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文化精英白居易
應(yīng)該說,我整體不認(rèn)同白居易所認(rèn)同的東西,不管文學(xué)史怎么肯定他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也左右不了我對他的“個性化”認(rèn)知:這個也會為“下層”的琵琶女慷慨地灑一把同情之淚、也會為可憐的賣炭老人寫一篇血淚的控訴之文,甚至也會為楊李的愛情歌吟的白居易,代表了中國最典型的偽文化精英的男人,實際上是泥胚泥質(zhì)卻混身于金相玉聲的一個典型代表,他成功地演變成中國文化的主流,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混淆視聽。
白居易,何許人也?文學(xué)史稱他為繼李白杜甫之后的另一座高峰,“詩魔”,對他的肯定已成定律,因此不贅述。我為什么如此排斥他?原因很多,其中先是看似很無厘頭的原因:因為他傾心相交的朋友是元稹,“垂死病中驚坐起”這樣的千古名句,便是他們友誼的一個見證,然而,那個寫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似乎情深似海的元稹,實際上是一個情薄如紙的負(fù)心漢,虧了薛濤用一生的光陰來為他熬一鍋“清水白菜湯”,他卻完完整整一絲不漏地負(fù)了她,再寫任何,不都只能顯出他的虛偽么?元稹在政治上亦劣跡斑斑,若是嵇康,便“與山巨源絕交”了,可是,白居易一生視之為同道,摯友如此,他的品質(zhì)能好到哪里去?白居易家妻妾成群,那“楊柳小蠻腰”的典故,便出自這個看似思慮深得,憂以黎民的夫子之手,他卻成天寫著專一愛情的故事,你信么?反正我不信。
還有一個原因,是關(guān)于韓愈的。他聽說韓愈去軍中,度他有生命危險,畢竟對他才華很看重,于是有一句“韓愈可惜”。我若是他,以當(dāng)時兩人相交的情形,要與韓愈同去的,即便不去,以當(dāng)時之地位,勸勸君王,也是臣子應(yīng)盡之職,他卻只是輕輕一嘆過了。韓愈或許偏狹,但以白居易顯示于人前的寬厚,此一語如此無力,很難以理解。
當(dāng)然,全憑這些來否定一個人,太不厚道。一個因詩歌而名垂青史的人,能夠否定他的唯一原因,只能是詩。
成就白居易的名篇《長恨歌》,歷來的說法不一,以其對后世的影響(中國古代四大悲劇之《長生殿》便根據(jù)其改編)來看,以“愛情說”為最合理的解讀,雖然也許寫時,作者真是作諷喻詩來寫的,但諷喻詩能寫到全民都認(rèn)為是“愛情”的程度,與作者在詩中極盡渲染之能事,對李楊愛情天上地下碧落黃泉的追隨的描寫,是分不開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樣的可歌可泣的愛情誓言,多么堅貞動人!如果作者自己不對其“愛情”抱著肯定與羨慕的態(tài)度,怎能寫出這樣的文字?!
然而,自白居易始,為世所傳頌的李楊之愛,果真如此美好動人嗎?李隆基果然是一個如此重情的男子?還是詩人作了刻意的粉飾?詩的一開篇,“漢皇重色思傾國”,似有諷刺意味,然后,有意避開玄宗奪取兒媳為老婆的丑行,再次掩耳盜鈴了一把,接著便是對楊玉環(huán)的“性感”極盡能事的描繪:“回眸一笑”,銷魂蝕魄;華清出浴,膚如凝脂;新承恩澤,嬌弱無力;春宵苦短,君王專夜……這些描寫,引發(fā)人們對李楊這對不倫之戀、忘年之戀的無限遐想:一個接近老年的男人,面對如此溫軟可人,千嬌百媚的少婦,他是怎樣竭盡全力想要展示往日的雄風(fēng),以期回到青年時的盛況!即使他擁有了天下又有什么用,如果他征服不了眼前的女人?!天下的男人面對這樣的艷遇,大抵是擋不住誘惑的,李隆基也不過一個男人而已!他在沉重的政治、丑陋的紛爭后,來到楊玉環(huán)這里,找一點溫暖的安慰,楊玉環(huán)恰巧又是這樣豐滿溫軟的女子,又恰巧不善紛爭,對于玄宗而言,真是難得的寶貝!而楊玉環(huán)呢?這個女人似乎不太有腦子(這正應(yīng)了錢鐘書那句諷刺話“漂亮女人總比不上丑女人那樣聰明有品”),嫁給兒子也過得痛快,嫁給了公公也過得痛快,完全沒有自己的原則,簡直豈有此理!這是愛情嗎?事實證明,建立在肉體基礎(chǔ)上的所謂的“愛”,只是一個沒由來的空中樓閣,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更經(jīng)不起患難的打擊。
好吧,加一個假設(shè)。假設(shè)他們是摒棄一切世俗觀念,真心相愛的,那么,怎么來理解馬嵬兵變時,玄宗同意三丈白綾賜死最珍愛的貴妃,而自己仍要好端端地活下去?一個“君王”就可以成為搪塞的理由?如君王者,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年輕的尚有,順治便是一個例子;為男人者,為愛而殉情,連性情軟弱的焦仲卿都做得到!而當(dāng)年,貴妃三十九歲,玄宗已年過花甲,貴妃尚可以死,他為何要茍留余生,如果他夠愛她?倘若他以身殉情,也許,反而兩人都保住了,畢竟,他不是普通人。
可是他沒有這么做,他選擇了用最心愛的女人的死來保全自己!他只是要保住他那汲汲可危的江山和“皇上”的地位!多么齷齪的男人!在關(guān)鍵時刻,永遠(yuǎn)都以犧牲女人的利益來保全自己!“杜十娘、崔鶯鶯、林黛玉……從《詩經(jīng)》開始就是女人豪爽,敢愛敢恨,在關(guān)鍵時刻,中國的男人,特別是士大夫讀書人都很猥瑣,中國男人的豪氣只表現(xiàn)在暴力上,像武松、張飛、魯智深……好像真正豁出去的,都是女的,女的總是先豁出去了,男的弄得不得不跟著或者很尷尬。”這是愛情嗎?如果這也算愛情,“愛情”未免太廉價輕浮罷?!如果這便是白居易眼中的“愛情”,那么,白居易所代表的精英文化,未免太虛偽罷?!
那么,怎么理解入蜀路上的種種思念情形?怎么理解玄宗回國后,對楊玉環(huán)相思成災(zāi),求仙訪道,只求見一面?索性再分析得冷酷而現(xiàn)實點吧!玄宗回宮后,不再是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君王,而成了“太上皇”,他老了,“性欲”大概跟不上了,宮里的妃子們也一茬一茬的不太認(rèn)得,懷念,便成了這個老人唯一可以做的事。于是,他想起膚如凝脂給了他足夠溫暖的玉環(huán),想起當(dāng)年耽于酒色時的快活。他以為他相思,于是他相思了。這種思念到了詩人的文字里,成了海誓山盟,永不離棄,在白居易的詩里,玄宗完全忘了,當(dāng)年賜死貴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可是白居易極盡筆墨贊美他的思念,他的深情,于是,他們的愛情成了后代文人們歌詠的對象。白居易實際上贊美的是一種什么呢?又要拋棄之,又要找到心靈的安慰,否則怎么讓自己不安的良心解脫?當(dāng)他們適應(yīng)了這個“多情”的角色,自己也入了戲。在周樸園之前,無數(shù)個周樸園已經(jīng)粉墨登場。
與《詩經(jīng)》《楚辭》和古詩十九首比起來,《長恨歌》中的愛情,太蒼白無力,卻居然也被白居易用上那么深情的文字,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都讓人懷疑:他究竟是要諷刺還是要贊美?他在權(quán)力的高壓下,用這樣的文字是諂媚更多還是骨氣更多?再單純一點,到愛情,在他的觀念里,女人,也僅僅只是愛情的一個籌碼?
白居易所代表的思想,是中國幾千年的主流思想,而他這個精英的文字表現(xiàn),實在是一種拙劣的表演。由此透顯出來的實質(zhì)是,一旦他們的價值觀出現(xiàn)內(nèi)在矛盾,他們的表演便不堪一審:一方面是對同時代文人之才華的互相輕視,傾軋,一方面是強裝出來的謙虛,其實是對自我的高度肯定;一方面是強裝出來的清高,所謂“富貴于我如浮云”,一方面又舍不下紅塵種種,攀附者,趨之者,不計其數(shù)。真正品性高潔不茍合于主流俗世者,屈指可數(shù)啊!
再來說說《琵琶行》。為什么他筆下的女子,所謂值得同情憐憫的女性,竟是琵琶女的樣子?一個昔日“教坊第一部”的琵琶女,混跡于風(fēng)月場,等一切安靜下來,青春已經(jīng)揮霍殆盡,嫁給了四處為家的商人,又感覺奈不住寂寞,還要不停地回憶那些賣笑的日子,埋怨商人的重利輕離別,可是,商人為了什么呢?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夜晚仍在江邊彈著琵琶的女子?那么,她在期待什么?這個女子,她可曾知道,其實她是幸運的,至少她有一個為她而奔忙的丈夫!她可曾想到,年少時的一切虛華,只能加速她的老去,而她時時思戀的一切,不過是風(fēng)塵女子丟不下的虛榮?
白居易想到的是什么?他想到了自己!于是他寫下那句名垂千古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這樣的一個季節(jié)里,與琵琶女相遇的這樣的一個白居易,令人費解。有人戲謔地說,說不定就是這知音知己之情,白夫子與琵琶女也能衍生出一段風(fēng)流韻事來!自然,那是后話,也不一定就沒有。就她對琵琶女的同情而言,聯(lián)系到其生平,處事謹(jǐn)慎,圓滑,蓄妾多人,典型的儒家思想影響,他怎么會同情一個出身低賤至老仍執(zhí)迷不悟的風(fēng)塵女子?是環(huán)境使然,還是遭遇使然,亦或是偽士大夫的某種目的使然?
毫無疑問,白居易是一個寫詩的高手,無論是寫琵琶女的音樂,還是寫楊玉環(huán)的性感,都體現(xiàn)出他舉世無雙的寫作才華,但,就其最有成就的諷喻詩而言,文字不痛不癢,沒有韓愈率性;思想不深不淺,沒有杜甫沉郁。可就是這種文章,獲得了絕大多數(shù)精英階層的認(rèn)同,代表了一種價值取向,引領(lǐng)了一種處事潮流,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
文學(xué)的品質(zhì),根源在人的品質(zhì)。缺少良知或勇氣的文學(xué)家,藝術(shù)再怎么高明,也提升不了他文字的品質(zhì)。問題是,放眼古今,中國似乎一直不僅不缺這種偽文化精英,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向四周看看吧,我們的偽文化精英,難道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