兒子趴在下面墊桌腿,石崇山珍海味吃膩了,吃吃農(nóng)家飯也很不錯,加之四個大活人頂著飯桌,能隨太陽照射角度的移動而移動,真是無敵了。
不過,陶醉在勝利喜悅里的石崇并沒有意識到他爭強好勝時的幼稚,在接連收拾了兩大斗富勁敵之后,他在自己的安樂窩金谷園里觥籌交錯,紙醉金迷,歌舞終日,甚而至于草菅人命。石崇每次請客宴飲,常常讓美人斟酒勸飲,如果被勸酒的客人沒有喝干,就讓內(nèi)侍把美人推出斬首。王導與王敦一起去拜訪石崇,王導知道他們家的規(guī)矩,,又素不能飲,勉強喝了幾杯至于大醉。輪到王敦,堅持不喝以觀其變,石崇已經(jīng)殺了三個美人。健旺繁茂的生命之樹此時尚且不如一株臨風飄搖的小草,我不知道當石崇以殺人為戲看鮮血淋漓的時候,是否會想到有朝一日他自以為高貴的頭顱也會片刻滾落?一個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的人忘了一件事情,他頭頂?shù)睦世是ふ⒁曋囊慌e一動,并設計著怎樣讓他得到相當?shù)膱髴?br> 可就是這樣一個以奢糜相尚、視人命為草芥的超級享樂主義者,卻也可以揮毫潑墨,吟詩作文,名列西晉文壇極其重要的文學社團“二十四友”。這個文學社團幾乎把當時重量級的文人籠絡凈盡,潘岳、左思、陸機、陸云、劉琨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俱在其列。這一社團的人物在美麗的金谷園日日歡宴,夜夜笙歌,同吟同唱,暢快至極??上У氖?,“二十四友”的發(fā)起人與組織者是臭名昭著的賈謐,隨著“八王之亂”掀起的颶風賈謐殞身其中,“二十四友”也走向了最后的消散。斯人已去,斯文尚存,石崇《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qū)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郁傷五內(nèi),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乃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愿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為秋草并。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
是啊,是啊,遠嫁難為情,遠嫁難為情!我不知道當綠珠輕撫琴弦、緩啟朱唇的時候,她心中想起
(五)金谷園情殤
3 綠珠
如果不是石崇的偶然到訪,綠珠會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凡塵女子,幽居空谷,臨風獨立。但是,混亂時代往往有完美良人、凄美故事、絕美詩篇,兩者相互咬嚙、掙扎與沖突,開放出沾染了淚痕與血色的花朵,在時間的洪流與歷史的原野上迎風戰(zhàn)栗。宋代小說家樂史在《綠珠傳》中寫道:“晉石崇為交趾采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蓖跫巍妒斑z記》謂:“石季倫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跡者賜以真珠。”對于石崇來講,美女與真珠可以等價交換,二者也都可以成為掌上玩物,我看到的不是真心的欣賞與愛戀,而是漠視生命尊嚴的霸道與魯莽。三斛真珠買斷綠珠自由身,離開家鄉(xiāng)博白縣境的嘉山秀水,綠珠成為金谷園內(nèi)最艷的芳蕊。
在聲色享受方面,石崇絕對是個大師級的人物。金古園內(nèi),美艷者千余人,她們?nèi)A衣麗服妝飾相同,佩聲輕者居前,釵色艷者居后,想要有所招呼,不呼姓名,只聽佩聲,只看釵色。石崇又刻玉龍配,制鳳凰釵,晝夜尋歡聲色相接,稱之為“恒舞”。我難以揣摸綠珠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個歡歌終日的園中之園,她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是否會有傾訴的時間與地點?當她輕輕地吹起玉笛,往事飄忽而至,當她隨《
慢藏誨盜,冶容誨淫。當奢欲的霧障遮住雙眼,在擾亂紛起的的時代,石崇享受到無上的榮耀,也必定遭遇沒頂?shù)臑碾y。
有些癡傻的惠帝繼位,“丑而短黑”的皇后賈南風專權(quán),她設計陷害殺死了太子司馬遹,身處京師的宗室王趙王司馬倫聯(lián)合齊王冏發(fā)動政變。惠帝不慧,南風不熏,八王亂起,西晉朝廷內(nèi)部展開血腥屠戮。賈南風、賈謐被殺,后來司馬倫野心膨脹,逼惠帝退位自己當上了皇帝。石崇因為是賈謐的黨羽而被罷免了官職,石崇的外甥歐陽建恰好與司馬倫有仇,而司馬倫的心腹寵臣孫秀又對綠珠垂涎三尺,覬覦已久。金谷園內(nèi),石崇和綠珠正在清水之濱的涼觀上賞景流連,孫秀的兵士已然來到身邊,點名索要綠珠。石崇招出貌若天仙、身穿錦羅的侍妾、婢女數(shù)十人任使者挑選。使者說:“君侯身邊的美人果然傾國傾城,但我們是要帶綠珠回去復命的,不知哪一位是?”聽聞此語石崇勃然大怒:“綠珠是我的最愛,你們是不能帶走的!”盡管后來使者出而又返,石崇都沒有交出綠珠。
孫秀聞報惱羞成怒,遂力勸司馬倫誅滅石崇、歐陽建。石崇察覺大事不妙,就伙同黃門郎潘岳與淮南王等商量誅殺司馬倫。事情很快就被察覺,當石崇還在金谷園內(nèi)的亭樓上飲酒的時候,收捕他的官兵已到樓下。死期臨近,一切已無法挽回,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于官前。”(并見《晉書》)當即投于樓下而死,一代佳人頃刻間香消玉殞。而石崇的母、兄、妻子兒女無論少長都被殺害,死者十五人,石崇被棄尸東市。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五)金谷園情殤
4 綠珠篇
我總覺得歷史是無情的,讓燦若人間仙境的金谷園一朝毀廢,綠珠已魂歸長天,園內(nèi)佳麗一時間也風流云散,只留下“金谷春晴”的綺麗字眼令人悵望回想??墒牵跒碾y驀然臨頭之前,歷史也曾經(jīng)留足了可供思慮的時間,卻被用來付以無窮的歌舞,最后它只能眼睜睜地看一段鬧劇,以悲劇收場。紅顏常常為莽漢眷戀,但最終的結(jié)果卻往往是莽漢不保,紅顏凋殘。
晉臣榮盛更誰過,常向階前舞翠娥。香散艷消如一夢,但留風月伴煙蘿。
石崇愛綠珠嗎?應該是愛的吧,否則怎么會有三千的寵愛集于一身,怎么會在孫秀的高壓之下堅持不交出綠珠?連他也深信這一點,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以生命的代價保護了綠珠,進而他覺得是綠珠導致了自己亡命的結(jié)局。如果石崇沒有說出那句話,我寧愿相信他是深愛綠珠的,是一種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生死不渝的愛。令人意外的是,他卻把自己的死歸咎于綠珠,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不是你,我也許還會好好地活著。是這樣的嗎?無須辯駁,石崇并不明白他的死因,反而遷怒于一個弱女子的頭上,何其愚蠢!直到被押往東市,他才幡然醒悟:“奴輩利吾家之財。”(《晉書》)悔之晚矣,惜乎綠珠已死。
是啊,當眼前的這個男人說出那句充滿怨責的話語,綠珠已然別無選擇,也只有縱身一死作出悲壯的回答。情知錯不在己,也要以死相報。相對于石崇而言,綠珠愛得忠貞,毫無怨尤。我想,假設石崇什么也不說,以綠珠的性格,她也決不會投懷送抱,諂笑于孫秀面前,而依然選擇以了結(jié)生命來成全愛情。只是,如果這樣,我也許會難以判斷石崇更愛綠珠,還是更愛自己。
我寧愿相信在綠珠的柔腸千轉(zhuǎn)之中還暗藏著百煉成鋼的剛強,并最終演繹為一場為了愛情而奮不顧身的悲壯訣別。從來幾
悲劇重演是歷史的拿手好戲,時間是療傷的良藥,卻不會洗盡曾經(jīng)的血污,甚而至于把悲劇擴大。孟棨的《本事詩》、張鷟的《朝野僉載》、劉餗的《隋唐嘉話》等著作都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唐武后時,左司郎中喬知之有一寵婢名叫窈娘,藝色為當時第一。武后的侄子武承嗣倚權(quán)仗勢橫刀奪愛,強行把窈娘擄入武府。喬知之憤痛成疾,就寫了一首詩題在白絹上,然后買通武府的守門人把詩傳于窈娘。窈娘閱詩,悲惋痛哭,而后把詩結(jié)于裙帶投井而死。武承嗣于井中尋得窈娘并發(fā)現(xiàn)了那首詩,鞭殺守門人;然后指使酷吏羅織罪名,誣殺喬知之。喬知之題寫在白絹上的詩就是著名的《綠珠篇》: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可憐君自許,此時可喜得人情。
君家閨閣不曾難,常將歌舞借人看。
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
對這首詩的解讀非常關(guān)鍵,因為它關(guān)涉到對人物的理解及評價,而這一點又因人而異。很多時候,讀者都把它作為一首連貫完整的詩作,如果這樣,喬知之的“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
屬于綠珠的生命春天已然消逝,自然界的春天每一年還是如期而至。四百多年過去,金谷園已是滿目瘡痍,面目全非。流經(jīng)園內(nèi)的金水無聲無息,萋萋芳草在歷經(jīng)榮枯之后更顯繁蕪。天色向晚,東風無力,有偶爾的鳥鳴聲傳來,仿佛受到過驚嚇。抬頭望去,一片落花蕩蕩悠悠地飛離枝頭,一如當年從高樓上飄忽墜地的麗影。徘徊在金谷園的杜牧之即景生情,揮筆寫下《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流水何辜,無情的只是時光,淘盡一切紅顏。盛極而衰是多少年來一直被證明的規(guī)律,可是悲劇還是反復上演。當人心漠視了真理,他就被永恒的流水與輕風嘲笑。落花猶似墜樓人,也只有頗具才調(diào)的杜郎能寫出如此警句,是啊,顏色如花,身輕似蕊,終究是命薄如紙。當來年東風又起,落紅成冢,里面又將掩埋怎樣的一具年輕軀體?多情的杜郎獨尋故園、深情憑吊,佳人芳魂九泉有知亦當含笑,可是當太多無辜的生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紛紛隕落,又有誰會無語獨立,悵然灑淚?不過是,事如春夢,了無痕。
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想聽到綠珠緩緩唱起,那一曲美麗的,《懊儂歌》:
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
黃牛細犢車,游戲出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