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錫良
人生來是追求幸福的，而幸福的第一個前提就是要消除恐懼。生活在一個有安全感的環(huán)境中。因為，人，作為一個血肉之軀的擁有高超智慧的生命，卻是極其脆弱的。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說得好，人是宇宙中最為脆弱的生命，在宇宙中，“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
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yōu)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保ㄅ了箍枴端枷脘洝罚┻@是一段耳熟能詳的名言，多少年來被世世代代的人反復引用著。它特別強調人的思想與智慧的偉大意義。中國的老子也說過自己的恐懼緣自于自己有一個肉身。（《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保├献舆@么有智慧的人，也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受了死亡的威脅。因為，在宇宙中，同樣因為人的思想與智慧及肉體上的脆弱性，而使人似乎比任何動物都要容易感受到恐懼。
植物幾乎可以說不會有恐懼感，動物的恐懼感則是直接的。但是，人的恐懼感，因為有歷史文化及思想智慧的超越時空性，因而，人的恐懼感，也常常是超越時空的，是間接的。人王，不用刀劍，只用動動嘴，用手簽一個字，遠在萬里之外的另一個人就會感覺渾身顫抖，甚至變得發(fā)瘋，或者只有投河自殺一條路。人，幾乎是唯一可以通過制造制度、權威、語言、氛圍及自己制造的武器，制造出大規(guī)模巨大恐懼的動物。
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之一就是有辦法克服恐懼，消除恐懼的隱患。無論是消除自然界的，還是來自社會的恐懼的能力，都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作為個人來說，他的成長過程也就是逐漸克服恐懼的過程?？謶殖３碜杂趯ι踩耐{?？謶殖３碜杂冢軌蛘J識到一種嚴重威脅自己生存的力量，同時，又沒有辦法逃避與制服這種力量，這個時候就是人產生恐懼的時候。比如，古代的中國人對帝王是常常心懷恐懼的。
因為，中國的帝王權力特別大，對任何人都操有生殺大權。而且無處逃避。也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痹谶@樣的情況下，如果有觸犯龍顏的時候，產生巨大的恐懼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實，在那樣的制度下，帝王那樣濫用權力，制造恐懼氣氛，其主要原因，也是因為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脅?？傆腥讼胫\害他的性命，以便取而代之。
凡大獨裁者，都是世界上最受威脅，生命恐懼感最強的人。因此，權力越大者，恐懼感其實遠比普通百姓的要大得多。民主、法治的本質，其實就是幫助人克服恐懼，消除恐懼的隱患。包括居高位的人，同樣也有與百姓平民的一樣的安全感。因此，有理由認為，最多的人，最少擁有恐懼感的制度就是好的制度，那樣的社會就是文明社會。
對一個人來說，其成長過程，也就是克服恐懼與改變敬畏對象的過程。人，一生來是極其脆弱的。小時候的生命，幾乎經不住任何恐嚇。生一次病，打一次針，就對醫(yī)院與護士怕得要命，見了穿大白褂的，就會大哭。父母的一句威脅的話，也會嚇得要命。上了幼兒園，老師說什么幾乎就是什么，以此類推。人的年齡越小，越容易受到恐懼的威脅。
一個成熟的人，幾乎都經歷過了崇拜偶像，迷信權威，盲目服從，到獨立思考、自己判斷，自己作主這樣的人生經歷。一首唱老師的歌，叫《長大后，我就成為了你》，其實也唱出了一個人在小學時對老師的崇拜之心。那時，看老師常常是高全完滿的。對老師的批評自然也是充滿了恐懼感，對老師的贊揚自然也是充滿了喜悅之情的。上學前，孩子總喜歡說：媽媽說，俺娘說。上學后，孩子喜歡說：老師說。上中學后，理智開始成熟，認識到老師也可能會有錯，但是書上的標準答案總是判定分數的依據，因此，此時，改為：書上說。其實就是教科書上說。上了大學，開始認識到，書上說的也不一定對。因為，大學里已經沒有統(tǒng)一的教材，也很少有統(tǒng)一的考試。因為，此時開始說出：我認為了。奇怪的是，到研究生階段，人們又開始迷信起老師來了。
在這個群體中，開口閉口說：導師說?；蛘邉虞m引用導師的那些其實平庸無奇的文章里的句子，也成了風尚。無論是否真心，這種現(xiàn)象至少說明那些研究生們，確實是感受到了來自導師的話語霸權的嚴重威脅。權威，在這里幾乎是不容置疑的?？謶指?，產生權威意識。權威意識也自然反映在他的口頭殫里。
什么時候人不再迷信權威，不再崇拜偶像，不再盲目服從，能夠自已的事情自己作主，對做一個獨特的自己充滿信心與悅納的人。能夠對一些事情，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作出自己的判斷的時候，這個人就開始成熟了。最成熟的人，就是那個敢于以自己的生命與智慧獨立穿行于天地之間的人。這與一只狗穿行天地之間是大不相同的。因為一只狗穿行天地之間時不是獨立的，也沒有智慧，只會四處尋找主人投靠。這樣的人，不是從此沒有了恐懼感，也不是從此不再敬畏。而是，他敬畏的內容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比如，他不再對世俗的權力感覺有那么害怕，不再對沒有經過自己思考的所謂權威結論盲目服從，不再一聽說，某某長要到來，就立即感覺如臨大敵，或者嚇得屁滾尿流，或者語無輪次。也不會因為某個大人物某一個表彰，就喜極而泣，終身難忘，立即表示效忠，寫《出師表》，甘愿肝腦涂地，死而無怨。但是，他對茫茫宇宙的奧秘是要表示敬畏的。對人的生命的神圣性是要表示敬畏的。對于人類的文明的深厚積淀，也要表示出敬畏來。一個人敬畏什么，恐懼什么，不但反映出他身上的文明水準，也反映出他的心理成熟程度。因此，從一個人恐懼什么，敬畏什么，可以看出他的成長程度。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死人更不怕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一個什么都怕得要命的人,是軟弱無用的.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教育孩子，讓他們明白，什么是應該感到恐懼的，什么是不應該恐懼的。什么是要敬畏的，什么是可以蔑視的。什么是應該拋棄的，什么是應該珍惜的。一種教育如果能夠讓學生自己明白這些，就是最成功的教育。一個明白這些界限的教師，自然是最優(yōu)秀的教師。
備注：沒有想到的是，正當我寫這篇關于人的成長與恐懼的文章時，我那在福州打工的弟弟遭遇了車禍，當場離開了人世，留下了兩幼小的孩子，人生處處就是這樣充滿了不定的恐懼。
2008年12月4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