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愛梅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和梅花的這段情結(jié),也不知還能維系多久。試問,茫茫人海中,誰才是梅花真正的主人? 文摘自<<煙月不知人事改>>
我喜歡這首《暗香》,這首被譽為千古詠梅絕調(diào)的詞。不僅是因為詞中清雅絕俗、幽夢無邊的意境,更緣于我對梅花的偏愛。我愛梅,愛她的冷韻冰潔,愛她的孤傲絕世。仿佛所有的記憶,都是從梅開始;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是因梅而起。而我,就是那個為梅而生的女子,從千年的時光水岸,移至深深庭院。梅枝依舊那般的遒勁滄桑,花瓣一如既往地潔凈清雅。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無須假裝去懷念過去,煞有介事地追悼自己。因為,梅花還在,我是梅花。
其實那首叫《梅花三弄》的曲子,經(jīng)過千年的云水流轉(zhuǎn),早已更改了當初的韻律,只是無人知曉?;蛟S每個人都明白,只是不忍心說出口,怕自己無意的話語,會拆穿那美麗的謊言。我們總把過錯,歸結(jié)于無知,以為掩飾了傷口,就可以維持從前的美好。卻不知,人生就如那一樹梅花,需要一路修修剪剪、開開落落,才更加盡善盡美。在清朗的月光下,不必山重水復去追尋什么,那朵梅花,已離了枝頭,幽淡的暗香彌漫了整個天空。
為了一段心愿,我甘心為梅,在寒冷的季節(jié)輪回,沒有半句怨言。姜夔也愛梅,并在冒雪訪范成大于石湖時,寫下了著名的《暗香》和《疏影》。張炎在《詞源》中所說:“詩之賦梅,唯林和靖一聯(lián)(指“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已,世非無詩,無能與之齊驅(qū)耳。詞之賦梅,唯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他們都是借梅詠懷、即景抒情,將個人的飄零身世和榮辱盛衰寄寓于一枝寒梅,讓梅花用她的空靈和素凈,來撣去沉溺在心中的塵埃。
當我們的青春,一點點流逝的時候,就總是責怪時間無情,從不問,自己又付出多少感情給時間。其實,我們大可以和時間,冷眼相看,彼此不驚不擾。“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他想起了舊時明月,想起自己在月光下,梅邊吹笛的影子。如煙往事涌上心頭,笛聲喚起佳人,和他一起攀折梅花,不顧雪中的清寒。而今年老得只能依靠回憶,來想念當年春風般的詞筆。過往的柔情,如今的落寞,究竟是自己冷落了梅花,還是梅花冷落了自己?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竹林外,疏落的梅花,將清冷的幽香,散入一場華麗的宴席。像他這年歲的人,本已淡漠花期,可是梅花的冷香,卻將他趨于平靜的心再次攪動。他想起了折梅的玉人,就算他還可以吹出當年的笛聲,也喚不來玉人的倩影。當他在怨怪梅花多情時,卻不知,自己的詞,也攪亂了讀者的心。一個文辭精妙的詞人,就像一個法力高超的巫師,用他的巫術(shù),先蠱惑自己,再蠱惑別人。這些中蠱的人,陷在幻境里,誰也不能輕松地走出來。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此時的江南水鄉(xiāng),一片寂靜,靜得似乎聽得到雪落在冰湖的簌簌聲息,又在瞬間,化作一湖清澈的寒水。此時的姜白石只想折取一枝梅花,寄與佳人,告訴她相思的情意??缮介L水遠,積雪覆蓋了大地,他找不到尋找她的路徑。只能捧起酒杯,月下獨酌,對著梅花,流下傷懷的淚。“紅萼無言耿相憶”,詞人和梅花相看無語,因為他們懷著同樣的相思,就連寒梅,也憶起這對有情人,當年執(zhí)手在雪中賞梅的情景。甚至生出了,一種渴望被采摘的心愿,它寧愿被他們折回寒窗下,插在青花瓶里,供他們高雅地觀賞,也不愿悄綻在西湖邊,和自己的影子成雙。
還沒來得及將心愿說出來,花期就這么短,那不懼霜雪的寒梅,卻經(jīng)不起一陣清風的吹拂。冷月下,片片花瓣隨風凋零,漂浮在西湖的碧水中,美得燦爛、美得悲絕。姜夔看著順水飄零的落花,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能為力,無力推遲她的花期,無力挽住自己的年華,更無力將深沉的思念,傳遞給遠方的佳人。他沒有對梅花許下任何的誓言,看著紛飛的落梅,他甚至在問自己,自己究竟愛的是那個宛若梅花的女子,還是梅花。
我想起了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他對梅花的癡愛,也許勝過了姜夔。又或者說,他的梅妻,也是借口,在他隱逸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段未了的情緣,曾經(jīng)和一位宛若梅花的女子,許過一段梅花的諾言。但因了現(xiàn)實中無意的錯過,讓他們不能廝守,就如同姜夔,因為自己的落魄,給不了佳人一生的安穩(wěn),所以,寧可背負相思,漂泊四海。
不知道,這一次他所思念的女子,和“兩處沉吟各自知”里所思念的女子,是否為同一個人。但我明白,無論是或不是,他都沒有背叛。沒有誰規(guī)定,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一生只能犯一種錯,在真情面前,我們都是弱者。所以無須為自己辯護什么,選擇了愛,也就意味著,迷失了一半的自己。在紛落的雪花旁,相思總是叫他悄悄落淚,他告訴梅花,他是個上了年歲的人,仿佛這樣,他有足夠的資格,和梅花一起講述悠悠往事。
他的一生,確實從來不曾安穩(wěn)過,就連死后,入葬的錢也沒有。是友人將他葬在錢塘馬塍處,一副棺槨,一堆墳土,應該還有一樹梅花。他做到了,寧可相思一生,也不負累紅顏。