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云昌
詩歌是一門精湛的語言藝術(shù)，它以精美的語言和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而備受世人青睞，傳承千年。
詩詞是以文言（書面語）為表達工具的，古漢語語法是文言規(guī)律的總結(jié)。一些詩詞作者沒讀過多少古詩文，對古漢語語法知之甚少，寫出的詩詞就難免露出破綻。因此，了解古漢語語法，尤其是掌握一些古漢語的特殊詞法和句法，對詩詞創(chuàng)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要想寫得一首好詩，不但要注意到它的格律美和意境美，更要注意煉字和煉句，煉字和煉句首先要懂得古漢語的特殊詞法和句法。
一、詩詞詞法舉隅
1、單音成詞
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多，還有不少多音詞；古代漢語卻是單音詞（一字一音一義）為主。明白了這個特點，我們從事詩詞創(chuàng)作時就會盡量用單音詞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和現(xiàn)代情感。此外，而今不少雙音詞，在詩詞里經(jīng)常得看成兩個單音詞。
比如我的一首首絕句《詠筆》：
鼠鬣狼毫各自攜，黃絹白壁任憑題。
江郎才盡非關(guān)夢，胸次拋荒意自低。
其中“任憑”在現(xiàn)代漢語里是一個詞，而這里承前應(yīng)解作“任（你）憑著（它）”；另，“胸次”是書面語（不用“胸中”、“胸懷”），有心里的意思。
以單音詞為主來作詩，顯然信息容量大，能夠在有限的幾十個字里表達更豐富的情感意韻。有這樣一首詩：
服從需要聽安排，勞動農(nóng)村逐隊來。愿把身心獻工作，相期換骨脫凡胎。
這首詩從語言形式看，押韻，平仄都做到了，卻沒有什么詩味，有點不倫不類，其原因就在于詩中大多是雙音詞（末句稍好卻是現(xiàn)成話），造成整首詩不具備詩詞凝練含蓄的特質(zhì)，語言淺露直白，詩味寡淡。
同樣寫勞動，聶紺弩就寫得別出心裁，他有首《伐木贈張先怡》，其中兩句是這樣寫的：
百日皆夸茅屋暖，一冬盡與赤松游。
大呼喬木迎聲倒，小憩新歌信口流。
由于靈活運用古漢語詞匯（其中“赤松”即赤松子，秦漢傳說中的上古仙人），以單音詞為主，語言容量大了，形象鮮明，情感豐富，主題表達到位，讓人讀來會心一笑。
2、詞性活用
“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 王安石《泊船瓜洲》），一個“綠”字，形容詞活用為動詞，用得別開生面，既形象又凝練地描繪了一年一度、春到江南的盎然生機。據(jù)洪邁《容齋續(xù)筆》說，他曾親見詩稿，其中“綠”字改過十幾次，先后曾改為“到”、“過”、“入”、“滿”等字，都不滿意，最后為“綠”字。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維《過香積寺》）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李商隱《無題》）
清晨對鏡曉妝，唯恐如云雙鬢改色；夜闌對月自吟，該會覺得太過凄慘。這里，“寒”活用作動詞。
巖邊樹色含風(fēng)冷，石上泉聲帶雨秋。（宋之問《嵩山石淙侍宴應(yīng)制》）
傳說，宋之問游靈隱寺，見景生情，吟了一句：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常建《破山寺后禪院》）
一個悅字，既是鳥悅，也是詩人見到青山歡鳥后的那種愉悅心情的寫照.；一個空字，是說潭水滌除了塵世的雜念，使人心空明。兩字都是使動用法，其效果是讓所描繪的情景更加生動傳神。
關(guān)于詞性活用，王力先生有這樣一段話：“因為有對仗的關(guān)系，詞性互相襯托，極便于運用變性的詞……”這段話可以加深我們在對仗中理解和使用詞性活用技巧。
在宋詞中，詞性活用的例子也不少?！爸瘢?，應(yīng)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綠、紅”形容詞活用為借代名詞，寫得生動活潑而含蓄別致。
總之，名詞、形容詞、數(shù)詞活用為動詞，形容詞、動詞用如名詞，名詞作狀語，使動用法，意動用法等，在古詩詞中屢見不鮮。
古代漢語的詞義與現(xiàn)代漢語的詞義有很大變化，要注意其區(qū)別。古代一些詞語與現(xiàn)代詞語相比較，有的詞義擴大了，有的詞義縮小了，有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例如：
臭：可以是氣味的總稱，也可以指難聞的氣味，還可以指香味?！?/span>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保?/span>杜甫《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
恨：怨、遺憾?！?/span>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張籍《節(jié)婦吟》）
去：離開。“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這里用倆“去”字，意為越離越遠。（柳永《雨霖鈴》）
妻子：妻子兒女?！皡s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保ǘ鸥Α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span>
抵死：總是?！耙鹿谌诵?，抵死塵埃。”（辛棄疾《沁園春》）意思是說，權(quán)貴們都笑他，總是一身的塵土。
掌握古今異義的字詞，靈活運用它，詩句就富于古典色彩。
4、疊詞、連綿詞
古代漢語是以單音節(jié)構(gòu)詞法為主的，但為豐富表現(xiàn)力，詩詞中常出現(xiàn)雙音的疊詞，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詩經(jīng)《采薇》）
回想當初出征時，楊柳依依隨風(fēng)吹；如今回來路途中，大雪紛紛滿天飛。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古詩十九首》）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結(jié)。“行行”言其遠，“重行行”言其極遠，兼有久遠之意，翻進一層，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
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聲聲慢》），十四個疊字，細致地描繪了李清照痛定思痛時“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心理過程。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孟郊《游子吟》）這“臨行密密縫”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使衣服結(jié)實，這是古代的一種風(fēng)俗。當時不論是窮人還是富人，臨要遠行時，母親或妻子都要密密地縫衣服。"縫"與"逢"同音，希望的是早日相逢，主要目的是圖個吉利。疊詞作用是增強語言的韻味或起強調(diào)作用。
還有一種雙音的連綿詞，在古詩中也是富于表現(xiàn)力的語詞，律詩的中二聯(lián)經(jīng)常運用。
連綿詞是由兩個音節(jié)聯(lián)綴成義而不能分割的詞，它有兩個字，卻只有一個語素。這兩個字有的是聲母相同，如“慷慨”；有的是韻部相同，如“窈窕”；還有的兩個音節(jié)沒有什么關(guān)系，如“嘀咕”。連綿詞的存加強了詩句的音樂性。連綿詞一般不能拆開使用，如果是在對仗聯(lián)中使用，上下聯(lián)必須呼應(yīng)相稱，連綿詞只能和連綿詞相對，不同詞性的連綿詞也不能相對。
①名詞連綿詞：鴛鴦鸚鵡 鳳凰 琉璃
②形容詞連綿詞：酩酊 磅礴 荏苒 離披
③動詞連綿詞：躊躇 踴躍 輾轉(zhuǎn) 覬覦
例句：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白居易《自河南經(jīng)亂》）
外地見花終寂寞，異鄉(xiāng)聞樂更凄涼。（韋莊《思歸》）
二、詩詞句法舉隅
古典詩詞的句式是復(fù)雜的、靈活而多樣的，唯其靈活而多樣，才呈現(xiàn)出古典詩詞的豐富多彩。由于表達或韻律的需求，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句式結(jié)構(gòu)，了解這些特殊句式結(jié)構(gòu)，對于我們學(xué)習(xí)寫作詩詞是大有益處的。
1、省略句。由于表達的需要，句子和句子之間的內(nèi)容有所省略，出現(xiàn)了跳脫。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賈島《尋隱者不遇
這首詩寫的是兩人對話，卻巧妙地把作者問童子的話全省了。從童子的第一句回答“言師采藥去”，可知問的是“師在何處”；從第二句答話“只在此山中”，可知問的是“在何處采藥”；最后一句“云深不知處”，回答的是“究竟在山里何處”的問題。這是句間省略，或者說情節(jié)跳躍。
句中省略的例子很多。省略主語的詩句俯拾皆是，這里以一闋小令為例。
昨夜雨疏風(fēng)驟，（女主人）濃睡不消殘酒。（早晨女主人）試問卷簾人（今天景色如何），（侍女）卻道“海棠依舊”。（女主人糾正說：）“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有些詩句，表面上好像有主語，有動詞，有賓語，其實仍是省略句。如蘇軾《新城道中》：“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边@不是兩個意思，而是四個意思?！霸啤辈⒉皇恰芭钡闹髡Z，“日”也不是“掛”的主語。嶺上積聚了晴云，好像披上了絮帽；樹頭初昇起了太陽，好像掛上了銅鉦。
還有一種跳躍式省略。這種情況從表面上看，看不出任何敘述順序上的聯(lián)系，詩歌內(nèi)容的表達，全然是按照作者感情意念的自然流動（物隨心轉(zhuǎn)）而進行的。例如，陶淵明的《飲酒》（之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痹娙藦摹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跳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忽而跳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其間并沒有必然的敘述順序上的聯(lián)系（既不是時間，也不是空間），全是為了表現(xiàn)作者恬淡、閑適、自得的感情需要而安排的。跳躍式省略的基本表現(xiàn)形式是：由甲跳到乙，再由乙跳到丙的過程中，甲、乙、丙三種事物表面上沒有聯(lián)系，作者在敘述中也沒有明確的敘述順序，甲、乙、丙三種事物的聯(lián)系，靠的是作者內(nèi)在情感意念的某種追求。
在詩詞中，句子成分省略的情況各種各樣，這里不一一闡述。應(yīng)當指出，所謂省略句，只是從語法上去分析詩歌的。詩的語言本來就像一幅幅的畫面，很難機械地從語法結(jié)構(gòu)上去理解它。詩的語言要比散文的語言精煉得多，寫詩不能僅僅拘泥于常規(guī)句式。
2、倒裝句。即在詩句中，出現(xiàn)了各種成分前置、后置現(xiàn)象。
如岑參《逢入京使》：“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話報平安?！敝械摹肮蕡@東望”正常的語序應(yīng)是“東望故園”，詩句將“故園”和“東望”倒置，突出了作者對“故園”（長安）的無限思念之情。
再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睉?yīng)為“神游故園，應(yīng)笑我多情，華發(fā)早生”。倒置的目的在于突出作者因“多情”而使“華發(fā)”“早生”。
杜甫《月夜》詩：“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實即“香霧濕云鬟，清輝寒玉臂”。詩人想象他遠在鄜州的妻子也正好在閨中望月，那散發(fā)著幽香的蒙蒙霧氣仿佛沾濕了她的頭發(fā)，清朗的月光也使得她潔白的雙臂感到寒意。這里的“濕”和“寒”都是所謂使動用法，“云鬟”“玉臂”本是它們所支配的對象，結(jié)果被放在前面，似乎成了主語。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崔護《題都城南莊》）
“笑春風(fēng)”表面上是動賓詞組，實際上“秋風(fēng)”、“春風(fēng)”都不受“動”、“笑”的支配，而是分別表示“在秋風(fēng)中動”、“在春風(fēng)中笑”的意思。這類情況在詩詞中很常見。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韓愈《江雪》)
蓑笠翁釣的是什么？當然是釣魚。有人卻解為“釣雪”。這句子應(yīng)理解為：在寒江雪中獨釣。這是個省略介詞“于”兼倒裝的句子。詩句表達了柳宗元在政治改革失敗后的孤獨處境，他釣的是“頑強不屈、凜然無畏、傲岸清高的精神。
3、意象組合句。是指將幾個表示事物、景象的名詞并列在一起，構(gòu)成詩句。對這些詩句的理解，無法通過語法分析實現(xiàn)，只能借助想象和聯(lián)想，將名詞所代表的對象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畫面，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意境，借助意境理解文章的思想感情。
溫庭綺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就是成功運用名詞的佳句。這兩句詩,沒有動詞、形容詞，只抓住六個典型事物，用幾個名詞就勾畫出一幅鄉(xiāng)村破曉的風(fēng)景畫，把旅人早行的情景寫得極生動通真,充滿著清新、靜美的詩情畫意。
運用這種句式，最典型的是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令的前三句，完全是用九種意象并列構(gòu)成的。這九個體現(xiàn)意象的名詞，本沒有動詞將它們連在一起，但借助于我們的想象和聯(lián)想，就可以將九種不同的景象巧妙地組織進一個畫面里，渲染出一派凄涼蕭瑟的晚秋氣象，從而含蓄地烘托出旅人的愁思。
互文見義式”的詩句，在理解上要講究完整性，不能將互文的兩個詞語拆開理解。在表達效果上，“互文見義”的結(jié)構(gòu)句式，可以便于句子的整齊、押韻，可以使語句簡約，避免重復(fù)敘述，可以使表達的內(nèi)容圓滿而富有親和力。
5、折腰句
折腰句有別于折腰體。格律詩中的七律，通常是上四下三格，間有上三下四或上五下二，皆為折腰句。
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
黃庭堅一生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常有棄官歸隱的念頭，而有時還不免夾帶一點牢騷。這首寫給他朋友孔毅父（名平仲）的詩，題頭冠一“戲”字，正表現(xiàn)了他對自己浮沈下位、無所事事的生活境遇的自嘲自解。詩意是我被降職后，只有筆墨相隨（“管城子”是筆的別稱），只有筆墨無庸俗相，不像有些人都不愿和我來往了；而錢，更與我絕交了。此對仗句即用了上三下四的折腰句。
又如：
大屋檐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我們寫詩，不僅要熟悉正常句式，也要適當變換句式，采用一些特殊句式，以豐富表現(xiàn)力，產(chǎn)生多姿多彩的語言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