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寫作的幾點看法
——這是在“新文學作家沙龍”的講課稿，是寫給半山腰爬山者的，成名作家可繞行。
一、關(guān)于切入點
（一）切入點
切入點是開頭，但又區(qū)別于通常意義的開頭；開頭是切入點，但又替代不了講究了方法的切入點。開頭與切入點的區(qū)別在哪里呢？我認為，切入點就是從哪里進入敘事的一種技巧。
切入點很重要，文章老手和評論家們一看你標題，一看你開頭，就知道你幾斤幾兩了，中間大致一眊，再看看你的結(jié)尾，就給你的文章判了生死，不好的肯定不去浪費精力仔細看了，好的才會返回來細讀細品。
按傳統(tǒng)的手法，開頭是按部就班地來，先安一個茶壺那樣的“把兒”，將文章提起來，然后按一件事的先后順序，按部就班、完完整整講述出來。這樣的開頭，沒有講究切入點，入境、入情慢，僵化，老氣，缺乏閱讀的意趣，很容易被讀者反感。比如：
“記憶中的東西，有些會隨著時間推移，變得淡化模糊。而有些東西，年代越遠，反而在腦子中的印象更深刻。比如說我的老師，他們曾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的一幕幕，讓我揮之不去，久久地印在腦海中?！保ā段业睦蠋煛贰＃?div style="height:15px;">
“其實，很早就想動筆寫寫長沙，只是這個念頭總被想來量去，其中還是一個懶字作祟。有時寫個開頭竟又擱筆，說來汗額（汗顏）極點，慚愧。長沙我很少去，自從大學畢業(yè)后就再也沒去過，學生時代的懵懂美好至今在腦海竟蕩然無存，要不是去年去長沙省作協(xié)呆的那兩個月，喚醒一些雞零狗碎的懷念，恐怕也就不會有這個小文的續(xù)寫了。”
“那晚，文友xxx來看我，順便帶了兩個剛蒸熟的紅薯?？匆姕責岬募t薯，我心里忽然感覺溫暖了許多。我拿起一個紅薯啃了起來，但吃了兩口就不想再吃了。這紅薯質(zhì)地太硬且沒有沙甜的口感，我在嘴里嚼了半天硬是咽不下去。于是，我就放下紅薯，喝了一口水，然后和他閑聊起來。我們聊了很多，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凌晨一點半。他走后，那兩個紅薯還在我桌子上放著，已經(jīng)很涼了。我肚子有些餓了，再次拿起那個啃過的紅薯又啃了一口，依然是那樣得難以下咽，索性就扔在了一邊。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了老家的紅薯，一些兒時的記憶也瞬間如潮水一樣漫上了心頭?！保ā兑老〖t薯情》）
這幾篇的開頭，像沒有景觀可看的出游，啰嗦沉悶，像在考驗讀者的耐性。即使非安個提手不可，“依稀紅薯情”那篇可壓成：“那晚，文友孫亞軍來看我，順便帶了兩個剛蒸熟的紅薯?？粗鴾責岬募t薯，兒時的記憶瞬間如潮水一樣漫上了心頭。”足以。
講究切入點的散文就不是像上邊這樣開頭了，可能是從半當腰切入，也可能從結(jié)尾的部位切入，節(jié)省文字與閱讀時間，入境、入情快，起頭就能抓住人，比起那種按部就班的開頭，高明了好多。比如：
“我是自己爬上去的。我身子底下一塊砧板，大約兩米長一米寬。一陣嚎叫隱約我耳畔。小時候看父親殺豬，它自知大限已到，叫得自然慘烈……豬不會自己爬上砧板，我比豬勇敢……（老帽《我只是部分活著》。）
“向右一拐，車離開柏油路，上了沙石路?！保ㄋ舅帯渡衬烎~》。）
“爹中風了。爹只剩下半個爹了?，F(xiàn)在再看爹，爹怎么也不像個爹了，過去爹像一只豹子……”（龐余亮《半個父親在疼》。）
“我問朋友：乳鴿，什么意思？就是吃奶的鴿子嗎？
他睜著眼睛，很認真的說：對?！埃ā度轼潯?。）”
生活永遠是按順序的邏輯進行，永遠是先因后果，可寫散文就不是這樣了，為了奪人眼球抓住人，往往會反生活邏輯設(shè)計開頭。
就像以上舉例的幾個開頭就是這樣，都沒有安“提手”，直接進入敘事部分，而且，都不是從事件的最開始切入的，而是從事件的半當腰或結(jié)尾切入，比起傳統(tǒng)的開頭方法，一下就能抓住讀者，但是更考量作者的結(jié)構(gòu)技法。這種開頭法一般要使用“翻轉(zhuǎn)”的手法，半路或結(jié)尾切入，再返回來，將事件的全貌接連起來，使讀者知道來龍去脈，而且能做到銜接自然、圓潤、無縫隙地，不顯得隔離、斷裂。
因此，我提倡不要安“提手”，不要“熱車”，不要讓讀者在你鋪設(shè)的漫長坎坷的道路上顛簸。比如有的人寫游記，光產(chǎn)生去哪里游玩的念頭寫了一大段，準備出發(fā)又是一大段，到景區(qū)的路上車里的人扯東道西的話、眼里看到的亂七八糟都寫入文，正經(jīng)到地方了卻寫不出高品質(zhì)東西來，或者移步換景，將走過的看過的全部記錄在案，將游記寫成了旅游廣告詞、導游詞，或者走馬觀花，寫了些景色的東西和膚淺的感慨，草草收兵。開始的東西，都是“熱車”和“路上顛簸”，你讓讀者受罪，與快節(jié)奏的時代格格不入。如果你這樣開頭：“站在漫天黃沙的背景上，遠遠觀望著一隊逶迤前行的駝隊，幾棵扭曲干枯的胡楊樹，我知道我已經(jīng)置身在了xxx大沙漠中了?！比缓蟀炎⒁饬Ψ旁谝劳芯吧坝^的情感、體驗、思考、感悟上去，兩種寫法，哪個更高明，哪個更好，我想大家看得出來。
有個笑話，一位神仙賜一伙肚子餓壞了的人一個豆包，這伙人吃呀吃呀，像掘洞一樣吃進去好幾里，吃出一塊石碑來，石碑雕刻著字說：“離豆餡還有15里?！蔽覀冏龅摹岸拱?，皮能不能薄點，能不能讓讀者一口就咬在豆餡上去？一嘴、兩嘴咬不到豆餡上，或者好不容易咬到“豆餡”上了，“豆餡”卻少得可憐，這樣，讀者就不吃了，他們沒有非吃你“豆包”的義務。可我們好多作者，總喜歡在文章的前面繞，把“豆包”的皮弄得很厚，“豆餡”卻放得很少，其結(jié)果，當然是文章的失敗。
（二）切口
切口要小，不要貪大，老虎吃天會被噎住、噎死。大切口里邊沒裝多少東西、收口時寫成蛇尾，那是繡花枕頭。小切口寫出大內(nèi)涵大蘊藏，才是本事。
張靈均老師的《岸邊的瓦片》，是三萬字的洞庭湖文化系列散文的第一篇，是從一塊洞庭湖岸邊的一塊小瓦片切入，讓洞庭湖進入到前秦后漢的湯湯歷史大河中去。老鼠拖油瓶，大頭在后邊。那種大切口的東西，由于貪多嚼不爛，不是丟東拉西，就是抹光墻一樣薄薄攤一層，越寫越力不從心，結(jié)果什么沒寫出來，成了了虎頭蛇尾。
再看海之深《背包》?！坝浀?8年4月我第一次南下廣東是背著一條牛仔包去的。那是條淺藍色的帆布包，上面懸有兩條裹著人造皮革的軟提手，下面有四個輪子……”一個打工者在深圳多年的闖蕩，通過一個背包切入進來，并通過一個背包反映出來，從到達深圳，到四處找工作、進入工廠、調(diào)換工種、立住了腳、闖出名堂，酸甜苦辣，百味交結(jié)，種種經(jīng)歷、體驗，都裝在一個背包里。
素馨的《拇指尺》，以拇指為尺，學母親量自己的腳長，妹妹、外甥、兒子的腳長，最終，量出的是時代的變化與差別。文章發(fā)在西部作家論壇后，我是這樣下評語的：“恭喜你，找到了一個好的切口——拇指尺（也是組織文章的一個道具），從這里進入，串起了過去的、現(xiàn)在的、親情的、社會的種種，寫出了反映時代進步有說服力的大主題……”
（三）題記、引言、寫在前面的話
經(jīng)?？吹揭恍┳髡?，幾乎每篇散文都要在前面設(shè)置題記、引言、寫在前面的話這些玩意，而且寫得非常長，要命的是生怕讀者讀不懂，把底蘊的東西提前亮出去。散文講究的是含蓄，卻甘愿犯忌把底捅破，下邊的文章，只能是為題記、引言、寫在前面的話作詮釋，做注解了。我以為，不是非要不可的題記、引言之類，輕易不要設(shè)置。即使非設(shè)置不可，可以是閱讀路標、情感導引、哲理提示，不可以是畫蛇添足，更不可以揭破底蘊。另外，要設(shè)置得十分精巧、精辟，萬萬不可以啰嗦。怎么樣為好呢？如《生活需要你》的題記：“生命是場幻覺，可是我需要你！”《那一刻，我原諒了離別》的題記：“離別，只是為了下一次更美好的相遇。”一個原則，題記、引言、寫在前面的話，只能強化文章的文意與表達效果，增加文章的美感及意蘊，不能成為文章的累贅與蛇足。
（四）議論式、抒情式開頭
我認為議論式、抒情式開頭是最糟糕的開頭法，有強塞一個觀點、一種情緒于人之嫌，而且容易使文章不隱蔽，不含蓄。
好的散文不是靠作者兜售出去的，是靠自身具有的蘊藏、品味、魅力去打動讀者、贏得讀者的?？珊芏嘧髡卟幻靼走@個道理，總喜歡在文章的一開始來上一大段甚至來幾段議論或抒情，直接破壞文章的意趣與品質(zhì)，破壞讀者的閱讀興趣。現(xiàn)在的讀者，第一有相當?shù)念I(lǐng)悟能力，第二有自己的思想、情感追求，喜歡自己去思考與品味，你強買強賣地塞給他（她）一個觀點、一種情緒，小看了讀者，也限制、剝奪了他們的解讀、品位的權(quán)利，很容易遭到他們反感與抵觸，會丟開你的作品不看。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還是讓讀者去你作品里尋找他們的“哈姆萊特”吧。
二、關(guān)于內(nèi)心化寫作
“現(xiàn)代散文更加注重心理氛圍的營造，以內(nèi)在的意識觀照外部世界，從而使文章獲得深度?！边@段話不是我說的，而是一段別人評論文章評語的摘抄，我感覺我從中受益很大，使我增加了表達、出新與抵達的手段，或多或少引起了我個人寫作的“革命”。
以內(nèi)在的意識觀照外部世界的敘事方法，我理解，也叫做“內(nèi)心化”寫作，或者叫“內(nèi)心流”寫作，這種敘事方法，最少有以下兩大好處：
1、由于內(nèi)在的意識的跟進式觀照，精神高度參與，可以將傳統(tǒng)的線狀結(jié)構(gòu)改變?yōu)閴K狀結(jié)構(gòu)。
純粹的敘事一般都是單線條的，最多可以加情感的暗線，不僅單調(diào)、單薄，而且情節(jié)比較完整、文采好的敘事散文，很容易被質(zhì)疑為小說；文筆差的，很容易被人認為是傳記、報告文學和新聞報道中的通訊。而內(nèi)心化敘事，可以將線條斬斷，變成塊狀敘事，通過內(nèi)部精神的高度介入，使思想、情緒在事件的每一個節(jié)點處停留，靠營造的心理氛圍擴大表達寬度、厚度、深度，敘述當然不再是線狀的單調(diào)、單薄。
2，可以讓敘事變得多彩、生動、深刻、抓人，而且更能反映事物本質(zhì)，更好呈現(xiàn)、抵達。
散文不是再現(xiàn)，而是表現(xiàn)。表現(xiàn)是什么，就是寫好“象”，揭示出“義”，達到“呈現(xiàn)”與“抵達”的目的，即把事物最本質(zhì)、最真味的東西傳導出來。在敘事方法上，高明的作者為了寫好“象”、“情”、“境”，表達出“義”與“味”，連聽覺、視覺、味覺、嗅覺也不放過?？蛇@些東西，都還是外在的感覺，或者說是淺表的心理感知。而以內(nèi)在的意識觀照外部世界的內(nèi)心化、內(nèi)心流敘事，就是心理的深層次活動了，客觀、主觀相參和，更好地做到了表現(xiàn)、呈現(xiàn)。這使我們又多了一種表現(xiàn)、呈現(xiàn)手法，使我們的散文更神形交匯，斑斕多彩。以格致的《女子籃球賽》為例。
女子籃球比賽，在激烈爭贏輸?shù)膶怪型蝗桓杏X褲子要掉，必然會去挽救，一般性地敘述的話，就是這么一檔子事，讀者也能通會，但這樣寫絕對不會引起讀者太大的心靈回應與回響。可格致卻不一般化地敘述，讓內(nèi)心活動高度參與進來。她寫道，主人公因為擔憂褲子沒有系緊，一次次與贏球擦肩而過：“相對于進球得分，阻止褲子下滑更為重要。但是這時，把手從空中收回來再去援救腰部已經(jīng)來不及。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我就死定了。如果褲子掉下去那我就死定了。巨大的恐懼籠罩了我。我的辦法不是想出來的，不是來自我的頭部，而像是來自我的身體。身體不用思考，身體更迅速。身體的迅速它救了我的命。我的身體它突然向地上跌倒。比眨眼還快地跌倒。褲子的下滑在我的身體突然觸地的瞬間停止了下來?！薄ⅰ拔疫x擇留住褲子，放下贏。我選擇尊嚴，放下利益。在那個賽場上，你必須選擇。生存是殘酷的，只給你一樣。要什么，自己決定吧?！边@樣的敘述，“象”出來了，“義”也出來了，使敘述更有味，更精彩，更深刻，更抓人，讀者會在這樣的文字里流連忘返，反復品味，在心里激起強烈共鳴與難以平息的波瀾。
從女散文新銳塞壬的《悲迓》里，也可以看出內(nèi)心化敘事的強大表現(xiàn)效果：
“那些久遠的時光被歲月的塵埃覆蓋，往事已矣，還有誰愿意去回憶西塞，還有誰會唱起悲迓？我的西塞，鋼鐵取代了水稻，工業(yè)和城市，開啟了它的時代。偶爾午夜夢回，我依稀記得有人站在夢境的甬道深處唱。如訴如泣，激越，哀婉，百轉(zhuǎn)千回，有咯血般的痛楚。夢的可怕就在于，醒來之后，它還在持續(xù)，我認出了那個女子，楚劇的青衣，當她跟我一對視，夢就倏然醒了，她的臉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臨去甩袖一瞥，桃花帶淚，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多少年了，我身上潛伏了一種奇怪的性情，每當欣喜或大悲，我必發(fā)聲，我發(fā)出楚劇的悲迓，自編唱詞，拈著手指，媚眼如絲，婉轉(zhuǎn)身段，一個人用湖北楚地的悲腔抒發(fā)我如癡的癲狂。很本能的，我還會發(fā)出鑼鼓的引子，咣起咣起咣起咣起，咣咣切——小旦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氣，開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地哭訴這屬于我人生中極為難得的狂歡。這樣的淋漓難以言表，但它有強烈的排它性，無法與人分享。然而，今天我要說，不光我，在我的出生地西塞，那個地方的人們，多少年來一直傳承著這古怪的性情特質(zhì)。它像一個胎記，烙在我們身上。有時，我仔細地端詳它，像凝視祖輩們那古老的魂靈，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來表達這人生的喜悅與哀愁？”
這是該文的第一段，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內(nèi)心的激烈活動，情感的軒然大波，始終伴隨著敘事，滲透于敘事，而且把不粘連的生活碎片剪接在一起，形成一種巨瀾騰空、悲聲驚魂的情感色彩與表達效應。
注意，內(nèi)心化（內(nèi)心流）寫作，與有人實驗的“意識流散文”是兩回事。前者，依托重點事件或者叫核心事件，還是以敘事為主的，只是內(nèi)心世界積極深入地參與進來。而“意識流散文”，更注重內(nèi)心世界的活動和形而上的東西，只要一個簡單的事由甚至不依托任何事件，光一個場所、一個場景就能完成，因為意識流主要寫變異了的內(nèi)心世界的聲光影，以及變異性思維活動，可以聯(lián)想、幻想紛呈，像萬花筒的變幻莫測，光怪陸離，個人化特征很明顯，目前只屬于一種實驗體的散文，我的看法是在少數(shù)讀者里有市場，屬于“小眾化”的東西，難以散文寫作主流，如果也能與敘事結(jié)合，另當別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