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這些天一直在海南旅行。在多個地方,都邂逅了我的老鄉(xiāng)蘇東坡。感慨萬千。十幾年前,我出版過一本《蘇東坡游傳》,現(xiàn)從中摘取他在廣東和海南生活的部分內(nèi)容,以資紀念?!?br>
1、
希臘先賢說人不可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人卻可能第二次陷入政敵的同一個陷阱。
1093年,與蘇東坡相關的兩個女人去世了,一個是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王閏之,一個是太皇太后。王閏之死后,蘇東坡的晚年更加孤寂,而太皇太后的死,則意味著蘇東坡失去了一個一向對他愛護有加的實權派人物。
年輕的宋哲宗開始親政,章惇被任命為首相。這位章惇是個奇怪的人物,早年他與蘇東坡過從甚密,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一次,兩人在山中游玩,一根獨木橋通向對面的絕壁,橋下是萬丈深淵。章惇提出兩人從獨木橋上走過去,在絕壁上留下墨跡。蘇東坡連稱不敢。章惇卻輕易地走過獨木橋,在蘇東坡膽戰(zhàn)心驚的注視下,從從容容地在絕壁上寫下六個字:章惇蘇軾來游。
等到章惇寫畢再回來,蘇東坡不由撫著他的背感嘆:爾日后能殺人。章惇問其故,蘇東坡回答說: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
2、
這位能殺人的昔日好友粉墨登上權力的頂峰,卻沒給蘇東坡帶來一點好處,而是人生的致命打擊――蘇東坡先是被貶到定州,不久又再貶英州。等到蘇東坡帶著一家老小前往英州,剛走到江蘇的儀真附近,又一道命令下來了:謫惠州。
謫惠州與謫英州相比,情況還要糟糕,因為蘇東坡事實上已經(jīng)由出任地方長官變成了到地方上被編管。從某種程度上說,相當于監(jiān)視居住,但還享有一定的政治級別。
總之,蘇東坡的仕途就像劃了一個圓圈,歷任了太守和龍圖閣學士、兵部尚書之后,他又回到了早年貶謫黃州時差不多的處境之上。
蘇東坡的腳步必須指向南方。
古代中國的南方歷來被地處中原的士人視為畏途,這里煙瘴橫生,山高路險,虐疾橫行,在沒有現(xiàn)代交通也沒有現(xiàn)代醫(yī)學的古代,南方差不多就是地獄的代名詞。
唐代詩人韓愈曾貶潮州,這里離蘇東坡要去的惠州相隔不遠。韓愈為此唉聲嘆氣地寫詩給他的侄兒: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現(xiàn)在,蘇東坡就要前往這令人望而生畏的南方。
3、
蘇東坡前往惠州時,只帶了小兒子蘇過和侍妾王朝云,以及兩個跟隨了大半生的老婢。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先坐船溯長江而上,再從江西境內(nèi)向南方步行。
九月時分,蘇東坡翻越了著名的大庾嶺,這是南中國一條著名的界山,翻過這座山,便真正進入了廣東境內(nèi)。而斯時的廣東,氣候和地理,風土與人情,都完全是一個與中原完全不同的世界。
十月,蘇東坡總算到達了惠州。朝廷給蘇東坡下達的正式文件上,對他的任命是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使,惠州安置,與此前的貶謫黃州差不多,都是有罪而受管制的官員,可以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自由活動,但不能離開貶所,也不能過問政事。
非常幸運,就像在黃州能遇到徐君猷這樣相待如骨肉的太守一樣,蘇東坡在惠州則遇到了太守詹范。對這位名聞宇內(nèi)的大師,詹太守對他十分親近,他不時邀請?zhí)K東坡喝酒。
到了后來,由于關系密切,兩人有時甚至就著一碟用槐樹葉做的涼菜,就可以興高采烈地消磨大半天。
4、
嶺南異于中原的風物給了貶謫中的蘇東坡一陣驚喜。這個畢生徜徉于風景之中的性情中人,當他面對亞熱帶的甘蔗林、香蕉園和荔枝樹,似乎有一種孩子初見外面世界的喜悅。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待罪之身。這位年已五十九歲的老人,猶如當初在黃州赤壁寄情于長江與明月一樣,他又一次將貶謫的愁苦輕易地排解了。
惠州城西有一汪湖,離蘇東坡臨時的居住不遠,閑暇時,他一個人提著魚竿到湖邊釣魚??赡苁撬贯灥氖炙囂话?,很多時候都一無所獲,但他仍樂呵呵地樂此不疲。
有一天,他在湖中釣到了一條很大的鰻魚,于是就興高采烈的提著魚,跑到詹范家里和詹共同分享。這種親密無間的友誼,于蘇東坡是一種極大的安慰。
他給朋友的信中說“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span>
但與物產(chǎn)豐富的中原相比,惠州的生活條件要差得多。黃州有上好的豬肉,而且價格便宜?;葜莩切?,很少有豬肉賣,惟一的一個市場上,每天只殺一頭羊,僧多粥少,要吃上羊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成想,這種艱難的條件,竟迫使美食家蘇東坡發(fā)明了烤羊脊:
全惠州每天只殺一頭羊,蘇東坡說他“不敢與在官者爭買”,于是叮囑屠戶,把羊的脊梁骨賣給他,這些脊梁骨之間有沒法剃盡的羊肉。蘇東坡把羊骨煮熟,然后用熱酒淋一下,再蘸上鹽巴,放到火上燒烤,烤熟后就用竹簽慢慢地挑著吃。羊骨的肉很少,因此得“終日摘剔”,好像吃螃蟹一樣。
蘇東坡給子由寫信,詳細地介紹了烤羊脊的制作方法,末了還調(diào)侃一句“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报D―把骨頭里的肉渣渣都吃得一干二凈,狗們當然不高興的了。
荔枝是蘇東坡到惠州才第一次吃到的南方佳果。這種據(jù)說當年楊貴妃十分喜愛的水果,蘇東坡早已知其大名,只是在溫和的中原無法一飽口福。
現(xiàn)在,他不但吃到了荔枝,還看到了成片的荔枝林。荔枝林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蘇東坡戴著竹笠走在林子里,睜大了孩童般渴望的眼睛看著還沒長大的荔枝。
等到夏季來臨,荔枝終于成熟了,蘇東坡坐在荔枝林里,品嘗這種最具南方特色的水果。蘇東坡為它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詩: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只要有荔枝可吃,就不在乎貶謫在遙遠的嶺南了――這或許可以看作蘇東坡的自我安慰,但這種自我安慰卻顯示了他對生活的物質要求如此之低。這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因為容易滿足,因此才有了應對困境的自如。
5、
朋友們的安慰從四面八方飛到惠州,可以說,蘇東坡貶惠之前,這座嶺南小城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吸引著如此眾多目光的關注。
佛印和尚遠在江南,想給蘇寫封信,卻沒有郵遞員來傳遞。另一個和尚卓契順說:惠州又不是在天上,多走點路就到了。于是他就帶著佛印寫給蘇東坡的信上了路,他一路餐風露宿,硬是依靠兩條腿走到了幾千里外的惠州。
蘇東坡的那分感動自不用說。更讓他感動的是佛印的信,佛印怕蘇東坡想不開,在信中引經(jīng)據(jù)典地開導他,用佛家的虛無思想要他看開些,一定要大徹大悟。
其實,這時的蘇東坡不用誰勸,他早就看開了,雖說他不可能像出家人那樣大徹大悟,但他至少可以比絕大多數(shù)人看得更開。參寥也曾派人送信安慰蘇東坡,蘇東坡給他回了封信,他的達觀與看得開顯而易見:
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住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便吃,便過一生也得。其余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渴遣〗运赖萌?,何必瘴氣?但苦無醫(yī)藥。京師國醫(yī)手里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
6、
蘇東坡在惠州寫過一首廣為人知的詞,那就是《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這首美麗又傷感的詞,沒想到竟成了他心愛的侍妾王朝云早逝的誘因之一。據(jù)說,朝云十分喜歡這首詞,這個原本一字不識,后來跟隨蘇東坡后耳濡目染,遂有相當文學修養(yǎng)的女子,自從兒子夭折之后就落落寡歡。
秋天時,蘇東坡令朝云唱這首詞,朝云唱著唱著,不由淚流滿面。蘇東坡問其故,朝云說: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辈痪茫迫旧狭苏我?,病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念起這首傷感的詞。
紹圣三年(1096)年夏天,朝云病逝,她死時只有三十三歲,跟隨蘇東坡已經(jīng)二十余年。種種蛛絲馬跡表明,蘇東坡除了前后兩任妻子和侍妾朝云之外,還曾先后養(yǎng)過幾個家妓,但蘇東坡最愛的卻要數(shù)朝云。
古朝云死后,悲痛欲絕的蘇東坡從此再也沒有聽過那首《蝶戀花》。
7、
蘇東坡有一顆偉大的心靈,這顆心靈最大的特點是善于化解痛苦和煩惱。他深知生命的珍貴,因此不愿意在無能為力的憂郁中愁眉苦臉。換言之,蘇東坡是一個既便上了刑場,也要順便看看刑場的風景的樂觀主義者。
然而,這樂觀又一次為他惹來了麻煩。那是朝云死后半年多,蘇東坡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寫了一首七言小詩:
白發(fā)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大師的作品在沒有報刊和網(wǎng)絡的年代,其傳播速度也非常驚人,不久,這首詩就傳到了遙遠得如同前世的京師。東京城里,一個人陰陰地笑了:蘇軾還過得這般快活嗎?
8、
既便是今天,孤懸南海的海南島也是一個遙遠的地方。而在蘇東坡的宋朝,簡直就是神秘恐怖的月球。
那個在東京城里冷笑的人就是章惇。他不能容忍蘇東坡過得“這般快活”――在小人眼里,你蘇東坡已經(jīng)貶謫到化外之地了,居然還“春睡美”,這不是存心過不去嗎?
所以,小人又動手了。這一次,蘇東坡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以章惇的行事風格來看,要是當時的政府在南極有領土,他一定會把蘇東坡貶到南極安置的。
除了上路,蘇東坡別無選擇。命令是以陛下的名義發(fā)出的,除了謝主隆恩,他又能說些什么呢?
9、
比到惠州時還要恓惶,這一次,蘇東坡只帶了兒子蘇過,父子兩人坐船到了廣州,再由陸路往雷州半島而去。在藤州,蘇東坡巧遇了貶到雷州的蘇子由,兄弟兩人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面了,沒想到卻在白發(fā)如霜的晚歲相逢于遙遠他鄉(xiāng)的古城。
陸游的《老學庵筆記》記載說,蘇東坡和蘇子由在藤州的一家路邊小店吃飯,這種窮鄉(xiāng)僻壤,自然沒有什么好東西,店家只供應一種湯餅。
兄弟兩人默默地吃著粗劣的湯餅,吃著吃著,子由突然放下筷子唉聲嘆氣――想必他想起了錦衣玉食的昨天吧。蘇東坡卻悠然一笑,一邊大口吃著湯餅,一邊安慰弟弟:這種湯餅,你難道還想細細品味嗎?
子由陪著東坡前往雷州半島最南端的遞角場,蘇東坡將從這里坐船渡海,前往云霧彌漫的海南島。他的中古時代,海南島不是今天的旅游勝地,而是鹿也回頭人也回頭的海角天涯。
那一天的瓊州海峽風平浪靜,太陽在海面跳躍著,把海水染成一片不真實的緋紅。蘇東坡和兒子上了船,他站在船頭,向立在岸邊的子由等人告別。
此時的子由已經(jīng)淚流滿面,蘇東坡忽然笑了,他對弟弟說:孔子先生所說的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就是這樣的嗎?
10、
七月初,蘇東坡抵達儋州,這里位于海南島西北部,太守張中對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師還算不錯,親自張羅著為他修整了居所,還常常請他到太守府喝酒下棋。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朝廷來人,認為張中把公家的房子讓給罪臣蘇東坡居住是極大的政治錯誤,張中為此罷官,蘇東坡也只好另外買地建屋。
海南島的生存境況無比艱難。蘇東坡給友人的信中自陳: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
寫給子由的詩中,蘇東坡自我調(diào)侃說儋州生活極差,難得吃肉,當?shù)厝艘赞故蠛蜔鹱鞑?。他感嘆說過去一聽到蝦蟆都要作嘔,現(xiàn)在卻不得不把它作菜了,過去在京城里天天以肥羊下白米飯都覺得食之無味,現(xiàn)在無食可吃,簡直就是活該。
海南島的食糧要靠船只從大陸運來,遇上風浪之時,島上往往缺糧。這種尷尬對蘇東坡來說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元符元年(1098)冬天,他和兒子在缺少食糧的窘境下,已經(jīng)“相對如兩苦行僧爾?!?/span>
最困難的時候,他甚至異想天開的研究用食陽光止餓的辦法。海南幾乎天天驕陽如火,可惜這遍地的陽光卻是沒法止餓的。那顆孤零零的日頭下,清瘦的大師如同一株風中的修竹,他被命運流放到了這座天之涯海之角的孤島。他無法突圍。
11、
然而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無論外在的條件如何艱難,也難改變他以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茫茫世事。清貧如洗的日子,他繼續(xù)尋找快樂:
他和島上的原住民――黎族人――友好相處,無事可做時,常到黎族村子里走走看看,天真的黎族兒童吹著蔥葉歡迎這位頭發(fā)花白,身披竹笠的老人。
黎族父老對這位貶謫天涯的大師當然缺少理解,但他們以質樸的笑容接待他,還教會了他如何烹制牡蠣。起初蘇東坡不敢吃,但品嘗之后,就嘗出了海味之鮮美,不但要吃,而且常常自己烹調(diào)。
他甚至寫信給朋友介紹牡蠣時不忘調(diào)侃一筆:“無令中朝大夫知,恐爭南徙,以分此味?!报D―不要讓朝廷里那些達官貴人知道,以免他們一窩蜂地跑來,把我的美味分走了。
缺少酒食,蘇東坡屈指算著時日,明天是鄰居祭灶的日子了,他一定會給我端來祭品,可以一飽口福:“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島上沒有好墨,蘇東坡就自己動手,幾次差點不小心把房子燒了。他還養(yǎng)成了采摘草藥的習慣,像一個辛勤的老中醫(yī),天天把那些采自島上各處的草藥分門別類地加以研究。
椰子是海南的特產(chǎn),如同在惠州飽食荔枝一樣,在海南,蘇東坡飽食椰子。有一次,他喝完椰汁后,把椰子殼制成了一頂形狀古怪的帽子。出門時,蘇東坡就戴著這頂椰子帽,沿路的人都停下來看稀奇。蘇東坡不以為然。他據(jù)此作詩,詩中借題發(fā)揮說自己“東坡何事不違時”。
令蘇東坡完全意想不到的是,這種高桶短檐的帽子后來流入京城,士大夫們竟爭先恐后地仿效,人稱子瞻樣。只是,這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制帽的材料,不再是散發(fā)出海風味道的椰子殼,而是上等的布料。
有一天,蘇東坡背著一只酒壺――說不定也是用椰子殼制作的呢――獨行在城外的田野。他喝多了酒,興高采烈地唱著歌,那樣子不像離鄉(xiāng)萬里的謫居之人,倒像一位出巡的君主。
一個在田間勞作的老婦人,平素與蘇東坡相識,她向蘇東坡打趣說: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蘇東坡連連點頭,還送給她一把扇子,從此就稱她是春夢婆?!笆朗乱粓龃髩?,人生幾度秋涼”,對每一個人來說,逝去的往事難道不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嗎?
12、
海南島不僅物質匱乏,文化更是乏善可陳。蘇東坡的到來,對當?shù)亓热舫啃堑淖x書人來講,無疑是難得的福份。一位叫姜唐佐的書生仰慕蘇東坡的名聲,于元符二年九月前來拜訪蘇東坡。
蘇東坡親自指導他作文之法,他在蘇家住到第二年春暖花開時才告辭而去。臨行時,蘇東坡書寫了柳宗元的兩首詩送給他,并贈詩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意思是說海南雖與大陸隔著大海,但并沒有中斷地脈的相連;海南以前一直沒有人中過進士,將來破此天荒的人一定是你。他與姜相約,等到將來姜中了進士,他再把詩繼寫完。
此后姜到廣州等地游學,于崇寧二年(1103)正月進京趕考,路過汝南時,他專程拜訪已經(jīng)致仕在家的蘇子由。見面時,他把蘇東坡當年寫的那兩句詩拿給子由看,當時,蘇東坡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了。睹物思人,子由淚如雨下,他提筆為哥哥繼寫完了那首詩:
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
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
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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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早說過,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年邁的蘇東坡依靠詩歌、酒精和對生命的渴望抵抗命運的荒誕。然而,半醉半醒之際,他仍然會有一絲傷痛爬上心頭,像是年代久遠而彌足清晰的初戀記憶,揮之不去。那就是鄉(xiāng)愁。
對他來說,故鄉(xiāng)不是四川眉山,故鄉(xiāng)是云水阻隔的大陸。他不想死在海南這座孤獨的島上,他想回到大陸。畢竟,大陸才是他的夢想和才華的歇腳地。
這一辛酸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雙腳重又站到了大陸的土地上,那是元符三年,也就是公元1100年五月的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整理海南三年的生活經(jīng)歷,蘇東坡如是說。
他不后悔,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沒法體驗這奇絕的游蹤。當他途經(jīng)大瘐嶺時,碰到了一位住在嶺上的老人,老人認識這位早已名動宇內(nèi)的大師和傳奇人物。在老人家中小憩時,蘇東坡興致勃勃地和老人談起了世事的變遷與嶺南的風俗,并在墻上題詩,詩中,蘇東坡的超邁之情汩汩而出: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瘐嶺頭住,曾見南遷幾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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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陸的蘇東坡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該選擇什么地方安度晚年,因為他的朋友太多,這些散居各地的朋友紛紛寫信給他,要求他住在自己的城市。
蘇東坡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整個過程像一次自助旅行――比自助旅行更愉快更幸福的是,沿途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崇拜者請他喝酒賦詩,而詩人也樂此不倦。他在島上寂寞已久,太需要有一些熱鬧和人氣。
最后,蘇東坡決定定居常州。地處江南的常州有福了,他蠃得了大師的青睞。然而,剛到常州不到一個月,蘇東坡竟然因病去世,享年六十六歲。
病勢日炙,情知業(yè)已回天乏術之時,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向他們交待后事。他說,我一生不作惡事,死后必不會墜入地獄,你們不必傷心哭泣。
他寫給朋友維琳和尚的信中則說:嶺南萬里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無!――在嶺南極端困頓之時也能快樂過活,而一切風平浪靜后卻一病不起,這難道不是命運嗎?
到達常州前,蘇東坡曾在潤州(今鎮(zhèn)江)游金山寺,他在寺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早年的一幅畫像。細看年輕時的模樣,再想今日老病之身,樂觀豁達的蘇東坡也不由悲從中來,他提筆在畫像上寫了幾句詩,這幾句詩,完全可以看作他留給這個冰冷世界的人生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彌留之際,他的家人和從外地趕來的朋友維琳和尚,以及錢世雄為他送終。維琳對鼻息漸弱的蘇東坡說:現(xiàn)在,你要想想西天。蘇東坡卻說:西天也許是有的,但空想又有什么用呢?錢世雄說,你就勉強想想吧。蘇東坡最后的一句話是:勉強想就錯了。
蘇東坡去世后,他的悲痛的弟弟蘇子由先生把他安葬在河南汝州郟城縣鈞臺鄉(xiāng)境內(nèi)的一座山上。很巧合,這座山的名字也叫峨眉山――在距蘇東坡的故鄉(xiāng)眉山不遠,那里有另一座峨眉山,一座蘇東坡曾登臨過、歌詠過的峨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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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清?,F(xiàn)在,蘇東坡死了,一種生活方式就此徐徐拉上了帷幕。
在不絕如縷的紛爭與迫害中,他努力營造過自己的小世界,在這個小世界里,他用象形文字書寫著詩文,那些內(nèi)心的情愫順著手上的狼毫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它們感動了一個時代和一個國家,更感動了難以計數(shù)的后來人。蘇東坡的光照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智者的形象。
彈指一揮間,九百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沐浴過大師的月亮還在,濤濤岷江還在,黃州的赤壁與海南的椰風還在,只是,斯人已逝,除了那些生動的文字,我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得到,在世上,還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時代,這么一個文人,這么一種生活方式。
但他們的確存在過。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在這顆小小星球的太平洋的西岸,在一個叫作中國的古老國度,歡笑與淚水都曾經(jīng)那樣生動而清澈。逝者已遠,但回憶和懷想?yún)s可以拉近我們和他們的距離。
詩歌和美酒,這既是蘇東坡抵擋無常命運的武器,也是構成他生活方式以及精神世界的兩大決定性要素。飄逸而雄健的文字,醇香而甘冽的美酒,其間是一個叫蘇東坡的古代中國文人,他的笑容與心跳都浸染了這二者濃墨重彩的芬芳。
幽靜的三蘇祠業(yè)已成為當?shù)厝撕炔璐蚺频暮萌ヌ帲瑵馐a之下,花草之畔,生活在繼續(xù)――以當代的名義和當代的方式。對這些陽光下難得一回休閑的人子來說,他們當然知道蘇東坡,但內(nèi)容大抵局限于東坡肘子或是三蘇祠,至于祖先曾有過的悲歡際遇與生活方式,那是他們所不能知道,也是不想知道的。
幸好,打開一冊冊蘇東坡詩文集,我們還能感受到那種平靜與睿智如同初戀的回憶一樣潮濕而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