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魯迅那么深邃嚴肅,偶爾也露一點有趣的天真。
1934年,魯迅53歲上,寫過一篇《病中雜談》,談到了古代的兩位胸懷“大愿”的人: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
魯迅說,第一位姑且不談他,這第二位呢,便是文人養(yǎng)病的一種雅興。但是,要學這份“雅”,現(xiàn)實中也并不容易,因為在上海,租一個能看“秋海棠”的小院,租金每月就須一百兩往上。這時,魯迅便由自己的“養(yǎng)病”想到了“養(yǎng)病費”,于是一骨碌爬起來,寫信討版稅,催稿費。寫完之后,就覺得自己與古代的雅人,有了一點隔膜。
成就文人之雅,要地位也要金錢——魯迅只是去掉裝飾,道破了這一點真實。
那時魯迅在病中,讀到什么書,想到什么事,就隨意而談,談俗常生活的煩難,也談歷史事實的殘酷,所談盡管很雜,卻都是要擠盡文化中的“水分”,給人世幾分真意。
比如對史料的考證,魯迅主張,一是不輕信書本現(xiàn)成的結(jié)論。二是不理會才子們的直覺推斷,大概意思。三是不顧及人們的良好愿望,即使考證出大煞風景的結(jié)果來,也比表面說得好聽的東西更近真。
《病中雜談》寫完兩年后,魯迅去世,53歲也算是晚年了。人大概都是這樣,老來經(jīng)歷一多,諸事有了比較,就更知世間真實的可貴,不想讓一絲虛假來敷衍自己了。
魯迅晚年的文字,少了一些精彩,但文章的整篇,卻又立刻成為一個大精彩——立意真切,一字難易,讓那些時尚的激昂,應(yīng)景的圓熟,在面前塌下架來。
《病中雜談》收在《且介亭雜文》集里。我年輕時在軍營,也曾讀到過此文。那是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沒有多少書好讀,好在還有魯迅可以撞上,于是讀他竟入了迷,但饒是這樣,當時還是沒有讀懂晚年的魯迅?,F(xiàn)在四十多年過去,我也進入了晚年心境,才從中讀出了魯迅對真實的一份敬畏。
敬畏真實——在這一點上,魯迅與孔子是相通的。魯迅也并非處處反孔,如果能穿越時代,相信晚年的魯迅,是會與孔子握上手的。
其實,魯迅與孔子都很可愛,都是樸實的小老頭兒,不喜歡故作的高雅,高深,高調(diào)。所不同的,是魯迅比孔子脾氣更倔點,不放過任何一個諷刺虛假的機會。
比如《病中雜談》的末尾,他希望死后不要給他開追悼會,或者出什么紀念冊,“因為這不過是活人的講演或挽聯(lián)的斗法場,為了造語驚人,對仗工穩(wěn)起見,有些文豪們是簡直不恤于胡說八道的?!?/p>
人之將死,其言仍然不善,永遠與浮躁的社會反向而行,這就是魯迅了——其實守住了魯迅,也就守住了我們?nèi)松鎸嵉耐砟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